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萊德恢復意識的時候是在黃昏,不早不晚,正好下午七點整。
“……嘖,”高位古神裔的強恢復力已經接上了他的肋骨,但脖頸不時傳來的落枕般的疼痛還是令他不快,“發生什麼了……”
“大概是某個氣血方剛的小夥子想爲民除害,結果栽了跟頭?”鍊金設備旁烹調藥水的姬莉法隨口接話,“會長不太高興,你最好去見他一面。”
“就因爲我先動的手?”斯萊德有些發泄不出來的怒氣,“還是那個殺人犯的理由比我充分?”
“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姬莉法頭也不回,只是仔細控制着儀器下方酒精爐的火力,“你連續三次在沒被批准的前提下對同伴動用威脅級別的古神傳承,一旦激發了對方的第一本能,你明白會發生什麼。”
“……”斯萊德默默無言,唯獨這點他沒法否認。
“不過好在卡洛狄娜和古耶扎卡的純度都還算高,”姬莉法擰開一個分液漏斗的閥門,“趕緊去和會長道個歉吧,從來沒有犯了錯誤還可以心高氣傲的道理。”
“會長現在在哪?”斯萊德起身,好在下地對此刻的他來說不算困難。
“應該是後院?”姬莉法也不太清楚,“院子壞了,他一下午都在那幫忙修繕。”
“因爲那個混賬和伊奧雷米的那一架?”斯萊德有點印象,當時他好像看見伊奧雷米被那把巨斧連着掃飛了好幾次。
“因爲你!”姬莉法忍不下去了,沒見過情商這麼低的,“一口一個‘那個傢伙’‘那個混賬’,你知不知道就因爲你隨便動用傳承,尼祿踏地的那一腳直接破壞了半邊山體的結構,公會能安然無恙到現在完全是靠着艾米莉和阿洛莎維的古代魔術重塑了土石的分佈!”
“艾米莉?”斯萊德又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不過也沒太在意,“算了,我去找會長。”
“對了,我建議你之後再去陪古耶扎卡聊聊,”姬莉法在斯萊德出門前提醒了一嘴,“他因爲你可沒少挨訓。”
“我會的。”
“當真?”
“當真。”
“那好吧,”姬莉法蓋滅酒精爐,任由燒瓶裡沸騰的淡紅色液體逐漸平息,“順帶一提尼祿在廚房,如果你暫時不想見他,最好繞開點走。”
……
院子裡一片狼藉,但總歸是比上午時好上了許多。
“會長。”斯萊德掃視了一圈遍地的防風燈燭,看來修斯曼是爲了緊急修理把能用的照明器具全準備上了。
“嗯,”修斯曼低頭和着重新砌牆的水泥,令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說吧。”
“……抱歉。”斯萊德不知如何開口,只得硬着頭皮頂上。
“抱歉?”修斯曼擡頭,眼神倒是平靜得很,“你是在和誰說?”
“對公會。”
“是嗎,”修斯曼將注意力轉回腳下的水泥堆上,“難道不是對你自己嗎?畢竟道歉和付出掛鉤,只要道歉,心裡就能原諒自己了。”
“老大,我知道你很生氣,”斯萊德說,“但我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是絕不可能原諒那樣一個毀了我第二人生的殺人犯的,我只能這麼做。”
“怎麼着?”修斯曼瞟了他一眼,“照你的意思,他還得因爲沒被你打死過來誠惶誠恐地給你跪下,再感激涕零地磕個響?”
“我只要他的頭。”
“看看,斯萊德,斯萊德·壬蘇米提恩!”修斯曼的聲調不自覺拉高,他真的有點動怒了,“誰給的你這份傲慢的資格?自以爲是受害者,於是就可以爲非作歹罔顧事實了?”
“你和那些以自保爲藉口支持獵殺古神裔的人類有什麼區別!”
“……他殺死了我兩萬多名血親,”斯萊德的理性告訴他現在不應張嘴,但支配他大腦的是他最後的極端感性,“避開要害用長矛貫胸釘穿,再插在山崖上活活放血至死,他用這足足兩萬具屍體褻瀆我們的靈魂,我憑什麼不能用第五層面的血洗刷這份屈辱?!”
“……”
修斯曼本想繼續駁斥他的歪理,但張開了嘴卻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我好像聽見有人說‘第五層面的血’。”
氣溫驟降。
過分沙啞的男低音太過獨特,以至於斯萊德的肌肉本能般僵硬聳立起來,全身的關節都在興奮地顫抖戰慄,但透進骨髓的寒意偏偏選在這時逼迫他殘存的理性接管了身體,他被自己鎖在了原地。
修斯曼的瞳孔裡看不見友好和善意,只有一道神父衣裝的黑色輪廓——儘管對方手裡端着一盤賣相相當不錯的牛油曲奇。
“來一塊嗎,伊奧,”對方似乎並不太在意斯萊德的危險說辭,而是將盤子遞給在旁沉默良久的伊奧雷米,“我自認廚藝還不錯。”
“……砂糖。”
“這。”
“謝謝。”
“會長?”尼祿轉過曲奇盤,“這幾塊是專門給你烤的,我聽休嵐頓說你喜歡吃梅乾。”
“嗯,”修斯曼拿起其中一塊點綴着粉紅莓果的曲奇,“有心了。”
“還有……這位,”曲奇盤再轉,這次指向了從剛纔開始便隱隱流露出一絲異樣氣息的金髮古神裔,“斯萊德·壬蘇米提恩先生,賞個光吧。”
“……”
也許是認定尼祿不會用下毒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方式謀害自己,斯萊德到底還是挑了一塊最樸素的咬下一半,那是一塊沒有造型的餅乾,香氣也算不上濃郁。
“好,”尼祿把盤子整個遞給伊奧雷米,左手自然插入長袍的口袋,“這無疑是一個良性的開始,不是嗎?對話永遠是解決矛盾的最優選。”
“……現在,斯萊德·壬蘇米提恩,”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隻左手吸引時,一杆口徑驚人的加長重銃繞過三對視線,不知不覺頂在金髮古神裔的額頭上,“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麻煩你重複一遍,你要用第五層面的血幹什麼?”
“尼祿!”修斯曼猛然醒悟過來,擡手想要攔住做出堪稱瘋狂之舉的巨像,“你……”
“說,”尼祿的語氣平靜得詭異,彷彿他根本沒意識到一旦真的動起手,他纔是絕對弱勢且不可逆轉局面的那一方,“你想要第五層面的血怎麼樣?”
沒有回答;斯萊德並非是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發言,他只是……張不開嘴。
真正意義上的張不開嘴,他的意志在和他本人的身體對抗,而後者佔據了上風。
“生存是第一要務”,於他而言,或許古神裔的這條第一本能早在尼祿出現之初便被激發了。
“我需要一個答案,”但尼祿的詢問,或是質問,既沒有停止,也不打算停下,“給我翻譯翻譯,什麼叫‘第五層面的血’?”
安靜,連風聲蟬鳴都沒有的一片死寂。
伊奧雷米已經扶住了腰間的劍柄,修斯曼雖沒有明顯動作,但能看出來他早就做足了準備。
“……好,”一分多鐘的沉默後,尼祿緩緩放下了槍口,“斯萊德·壬蘇米提恩的先生,看來您對我很失望——說來也是,誰會願意和一個看一眼都掉價的傢伙談論些他一竅不通的話題呢?”
“來吧,讓我們換個說法,”他的左手握着一柄長鋒,一把金柄漆鞘的華美東方戰刀,“反正再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會有更多進展。”
“回答我,斯萊德·壬蘇米提恩,”黃金色的輝芒爍滌雲天,“你提到‘第五層面的血’。”
“迄今爲止,你究竟殺死了多少凍原的血脈,又還要殺死多少第五層面人才夠?”
“回答我,斯萊德·壬蘇米提恩;看着這張面具,這張沾滿了你親族血污的面具,回答我。”
修斯曼沒有動作,伊奧雷米也沒有;包括房內的其餘公會成員,他們都只是旁觀着這場極盡悽凌的逼供審訊。
不是因爲他們默許了尼祿的行爲,也不是他們的價值觀有所偏頗,他們只是無能爲力。
只是,什麼都做不到。
偉大的水銀之湖悄然綻放,畸形巨獸的指爪死死攥住一枚瀕臨窒息的痛苦靈魂,無數的眼睛盯緊了他,無數的齒舌對準了他,無數的手掌撕扯着他,無數的語言咒罵着他。
所有人都看見了這頭巨獸,以及那渺小脆弱的靈魂,他們也本應是這般的巨獸,但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緘默。
水銀的瀑布分開成簾。
他們分明看見,無數同樣畸形扭曲的獸就潛藏在那銀色的瀑布後面,血眼赤爪,距離現世不過一牆之隔、一步之遙。
魔鬼?惡魔?
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