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層面,諸神在離開世界之初,賜予其造物“人類”的土地。
雖然這種說法因爲近百年來與中間地帶和東方的交流而存疑,但無論諸神還是三百層面的人類均由諸神創造都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初代至高神將這片大地分爲三百個不同的地區,這便是“三百層面”這個名稱的由來。
……但第五層面的居民並非由“神”創造,或者說,他們是天生的逆神之人。
獨自在林間行走的巨像穿過斑駁的樹蔭與光斑,很難想象他究竟是爲了什麼纔會在和修斯曼分別後一頭扎進了這片除了樵夫幾十年沒人光顧過的樹林。
在沒有陽光和泥土的古老年代,無數的邪神憑本能在無垠的凍土上彼此爭鬥殺戮,那是被稱爲“混沌紀”的黑暗歲月。
直到隨着第一縷光,以及由冰雪融化而來的水一同誕生的初代至高神帕斯杜姆的甦醒。
利用陽光、泥土和水,帕斯杜姆創造了最初的諸神,並率領他的軍隊發動聖戰,在將光熱帶到了當時已探明世界的每個角落。
他把無法徹底消滅的邪神統一流放至極北之刻意保留的凍原內,施以神力構築的單向結界,利用嚴寒、風霜和自願留下的冰雪之神安馬茹的權能將其完全封印,至此,三百層面初具雛形。
……但直到離開大地,諸神也沒在“第五層面”這片一年中近八個月封凍的不毛之地留下過一名人類。
或者說,他們創造的,而不是尼祿·拉穆夏爾這樣的人類。
第五層面先民的最初血脈,來源於哪怕在風雪中也依舊不朽的邪神殘骸,他們誕生於殘骸中,又以殘骸和邪神適應了嚴寒環境的眷族爲食——這幾乎不是什麼秘密,至少在學界內只是個不便提起的話題。
即便心懷憐憫的安馬茹在逝去前將靈魂化作了爲他們光熱和信仰的種火,作爲邪神意志延伸的他們也本應永遠在雪暴冰霜中永遠過着茹毛飲血渾渾噩噩的日子。
如果企圖反抗第二代至高神的巨人卡塔克提斯沒有被流放凍原的話。
——那是所有第五層面人真正意義上認爲的祖先,流淌着混沌紀血脈的初代至高神末子,因爲反對第二代至高神建立神旨教會繼續幹涉人類的理念而被驅逐出神域的、象徵“蹂躪、征服、開拓與殺伐”的逆神之人。
巨像單手擡起一棵因蟲蛀而倒塌的兩人合抱的朽木,動作不比一個孩童抽出牙籤更難。
卡塔克提斯賜予第五層面先民智慧、文明與抵禦風雪嚴寒的方法,並告訴他們外界有着更好的環境、更充沛的食物和更穩定的生活,同爲世界的孩童,他們沒理由被獨自隔離於這座地獄中。
依照他的遺囑,當時的部落酋長率領理性初開的族人含淚分食了這位神明的屍身,沸騰的神血因此流入部族的傳承。
化身巨人的勇士高舉冰神遺留下來的種火,在極夜和雪瀑中爲自己的同胞照亮那條意味着生存和未來的、通往凍原外溫暖世界的路途。
那是一場漫長的跋涉,無數的族人在寒冷的雪夜被活活凍僵,死者爲生者開闢道路,而生者唯一的前程似乎也只是步入死者的後塵。
背叛、衝突、矛盾、內鬥,被瘋狂和飢寒支配理智的先民們一度成爲自己的災難,卻又在災難消逝後重新接過不滅的種火,不爲別的原因,僅僅是爲了自我的救贖和種族的延續。
幾乎走了近千年。
神話中的卡塔克提斯可與天地平齊,其血肉爲跋涉之初的第五層面先民提供了超過百載的食糧;而到了繼承巨人血脈的先民遇到同樣被流放的戰神阿帕克薩時,其平均身高已不足七米。
阿帕克薩被放逐的理由與卡塔克提斯如出一轍,因此當他看見這羣逆神的後裔時,便明白了一切。
戰爭、兵具、冶煉、國家機器的建立和運轉,這位戰神在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先民們全部的知識和權能後,選擇了與卡塔克提斯同樣的道路,他的靈魂則衝破無法從內部離開的凍原結界,以魂飛魄散的代價幫助先民們最後一次掙斷了諸神的鐐銬。
第一次見到天空和陽光時,隊伍中年紀最大的老薩滿,也不過三米而已。
那時的三百層面已經走向昌盛,藝術作品的創作和對至高神的讚頌借吟遊詩人之口經久傳唱,流傳不息;
那時的各國體系已經完備,城堡和要塞的建立伴隨着農場耕地一手寫就的繁榮成爲歷史學者永遠無法繞過的課題;
那時的世界喜憂參半,不同的人們爲了不同的目的,手執兵器發起不同的戰爭,又在彼此的砍殺下流出同樣顏色的血;
“那時的人們,叫我們‘蠻族’,”手杖插入土中,喃喃着這段無法遺忘的過往的巨像彷彿在和誰對話,“甚至沒給我們適應溫度的機會,得到消息的他們就已經組建好了把我們驅逐回凍原的聯軍。”
“……然後呢?”確實有聲音回答他,不帶感情的、非男非女非老非少的複合聲線。
“如今的三百層面,再無人敢面北而射。”
巨像的腳步從容穩健,也許正在行走的他本人便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
正如修斯曼所說,他死過一次;但他也沒撒謊,死神確實帶不走他的靈魂,一定要說的話,因爲他的靈魂太重了。
出於同樣的原因,他需要向將他的靈魂帶回身體的某位“賢者”支付代價,其中的緣由很複雜,但他在這段時間裡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利用成神路的遺址,登上通天塔,成爲真正意義上的神。
或者形容得簡單一些:獲得屬於他的神格和“神力”,畢竟他和神域的諸神相比也只差了個名號。
“那名古神裔叫你‘暴君’。”還是那個聲音,比巨像更不像人類的、沒來由的聲音。
“一個無所謂的稱呼而已,”手杖敲在一塊石頭上發出響聲,巨像依靠這種方式辨識方向,“在第五層面,這個詞語一般代表‘最高戰力’和‘負罪之人’。”
“這不是什麼好詞。”
“當然不是,”視線的缺失顯然影響不到巨像在林中的行進,“這個詞最早是在一次次的戰爭中外國人用在我們的戰士身上的。”
“……知道嗎,”聲音短暫沉默了幾秒,沒再繼續問下去,“在我看來,你就是由無數的謎團組成的大謎團,哪怕你在不說謊的前提下給我你的全部經歷和過往,我也看不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那就對啦,”巨像邊走邊說,“要是在我這個位子上坐了這麼長時間的人能被一名沉睡了三百多年的神使一眼看穿,那我也沒必要到哪都被人喊一聲‘大公’了。”
“一直都很在意這個詞,”聲音道,“那是你的爵位?”
“……過去是,現在他們應該叫我‘親王’纔對。”
“算了,反正一時半會兒也理不明白你們這羣貴族的關係,”聲音不屑地一轉語鋒,“看——感知到最粗的那棵老樹了沒有,起始神廟的遺蹟就在下面,不出意外的話,這附近應該有一座小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