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層深處的巨大石門在鐵靴完全踏入的一瞬間緊閉,震耳欲聾的悶響因厚土的隔絕而在這座地下的宮殿中久久迴盪。
偉岸的神壇之上篆刻着手執長矛與細鞭的人形像,萬物在其恩澤下得以復甦生長,而藉助微小卻明亮的燭光,光下的搖曳人影與神的輪廓得以重合。
威嚴?宏大?
巨像猶如一顆頑固的釘子,神意的浪濤縱使能夠捲走他腳下翻涌的泥沙,也絕不可能動他半分,只得在潮聲中發出無能爲力和無可奈何的嘆息。
神明無言,神使噤聲,門扇閉合的迴響中,唯有鐵靴的腳步不曾停止。
長劍出鞘。
即便是不瞭解巨像經歷的人,也能一眼看出這不可能是他的劍;墨黑如煙的雙手劍身表面佈滿湖牀乾涸般的裂紋,內部涌動的猩紅與無鐔直柄的設計也能夠證明這把劍過去屬於一位真正的戰士,一位瘋狂、嗜血、驕傲而悲哀的勇者。
“……就和你的祖先一樣,”滿溢寬厚慈悲的言語悠悠傳出,似老似少的複合聲線爲其增添了些許抹不去的神性,“貪婪、無恥、卑劣、自以爲是,腦海中只有擄掠和殺戮的本能,佔有與自己無關的一切便是你們最大的快樂。”
“我卻並非你的臣民,一家之言不過自詡正義的玩笑,”巨像倒持長劍,燭火在打磨光滑的面具表面倒映出神的絕美姿態,“拔劍;斬盡殺絕即是我輩能夠獻上的最高敬意。”
“你爲了成神而試圖殺死神?”
“爲的是信守承諾,而非貪圖虛名。”
“報上姓名,巨人的子嗣。”
“……尼祿•奧恩伊德。”
這是一場沒有交涉餘地的衝突,早在原本提供試煉的石偶原料在神力的有意驅使下結作能夠將最危險的魔獸轉瞬碾爲齏粉的重牆時,這場決鬥便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神沒理由對逆神之人展現悲憫,逆神之人也無需仰望神的威光。
……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象徵土壤、沙石、復甦與收穫的厚土之魯達倫斯,作爲承載世界的根源神之一,絕無可能親自下凡對抗一名凡人,因此此刻站在巨像身前的不過是一具傳達意志的傀儡。
——而哪怕是魯達倫斯神本尊,也從不是擅長正面戰鬥的神明。
宛如撞進水銀巨湖的凝滯感,密度恐怖的魔力流擴散開來,脆弱的燭火被因此掐滅,無光的殿堂成爲巨像的世界。
超位魔術•琅嬛
作爲意識體,雙極理應不需要呼吸;但現在,它開始喘不上氣。
——雷鳴乍起。
在如此深入的地下,地上的鳴雷哪怕威力再大也不可能傳達此處,一閃而過的咆哮火舌足以解釋這聲轟雷的來處,是巨像之前面對兩名聖騎士時手中的重型步兵銃。
雷鳴二度,瀰漫的火藥氣息和子彈攜帶的驚人熱量讓雙極不免產生了錯覺,彷彿這不是一座失去了光源的神殿,而是貨真價實的戰場。
第三次扣下扳機,這次子彈並沒有出膛的機會,劃破空氣的長矛以厚土之名貫穿火藥味最濃重位置的右後,只是撲了個空。
貨真價實的火光於神的背後燃起,是雙手劍表面的猩紅裂紋。
不滅的烈火在面具上倒映出神因反擊失敗而下意識流露出的驚愕,空氣沸騰,魔力洶涌,此時此刻雙手揚起重劍的巨像彷彿纔是降下神罰的真神。
聖物•盜火者!
熾紅的輝光化作極夜雪暴中唯一的驕陽,人類語言無法形容的芳華於死寂的黑暗正中爆發出剎那的炎殤,氣浪將四壁承受不了如此高溫的古石沖刷起熔岩的波濤。
不得直視的光魘之下,執劍的巨像踏出一步,另一隻手于飛舞的火星當中攥緊一把有所鏽蝕卻鋒利依舊的北境戰斧。
星隕•崩山!
也許是那一劍迸發出的火焰實在太過猛烈,也許是空氣中的溫度因熱量的驟然爆發而一瞬間升得太高,爲魔力流熄滅的燭臺被再次引燃。
藉助這點能夠直視的光芒,以及熔岩提供的亮光,雙極看見一輪月亮。
一個自上而下,深嵌在大地內部的,接近二十米的巨大月牙形傷疤。
沒有任何的魔力痕跡,這是用純粹的蠻力掀起的風壓活活磨出來的。
它又聽見“咔吧”一聲,轉過視線時,看見半截倒插在一旁熔岩流中的矛頭。
血液在涌出身體的霎時被蒸發,厚土的神明什麼都沒說,他只是……站不起來。
從左肩到右腰,連同脊椎肋骨一併斬斷,火苗還在灼燒着內部泥塑的內臟,或許正是因爲這樣,地上纔沒有太多的血漬。
這並不正常;不是說巨像重傷神明的壯舉,而是這地上的一切皆由諸神創造,換而言之,出於諸神手中的兵器絕不可能傷到他們,更別提是一位根源神。
“……種火?”
很奇怪,聲音中的神性和從容都沒因爲傷勢動搖半分,就像說話和在地上喘息的是兩個人。
火光依舊,沒有給出回答的巨像揮劍把半殘的神挑飛至半空,又反手將其貫入地面,使之看上去宛若一名即將被斬下首級的將死之人。
“你無法與大地爲敵。”
未知的聲音仍然淡漠,只是可能多了那麼一絲……應該是殺意。
沉默中的戰斧再度斬落,身首分離的一刻,巨像的耳畔響起來自厚土心臟的無言咆哮。
……
“那麼,合作愉快。”
“以後還請您多關照纔是。”
完成了和公會洽談與接手事務的修斯曼終於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知道尼祿的去向,但無論如何對方提供的幫助確實是爲他們解決了燃眉之……
……嗯?
“你覺不覺得地面在晃,會長?”古耶扎卡·達斯迭裡奇扶住櫃檯上幾乎被晃倒滾落的花瓶,腰間的佩劍幾次和大腿的護甲擦碰出清脆的響聲。
“……”
修斯曼什麼都沒說,蹬地一肩撞出公會正門,這不是什麼需要刻意躲避的震感,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雙眼眺向遠方,藉助古神裔的非人視力,他看得很清楚。
——森林在翻騰,攜雜着滾石泥沙,宛若土石的海洋般,企圖向世界展示它張牙舞爪的力量。
只是……那怎麼看也不像是爲了表露威壓而進行的震懾,反而更像某種……掙扎?
相當怪異的景象;森林分明距離鎮子不足十公里,但如此狂烈的動作竟然只是帶動着將一個空花瓶晃了兩下,連他們這種無論在感官上還是洞察力上都遠超人類的高位古神裔都僅僅產生了錯覺般的實感。
但森林怎麼會嘶吼着涌動起來,那又不是海上的浪花!
“——!!!”
怒意磅礴的吼聲轉作幾乎是世界本身被活活撕開的哀嚎,伴隨着鬆軟土層和萬千沙石的猛然下陷,森林正中的大地竟是被某種來自地下的偉力生生扯出了一道長近千米的深谷!
巨大枯槁的蒼白右臂以接近瘋狂的姿態於仍在不斷擴大的深谷之下探出,突兀的骨關節扒住周圍還在試圖拼死一搏的地面,又是一聲崩潰般的嗚咽,與巨大右臂相稱的左手也繼而伸展開來,未知物質的七指以橫掃雲層的蠻力狠命砸下,竟是硬將這股震感給拍了回去!
——巨人神脈!!
蒼白浸透土石,混沌裹挾泥沙,來自世界之外的洪流將神的怒火鎮壓,更多形似骨錐的尖樁拔地而起,化作遣罰的長矛將厚土釘回它原本的位置,卻又引發出更爲慘烈的嚎哭。
修斯曼的身旁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或是冒險者,或是小鎮的不同居民;但無論身份如何,誰都無法無視那僅指節長度便需他們竭力仰視的巨爪和穿在蒼白大地上的尖銳高塔。
除卻這些不談的話,這一點震動甚至沒法讓一個熟睡中的人翻個身。
“……魯達倫斯神,”被土石几乎擠得粉碎的神殿間隙中,蒼白的泡沫在無數蛛絲般的牽線下凝結成一個不得移動的人形,“我想你該明白,當對我這樣一名凡人用出自己的權能時,你就已經徹底輸了。”
人形無法回答他,那是自然的,因爲它不過是被囚禁在這團泡沫中的一種概念,一個名爲“厚土之魯達倫斯”的神性。
“我殺不死你,但讓這件事經吟遊詩人之口傳頌出去還是能做到的,”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人形的眉心,“你知道,他們最近可喜歡歌頌‘人’的尊嚴和地位了。”
“反正你必須給出答案,而我只負責提問。”
巨像執槍而立,那柄雙手劍早不知所蹤。
在魯達倫斯能看見的地方,黑衣白髮的天神輪廓與其背後山嶽般朦朧卻扭曲的畸形巨影於此刻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