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愈發縮小的城牆並不能給艾米莉婭任何安全感。
她不明白她在害怕什麼,但她就是沒來由地感到畏懼,明知道那個男人根本沒有對自己出手或者專門拉自己一個可能滋生變故的人墊背的理由,她卻控制不了她的思緒。
逃跑,這是她的大腦目前唯一能戰勝戰慄的本能對身體下達的命令,清洗者合約的獵長在得到她的消息後已經率領圍獵隊包圍了富人區,這能爲她爭取到一些時間,而且他似乎也沒發覺自己施加的精神干涉……
——!
仍然是本能先於意識驅使着雙臂緊急發力拉住身下奔馬的繮繩,但到底還是晚了一步,雷鳴響徹雲霄,特大口徑的彈丸藉助雙倍火藥的推進在女巫前方的必經之路上掀起炮火轟炸的硝煙,當即將馬匹炸爛半個身子,艾米莉婭本人也因此被狼狽炸飛,消失於飛揚的灰煙瀰漫當中。
百米之外的樹梢上,開火的人形單手拉動槍機,在燙手的餘熱中換上一枚新的高爆彈藥,上膛,瞄準。
扳機扣下。
遼遠的平原再次炸起一團沸騰的蘑菇形黑浪,伴着駭人的轟鳴將地皮撕開大片醜陋的焦黑傷疤,換彈,上膛,手甲再次扣動扳機。
第三次,樹林外圍近三十米的山坡幾乎被推平,濃煙沿地平線緩慢散開,手甲則在最後一次填彈後倒攥住了幾乎燒紅的槍管。
奧克達斯悼詞·沸土咆哮!
體量恐怖的魔力滌散虛無縹緲的廢煙,因火藥的衝擊脫離了原生大地的土石猛然騰上高空,集結化作無邊的沉重矛雨,帶着遠古的怒火劈面蓋向巨像的方位,一時間,身處樹上的巨像竟然再難見到半寸日光。
飛旋的火星於手甲中化作光澤不再的雙手長劍,又爲其覆上獨屬於烈火的流光,以不符合體型的輕巧躍下樹梢的巨像踏出他的腳步,反手高舉化作火焰本身的利劍,撐起一整片凍原的灼熱戰槍一瞬間噴薄出源自史前的純粹怒意。
踏地的足深入土層,蹬飛的足撕裂地表,右臂上一瞬間閃爍的晦澀咒語宛若血液淌過,巨像以獸的名義竭力將手中怒火洶涌的劍投向石海的高天,劍柄脫手的剎那,連帶着身後的一整片森林,大地被暴起的音障與隨之迸發的恐怖衝擊如浪般活活掀起。
上古崇拜·擊墜神庭之人!
那動作絕不優雅,甚至因爲用力過猛與地面搖晃導致的重心不穩而顯得頗有些滑稽,但沒人笑得出來。
蒼炎的流星隻身迎向岩石的槍雨,這場景並不壯觀,甚至稱得上悲涼。
……直到暴雨的拔地而起。
長槍的暴雨、烈火的暴雨、咒怨的暴雨、叛逆的暴雨。
逆神的獸命令大地向天穹發起反擊,於是大地以熔岩化作原始的憤怒,對着神的穹隆傾瀉出萬千翻騰扭曲的雨針,勢要將踐踏萬物尊嚴的暴徒焚燒殆盡。
火與石的碰撞交融成傾瀉的赤浪,灼烤世界的高溫海嘯中,黑袍的暴君化身蹂躪法則的虛影,蹬地撲向遠方彈坑中那幾乎看不清楚的一豆暗金,破碎的大地被沉重的腳步接連成排推往後方已然撲入雲霄的泥沙波濤,那絕非人的步伐能夠具有的力量。
手中槍托戰錘般猛烈砸入地面,掀起名爲譴罰的浪潮,距離驟拉至三十米以內,巨人追逐着熔岩潮汐的光熱,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面對如此困境,這頭金色的神秘小獸還會帶給自己什麼驚喜,這是一種貓抓老鼠一樣的玩樂心理,而此刻的他無疑處於一種理性缺失的狀態。
野蠻、貪婪、自私,魯達倫斯說的並沒有錯,雪原中的愉悅是奢侈品,更別提當下的他沒有必須捨棄這次機會的理由。
超位魔術•埃列穆壇之森!
超位魔術•琅嬛!
魔力與魔力對碰,鋼鐵的森林卻被恍若無物的迴旋結界絞得粉碎,距離進一步拉近,透過鍊金術塑就的飛花般銀灰碎屑,他知道,那一浪岩漿對她而言不比一杯清水更具威脅。
啊啊……
他幾乎笑出聲來,至高神的直系血脈在他的血管中沸騰,巨人從不是好靜閒逸的種族,征服、廝殺、戰爭、混亂,這些代代於奧恩伊德氏族間傳承的本能從未被遺忘。
——“無序”!
他的視力從不曾恢復,但他卻看見她眼中摻雜着無助和不知所措的自己的倒影,相比一名衝刺的人類,翠綠瞳孔裡的他更像一輛戰車,橫衝直撞,不曾停止。
……以及一個與他重疊的朦朧幻像,那是對方潛意識內自己真正的模樣。
巨大的手影探下天際,撐起爲水銀纏繞的乾癟身軀,星球本應承受不住如此的重量,但齒利爪銳的六臂虛影依然顯露出了它的身形,即便這意味着天空將被捅破。
沒法概括那是一隻什麼樣的怪物;殘破的毛皮下露出鮮紅的血肉和慘白的肌腱,扭曲的軀體與流動的水銀彼此拼湊成半機械的混合結構,不符合任何生物學定理的搭建方式似乎是將這些肢體隨意且強行縫在了一起,而絲毫沒在意過它們的用途。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是一頭“獸”,一頭沒有也不需要具體分類的、結合了一切非人之物特徵的巨獸。
第九十二代暴君,“痛獸”尼祿•奧恩伊德。
……
百米的距離,哪怕對於人類來說,在一分鐘內跑完全程也算不上難事。
在足以將整座凡塵城吞沒的熔岩波濤捲來時,明白襲擊者身份的艾米莉婭便放下了手中鑲金鎏玉的華美法杖,取而代之的是自虛空中直接拔出的異形彎劍,她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她不想就這麼草率地古神化,從而給自己吸引來更大的麻煩。
即便是非人的怪物,也絕無可能攔下源自混沌紀的傳承,更別提這一整套劍術本身便是爲獵殺非人之物而生。
巨人的陰影將她淹並,那是一張連她都無法直視的臉,她聽見槍托斬破空間的刮擦聲,很是粗糙,用野蠻來形容也不爲過。
……像極了那羣壓根沒有思維器官,全靠神經反射行事的毒蟲。
她閉上雙眼,不再去看巨人混沌無序的外形,槍托帶起的狂風揚開她的劉海,篆刻圖騰的彎劍隨即在時間的裂隙中上挑。
原始信仰·初曙篾言
如果說巨像的攻勢是踏平萬物的瘋狂與無分敵我的蹂躪,那麼以堅硬劍身畫出柔軟舞姿的女巫便是一場最爲精細的手術執行者,劍的弧度通過某個不應存在的方向繞過看似完全捨棄防禦的巨像前身,繞過攜千鈞偉力橫掃直出槍托的她幾乎成功了。
接着她一頭撞進了水銀的深淵。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水銀,和巨像在她眼中演化爲的痛獸虛影一樣,這股水銀的既視感也是她潛意識無法分別的幻覺,然而空間的凝滯貨真價實,她的動作因高密度魔力流的干擾而開始遲鈍,她的身體企圖反抗她的意志,就如同被世界本身所放逐般。
但等她意識到這些時,水銀的偉大之湖與痛獸的巨大姿態已然褪去,槍托搭在她的左肩,她的彎劍則被巨像中途捻住,卡在刺出的一瞬間。
大地平整潔淨,樹林鬱鬱蔥蔥,記憶中土與火炎的熱量依然貨真價實,只是眼前的景象似乎在告訴她,要麼是什麼都沒發生,要麼是那段時間被人爲地抹除了。
“……”
她盯着那張泛着金屬光澤的無孔花紋面具,她突然想摘下那張面具,看看面具下他的臉現在究竟是什麼表情。
嗯?
她感到空出的左手裡攥了什麼額外的東西,不是剛被塞進去的,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在她被水銀關了一腦子的那段時間多出來的一大堆小玩意。
五指張開,宛若雙人舞步的姿態中,她看向左手的手心。
面具倒映出的少女臉色一下子變得很不好。
躺在她手心裡的是十幾個肩章,來自她告密時見到的那羣清洗者合約的軍官身上,一個不少。
巨像的外套因爲被切裂一角而被風颳到女巫的臉上,但不知爲何,他本人卻顯得……應該說是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