十餘年的東方生活讓尼祿學到很多。
他學會如何走完一段漫長的旅途,學會來自那座大地上最古老的國度上千年積澱下來的寶貴文化,學會那些三百層面絕不會教給他的處世之道,也學會與諸神掌控下截然不同的技能工巧。
身爲質子,他曾御前持戟護得真龍安寧;作爲友人,他也陪伴過私自出宮的太子云遊四方;尋山訪海,覓仙問道,他是歷史中爲數不多被這個國家完全接納了的外鄉人,而也正是因爲這點,他得以接觸到衆神雙手之外的萬千。
三百層面將這些能夠讓人操縱世界法則的力量稱爲魔法,而在東方,這些強調與自然和諧統一、順應天地規律的奧秘被叫作道術,或是仙經,而通習這些奧秘的脫凡之人則會獲得“仙師”的尊稱。
再往上則是“真人”,他們在凡人間的稱呼是“上仙”,往往獨居於仙山洞府之中,以長生之軀護得一方鄉野安寧——哪怕在如今這個火器與科技逐漸佔據主流的時代,他們的地位也從未動搖過。
空間被無形的“氣”分作兩股,陽者剛硬上浮,陰者弱柔下沉,卻又彼此一體,在遼廣的洞窟中繪出一幅陰陽交匯的混沌畫卷,化解外力的魔力流在此等扭轉中帶動四壁的水波幽幽旋起,在空中擰出一道冰涼唯美而又運動不息的剔透盤紋。
直到在空中匯聚成一個碩大的、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明亮的水球,旋轉,漂浮,漣漪點點。
雙極說不出話,艾米莉婭也是。
奇蹟?神秘?都不是。
這些來源於各國古語的通用語辭藻形容不出此等玄妙的場景,這般意境本不應出現在這裡,也永遠不會。
“魔力”的使用是爲了達成目的,而非對眼前的雜糅混沌進行調和,但尼祿做到了後者,前人積攢下來的經驗在他手裡滑稽得像一個可笑的小丑。
——這傢伙幾個小時前才以最原始野蠻的暴力一投矛打穿一堵城牆,順便帶走了兩名護教騎士的命啊!
氣泡在流動的表面不斷排出,水球的體積也因此有所縮小,尼祿如控制最精密的儀器般通過變動五指仔細保持着水球堪稱完美的穩定,及時反應過來的艾米莉婭立即出手,自右肩至指尖頓時擴起數個晦澀複雜的耀藍色法陣,取替火把照亮身側乾爽得前所未有的鈣質岩層。
月理·蒼河世紀
法陣歸作掌前一處,內側翻轉旋動撐出閃亮的球狀整體,隨即化作朝向前方的月形波紋傾灑出徹骨凝目的極致寒潮,洶涌霜風所及之處不見雪霧,但隨着一陣攜雜難忍冷意的氣流捲過,空中清澈如初的水球忽爾停在了那裡,一如鑲嵌在這座地下洞窟中的一顆明珠。
明珠“咚”的一聲砸在地上,將因低溫而脆化的岩層砸出個大坑卡在裡面,這次是真的鑲進去了。
戒指摘下,手甲套上,長呼一口濁氣的尼祿重新披上乾燥如初的外套,上前反握住磔突的槍管,一腳踩在這顆無瑕的冰球上,舉槍。
就像是一大片玻璃摔碎的聲音,雖然乍一下有點嚇人,但做足心理準備的話聽起來真的很解壓。
“試煉通過,”非老非少非男非女的聲線同時在二人耳畔響起,這是雙極在宣告與成神路直接相關的正事時纔會採用的平靜語調,“第二道契約已激活,祝賀你們。”
“還有我?”艾米莉婭不解,她主觀上沒想成神。
“你參與了試煉,又有初始的成神契約,符合契約激活的條件,”雙極也如釋重負,“不過也真虧你們能做到,相當於把一臺損壞的機器修好再完整拆回零件了,那究竟是什麼?”
“那個啊,”尼祿的額頭滲出冷汗,不過不是消耗太大,而是太過需要集中精神導致的——類似大象繡花,“一個結界魔術而已。”
“解釋清楚,”雙極替艾米麗婭說了她想說的,“這次我不會再讓你打謎語糊弄過去了。”
“……行吧,這次我們有的是時間了。”尼祿收槍,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
假如將世界比作一座實驗室,而萬物則是試驗檯上的各類樣本和化學藥品的話,魔力的本質就是一種能和絕大多數物質產生反應的催化劑,能夠通過直達某一存在的本源,繼而改變其不同層面上的性質。
作爲能夠存儲在人體體內和特定晶石中的一項消耗品,魔力在理論上可以藉助不同的術式變換集結成任何事物,從冰霜雲雪風火雷電,到金屬屏障結界力場,只要輸出的魔力量正確且推導計算得出的術式無誤,那麼魔導師就能隨心所欲地創造出自己想要的魔法效果。
但絕大多數魔導師哪怕耗盡終生也極難達到這種境界,因爲魔法的本質是在頭腦中的高速計算,如果在戰場上使用的話還需要分神注意出手時機以及躲避敵人的偷襲,稍有不慎就會導致之前得出的參數產生變動,繼而引發魔力的殉爆。
因此哪怕現代魔法已經發展到今日這等完備的體系,三百層面的神秘學相關羣體中有近九成以上的魔導師仍然選擇使用先賢們遺留下來的施術模板進行魔力的操縱,類比在數學上就是套固定的公式,雖然靈活性和思路被固定在過去,但無論如何,現成的理論直接拿來使總比當場推演來得簡單實用。
在神秘學界,人們公認倘若一門自稱新創的魔法流派使用了先人提供的理論依據,那麼這門魔法派系的創始人作爲開創者將是不合格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會被冠於其自創的魔法上,頂多歸類爲那位先人的外門弟子。
這意味着開創一門新的魔法流派需要的不止是天分和足夠的付出,還有外界的不理解和相關資源的匱乏,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拓新之人的路途並不比那些千百年前的薩滿們更輕鬆。
“‘琅嬛’的理論來源有四:魔力自身的可流動性、結構學上的基本穩定構造、能量之間能夠相互轉化並守恆的物理定律、東方對於‘萬物調和’這一概念的理解認知,”入口的石門再次閉合,地表上下的劇烈溫差令兩人的護具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將這四點排列組合,就能得到‘琅嬛’的四種基礎用法:消力、防護、化解、扭折。”
“好極了,”艾米莉婭裝成自己能聽懂的樣子,“你成功把一道計算做成了理工科的綜合題目。”
“原理是很簡單的,”尼祿的手中亮起一團黑光,是顯現出實體的魔力團,“只要一份魔力的濃度足夠高,那麼通過快速旋轉,它就能將正面來襲的大部分魔術直接衝散,這一過程與魔力的量和旋轉幅度無關。”
“當我撐起一座法陣時,我可以通過調節法陣的構成,使其在不同部位擁有不同的強度,”魔力團在艾米莉婭眼前編織成圓形的簡易法陣,“同時,我還能將這股魔力再分成數個彼此獨立的小部分,讓它們在法陣的不同地方高速回旋,而魔力迴旋的位置也會在法陣內不斷改變,這樣我就獲得了一個強度遠超一般魔術的防護屏障。”
“你說的沒錯,”艾米莉婭用魔力包裹指尖和尼祿手中的法陣互動,“這樣的一座屏障足夠攔下超出三個等級的進攻性魔術了。”
“那我要是多疊幾層,並在每一層中間加上互相連接的減震結構呢,”更多相同的法陣在上下交錯疊起,結成防震磚牆般的中空構造,“接着讓每一層都以不同的速度和方向自轉,中間的結構也隨之不斷變化調整——來試試吧。”
艾米莉婭嘗試按壓指尖上的魔力,卻被一股斥力般的彈性彈回去了;她將魔力凝結成束抽下,這次沒彈回來,但是感覺就像馬鞭抽在了一面熟鐵的盾牌上。
“……天才的想法。”她由衷讚歎道,這種利用結構加固後的屏障和普通的魔力防護相較,就像能夠有效削減炮火齊射的衝擊力的要塞工事遇上最單薄的臂甲,根本沒有可比性。
“再增加一個要素,圍繞不同的軸進行公轉,”尼祿把手裡的法陣羣拋上頭頂,“‘琅嬛’在防禦層面上的基礎理論就是這樣了,雖然在實操上還需要加一點細節,不過那涉及到其它的東西。”
艾米莉婭隨之擡頭看去,瞳孔在不自覺中微微收縮。
假如說那是迴旋的百十法陣構成的日月星辰,那麼現在的她就像是利用渾天儀懵懂觀星的無知幼童。
那不能被稱之爲魔術;天穹在視野內淡去,虛僞的空際爲魔力流轉的顏色逐漸浸染。
一股陌生的美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帶着一份癡愚的盲目熱情和瘋狂。
如同拍賣會上那尊意識到自己被矇蔽了精神的巨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