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
即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高出他人整整半個身子的神父也顯得尤爲突出,城牆下的守衛緊緊盯着那具巨像般的魁梧身姿,即便後者什麼都沒做,只是愣得出神。
城池,要塞,刀劍,血光。
一萬種帶着氣味和聲音的場景化作脫繮的野馬,在他並不存在的眼中衝過,上千的長矛將身着長袍的虔誠信徒活活釘進大地,流出的液體將凜冬的雪海也染成生機不再的黑紫。
“喂,尼祿,”察覺到他精神有些恍惚的雙極趕緊出聲提醒道,“我們該走了。”
“啊?啊……”回過神的尼祿晃晃腦袋,不去想那些年少時以正義之名犯下的沉重罪業,“對,走吧。”
凡塵城,第一百二十一層面沒有中央政府統一管理的當下,爲數不多的幾座藉助關口優勢經濟尚算得上繁榮的城市之一。
街道的喧譁和人羣的腳步混淆巨像的方向感,在這種行人密集的地方釋放精神力探路無異於當街尋釁,尼祿走走停停,腦子裡一團亂麻。
“你今天是怎麼了?”雙極看出不對勁,“也沒發燒啊?”
“大概是精神系的高位古神裔,”好在這些聲音也能給他提供一個大致的判斷,“古神裔之間會有這種共鳴。”
“你的結界防不住?”
“我也想問這個,”尼祿打算先找家旅店落腳,順便進行一下補給,“按理說是能防住的……?”
“哈?”雙擊不明白尼祿爲什麼要用疑問音結尾。
“果然還是去買輛馬車吧,”尼祿卻突然話鋒一轉,前言不搭後語的聽得雙極摸不到頭腦,“這麼走下去行李帶不了多少不說,萬一路遠了誰知道會出什麼事。”
“你說啥呢?”雙極就差往面具外扔問號了,“怎麼就要去買馬車了?”
“小點聲,”尼祿扶着手杖拐向馬市,“有人。”
“?”
雙極將視角調整到半盔式面具腦後的銜接處,掃了一圈,也沒發現什麼異樣——畢竟是關口城市,出現什麼人都不稀奇,直到尼祿再次轉進一條小巷時,它才依稀看清街邊房頂上的一個一閃而過的虛影。
刺客?
它記得三百多年前的時代,冒險者的隊伍中倒是有過這種職業,但即便在那段成神路尚未沒落的歲月,這種在正面對抗中基本起不到作用的身份也很少會有人選擇。
……除非是一支資源過剩、有能力補齊全方位短板的高級隊伍。
雙極頓時明白了尼祿如此在意對方的原因:一座關口城市的高級冒險者隊伍,換而言之就是地頭蛇,即便尼祿本人並不需要特別在乎他們,但也沒必要惹自己一身麻煩。
“那你打算怎麼辦?”雖然說着小點聲,但壓根沒有發聲器官而是用精神力和尼祿對話的雙極並不擔心自己和尼祿的對話會被對方聽見,“看樣子一時半會兒甩不開。”
“隨他們便,”手杖磕到磚牆,尼祿往一側挪了挪,“真正敢做這樁買賣的人不可能有他們的條件,有他們條件的聰明人也不會以身犯險。”
“而且,我也確實打算去買一輛馬車。”
馬嘯嘶鳴,馬蹄踢踏。
凡塵城作爲第一百二十一層面的重要商港和貨物的中轉站,馬市的規模也小不了,尼祿鬆開掰馬嘴的手,還不錯,但對不起這個價位。
“您挑定了?”馬市老闆滿臉堆笑地在旁邊搓手,這麼闊綽的主可不常見。
“有點難看啊,老闆,”尼祿嘴上這麼說着,實則是在辨識常人盲點處的幾個特殊的心跳,“你說這馬騎着不錯我信,但你要讓它拉車,我就得換輛小點的兩輪了。”
“嗨,什麼話,”老闆見是個行家,也就不打小算盤了——不虧就是血賺,“您要是真打算買,咱交個朋友,我那拉草料的一對連着嚼子蹄鐵就都這個價給您了,您看怎麼樣?”
“車呢?”角落的心跳有五個,根據頻率和跳動的強度能推測出是三男兩女;門外還有一個坐在馬車上的,因爲隔得太遠聽不清,不過應該就是那名刺客了,“我這來買車的,你給我塞兩匹馬……”
“都給都給!”老闆笑着做出驅趕的手勢,“哪有這麼做生意的,要是來我這買馬的都像您這麼摳門,我這馬市啊也不用開了!”
“別,我不運草料,”尼祿抽出一個白花花的小錢袋,“我就看中你後院那輛篷車了,你賣不賣吧?”
“還在這扯皮呢,你這市儈!”察覺到那幾人已經悄悄離開的雙極罵道,“他們都走了!”
“哪有這麼好的事,”在拉扯中幾乎是以成本價從馬市老闆手裡搶下一輛車子的尼祿轉向幾人之前所在的位置,那是一排馬廄,最不缺的就是心跳聲,“藏外面去了,等着一會兒坐馬車跟在後面。”
“所以說你不是很有錢嗎?”雙極意識到自己可能單純是對這傢伙不爽,但也懶得改,“在這種小地方糾結幹嘛?”
“你要我怎麼回答你,”尼祿開門走出,那輛之前感應到的有刺客心跳的馬車果然不見了,“不如說你不覺得這個問題由你問出來就很怪嗎?”
“……”
回憶起三百多年前和食不果腹的冒險隊伍一起在夜間默默受凍的場景的雙極拒絕回答,這兩人的對話總是這樣虎頭蛇尾地結束。
尼祿買的是一輛中型的四輪篷車,附贈駕具和替換的零部件,這種車子常常受到長途旅人的青睞——因其良好的保溫性能、足夠大的容量和相對靈活的體積,在野外沒法紮營的時候睡在車裡也沒問題。
不過……對於一支隊伍來說,這輛車就有點小了,而且兩匹拉草料的馬其實也帶不了多少東西。
除非他從一開始就打算獨來獨往。
說起來,其實放眼三百層面也沒幾個人有資格和他組隊——這可是一隻連聖騎士都毫不在意,哪怕神明親自出手也難以傷其分毫的非人怪物。
“你可別告訴我你要駕車,”目睹尼祿坐上車伕位拎起繮繩的雙極只感覺腦子嗡嗡的,長期以來建立的世界觀就這麼崩塌了,“一個瞎子能靠盲杖自己走這麼遠已經很離譜了,再駕駛一輛四輪駢車,生怕別人看不出你這張面具下面有端倪是嗎?”
“你在驚訝什麼?”尼祿覺得雙極有些大驚小怪,“看見我的頭髮了嗎?”
“嗯。”
“白的。”
“對。”
“古神裔。”
“是。”
“高位。”
“滾!”
高位古神裔不能用常理設想,雙極總是會忘了這點。
話說回來……那他拿手杖是幹什麼?
雙極重新看向那根手杖:沒有仔細雕琢過的把手,遍佈杖身的奇妙浮雕紋,以及像是有意爲了適應尼祿·拉穆夏爾出格的身高而增加的長度……總覺得有些既視感。
“這根手杖是哪來的?”它問。
“這個?”尼祿的注意力放在身後不遠藏在拐彎處的另一輛馬車同樣轉起來的輪轂上,“這是我的老師年輕時在一座落敗神廟裡的意外收穫,似乎屬於某個已經沒落了的古代文明的遺物。”
“……哦。”
雙極沒繼續問下去,它意識到自己記憶的一部分被人爲抹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