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美，混沌的美。
據稱當一個領域的泰斗祭酒們齊聚一堂，連各自作品上的瑕疵也會被認作有意爲之，因爲沒人能否認那些在此等傑作上出現的瑕疵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增添了作品的價值，與其說瑕不掩瑜，不如說反而是這份瑕疵才讓作品得以真實。
艾米莉婭這刻的想法正是這樣。
只有內行才能真正看出一項成果的魅力所在，因此尼祿會爲她的精神奇術如癡如醉，而她也沉溺於此等完美的藝術品中，雖然如尼祿所說，這樣的“琅嬛”還不完善，但於她而言，這種剛好可以認知的水平恰恰是最能讓人爲之讚美的程度。
乾渴的旅人比起陳年的佳釀更需要一杯普通卻甘冽的清水，思路一旦被打開，便再沒有什麼能阻止一位高等魔導師的狂想。
“你看起來很高興。”雙極的聲音響起，算是提醒。
“咳，失態，”艾米莉婭拍拍額頭讓自己清醒過來，雖然尼祿的想法很巧妙，但比起魔術史上流芳百世的作品還是差了一點，“請繼續。”
“那麼先把這個放在這，”尼祿收回環繞周身的複合高階防禦結界，“使用法陣而不是直接利用魔力給我一個熱源，不用太大，能穩定存在就行。”
熾紅的圖騰陣躍起，使用“法陣”這一類似運算公式的模板釋放魔術和直接利用魔力的差異就像按部就班地解開一道計算和直接速算念出答案，雖然準確性更高，但對於這種小魔術來說反而顯得繁瑣。
“現在你將魔能轉化成了源源不斷向外溢散的熱能，”手甲摘下一片樹葉放在火苗上方，熱氣流的上升吹得樹葉上下翻騰，“而熱能則又變成了促使這片樹葉來回運動的機械能。”
“嗯。”這是最簡單的物理學理論之一，不難理解。
“反過來，”尼祿掐滅艾米莉婭手指上的火苗，手中多出一個瓷盤般光滑圓潤、看不到任何額外紋章的底層法陣，“利用魔力構築出能夠促使能量轉化的介質，將機械能轉變爲魔能。”
艾米莉婭好奇地將手探入這個怎麼也不像施術媒介的陣環，心中頓時瞭然。
——冰涼、綿密、沉重、活動受阻，就和浸泡在水銀裡一樣。
“結合剛纔講過的，讓它轉起來，”雖然在表現上，半透明的圓形法陣沒有任何變化，但艾米莉婭確實感受到某種具備實體的凝滯力量在嘗試推開她的伸入陣內的手腕，“然後把這個技巧運用到之前構築出的複合屏障上。”
“……原來如此，”艾米莉婭緩緩收手，“所以物理性的攻擊手段在這層結界裡也會受到干涉，尤其是飛矢之類的遠程武器，在這種毫無規律可循的多重回轉的擾亂下根本不可能射中你。”
“也能化解近身攻擊的力道，”尼祿沒有否認，只是加了一句，“一層結界能轉化的機械能有限，但琅嬛哪怕在常態下也是超過千層結界構成的實心體，如果一把劍從最外層砍下來，到我這的時候就基本沒什麼傷害了。”
“但魔力是會自我溢散的，”艾米莉婭道，“你一直都用自己的魔力維持着這麼一個偌大的魔力系統？”
“這涉及到第三點，不過光靠語言恐怕說不明白，”尼祿捏碎手心光禿禿的轉化法陣，“通俗講就是隻要我的魔力溢散的範圍足夠大，那麼最外層的魔力粒子就能逐漸同化外部自然溢散的魔力性質，並將其拉入結界內側進行補充，內外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模式，而不需要我自己補給後續的魔力。”
艾米莉婭眨眨精緻的雙眼，“什麼？”
“……當成來自古老東方的神秘力量就行，”尼祿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不是他不願意繼續講，而是三百層面的通用語里根本就沒有相關方面的形容詞，“畢竟連九牧的仙師也聽不懂這一步。”
“所以你爲什麼會告訴我這些呢？”艾米莉婭問，“這應該是你的秘密吧，還是說你斷定我學不會？”
“你學會的好處比我瞞着你更大，”尼祿的回答倒沒什麼花飾，“而且‘琅嬛’的真正用法需要配合不同的戰法和只有我能理解的魔術模板，本身沒什麼威脅，哪怕你從我這完整照搬走一整套也就那樣。”
“真敢說，”艾米莉婭把手裡剛展開的結界揉成一團，“我好歹也是個會用劍的女巫。”
“那你加油吧，”尼祿如拎小貓般把以平常女性的身材而言絕對算得上高挑的艾米莉婭提進馬車的車篷，“雖然我不把那個叫做劍，不過無論怎麼說你也比那兩個徒有其表的護教騎士強。”
“因爲我碰到了你的衣角？”艾米莉婭沒敢說出當時其實是被逼上絕路的自己瞎貓碰上死耗子的結果，“受寵若驚。”
“誰知道呢，”尼祿坐上馬車，雙手拽起兩匹高馬的繮繩，“也可能只是我單純看不起他們。”
“……奇怪的傢伙，”馬蹄踢踏前邁，車子調換了個方向，開始往來時路過的適合紮營的河邊行進，“說到底，既然你能那麼輕鬆戴上五枚戒指，就說明你根本不需要一名魔導師同行吧，那還專門把我拉上幹什麼？”
“親愛的艾米莉婭小姐，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尼祿用於替代視力而向四周有意釋放的精神力和艾米莉婭無意中泄露的那部分擠來擠去，“我們間的關係不是合作而是僱傭，如果花出去的金錢得不到回報，像我這樣吝嗇的人是會感到困擾的。”
“哇，我好害怕哦，”車篷裡的艾米莉婭語調平淡得就和她的表情一樣，“有沒有人說過你一點都不擅長撒謊？”
“很多。”
“那就對了，”艾米莉婭拉開篷布的一角，以便透光，“假如你真的那麼唯利是圖，現在的我纔不會坐在這，而是應該躺在黑市地下貿易所的分解室裡等着被切塊賣出去，我在某些人清單上的價格我自己清楚。”
“……你那時究竟在我的腦子裡看見了什麼，以至於誤認爲我是和你一樣註定無法融入人類社會的異類？”
“問了這麼多有的沒的，結果就爲了這個？”尼祿不怒反笑，“我……算了，你自己檢查吧。”
既然已經得出他不擅長撒謊的結論，那麼再問一遍以前的伊文自然也毫無意義；這簡直就像爲找話題而找話題，並非不信任的表現，而是爲了進一步加強信任做出的主觀舉動。
即便當事人可能都沒有這方面的自覺。
精神力收回，防守單薄的後腦就在少女眼中灰白的蠍尾髮辮下，那是神經集結的部位，對於通習精神系奇術的魔導師而言，這個位置就猶如抽屜的拉手，把名爲防禦機制的鎖一撬，內部的記憶和思想便可盡收眼底。
於是主動權來到了艾米莉婭這邊；於是輪到她開始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