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三百層面需要一股統一的凝聚力,或者說得更乾脆些,需要一個能夠在各方面統領諸國的王,那麼這位王毫無疑問只能是在神代末期由第二代至高神親自建立的神旨教廷。
神話中的說法是,考慮到人類作爲後天造物的缺陷,第二代至高神莫拉沃兒並不放心他們迎接可能出現的未知天災的能力,於是向一部分精神純淨的賢者散佈關於自己的信仰,促使凡間形成了一個供奉神域的宗教體系。
這一被冠以“神旨”之名的信仰最終成爲了維繫三百層面作爲一個整體存在的脈絡,地域上的認同保證了各國間關係基本的穩定,否則盤踞於中間地帶的遊牧民族可能早已趁三百層面的內亂西進,將這羣外種賤民化爲鐵蹄下的奴隸了。
……然而,神旨教廷沒能阻止自己成爲他們。
當第一座教堂出現在他國的領土上時,無論是被派遣駐紮到本地的神職人員還是給予教會土地許可權的官員都沒意識到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侵略,護教軍和聖騎士制度的完善讓這些外國的教會擁有了自己的武裝力量,而後續的事情也隨即變得很是簡單。
一個個的國中國利用對至高神的信仰作爲擋箭牌,在武力的支撐和宗教的理由下得以接連建立,世俗政府逐漸失去對這些教堂的管轄權,從那時開始,神旨教廷作爲一股宗教力量就開始變質了。
間諜、黑市、情報網絡、干涉內政,等到第一個傀儡政權建立起來,三百層面的絕大部分國家已經失去了與教廷公開對抗的力量,他們或成爲教宗雙手的延伸,或淪作被信仰綁架了的幫兇,遍佈大地的教堂不再是人們的庇護所,而是變成了“神旨教廷”這個利益集團在一片又一片的土地上留下的腳印,抹都抹不掉。
在如今變成無主之地的第一百二十一層面,出現神旨教廷的騎士不足爲奇,但兩名護教騎士同時出現,這件事就值得琢磨琢磨了。
艾米莉婭已經能看清楚,爲投矛所釘塌的半邊城牆下滲出滿地的暗紅,另一側的城牆雖然沒受到過重的損傷,但一大片風壓削開的剮蹭痕跡正中留下的人形龜裂凹痕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
頭頂瀰漫的硝煙遮掩住視野,她又轉向兩側的高地,這並非原本就有的地形,而是他們此刻正站在被投矛帶起的烈風捲出的凹陷正中,就像待在一條過寬的壕溝裡,無論形狀還是氛圍都是。
“讓我看看是哪個小可愛這麼幸運,”衆目睽睽之下,煙霧中透出的魁梧輪廓雙手拎起人形凹痕下艱難試圖掙扎起身的重甲身影,“啊……我記得你退役了來着?”
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出現在那的,或者說一整個中隊的騎士大多數的反應都是他本來就在那,卻又無人能夠說清這麼認爲的原因,至高神的庇護喪失意義,他們的精神無一例外被遠方那頭飽受痛苦折磨的巨獸干涉了。
艾米莉婭的猜想錯得徹底,那並非巨人神脈激活時的權能,而是尼祿·拉穆夏爾無處存放的精神力在需要的時候集結起來的具體表現,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體量驚人的精神系奇術,儘管尼祿可能根本沒有這種意願。
“……神旨教廷護教十三騎士前第四席,‘闊劍’,你是來散發你軍人生涯中最後的餘熱的嗎?”
碎瓦礫堆下血跡表面薄冰細微蔓延的咔咔聲爲魔鬼般沙啞陰沉的低語掩去,但逃不過女巫的有意強化了聽覺的耳朵,她側身翻出壕溝,令那些呈備戰架勢的騎士們一愣。
他們能感覺到那裡有人,但他們什麼都看不到,也不清楚對方的具體位置,所有的感官都只能給大腦建立起一個“那裡或許有身份不明的人”的模糊印象。
冰紋繼續延伸,繞過馬蹄或人的腳步,在通往暴君與遍體鱗傷卻依舊嘗試抗爭的戰士的路上綻放出一朵朵雪白的霜花,女巫追逐着這份寒意,她想知道這股異常的魔力流究竟想要幹什麼——畢竟這只是一股微不足道的獨立魔力而已。
手甲扯下嚴重形變的頭盔,遮面的暴君猛將手中負隅頑抗的騎士又一次貫入堅厚的城牆,逼出對方堵在咽喉裡的一大口鮮血。
恩典三型高配魔能動力甲冑,假如沒有這身魔動甲的強維生系統和對鈍擊咒語吊着,這傢伙已經被風壓完全拍成牆上的一團肉餅了。
好大的手筆。
五指搭上半邊淌血的頭顱,鋒利的邊緣切開皮膚,又深深刺入血肉,天邊不知何時其有暗雲堆疊,比光芒的退散更詭異的是分明做好戰鬥準備的中隊騎士竟然無一上前阻止這樁暴行。
“……”
女巫與巨像擦肩而過,五指發力的瞬間,後者注意到了騎士垂下的右手內一閃而過的鐵光。
聖物·天荒輪轂!
神祇傳承·恨霜無華!
時間趨近於停滯,巨大沉重的開山闊劍掀起極盡仇怨的風浪,冰裂的聲響隨五指的扣攏入耳,再熟悉不過的寒意沿着衣下重甲的縫隙灌入骨髓。
兩個誘餌。
騎士將自己作爲誘餌想要誘導暴君的鬆懈,女巫如法炮製,通過這種方式提前引發騎士的警覺,迫使精心籌劃的安排不得不提前實行。
一個是爲了贏得勝利,一個是爲了表露誠意。
都沒必要,但後者確實令花紋面具後的大腦又一次感到愉悅,就如同自家養的小貓在撕爛窗簾抓傷他人後,終於在管教下學會了向自己喵喵撒嬌了一般。
值得慶祝。
火星以比時間更快的速度結出陳舊古老的形狀,面對千年的嚴寒與裂地的重劍,他於被自己捏碎的冰雕前笑着搖了搖頭。
左腳後撤,重心前移,死白的長髮被劍氣冷息同時吹拂飄起的剎那,水銀的偉大之湖也隨堤壩的決口傾瀉開來。
這是一場圍獵,但獵人和獵物的身份打一開始就沒變過。
陰雲爲無法言表的神怒驅散,天穹之上顯露出的卻是極夜般的深黑星海,光輝不再,世間唯有混沌永存。
蒼雷滾落,鞭腿掃出。
神脈·凍野星寰
……
艾米莉婭說不明白自己什麼感覺。
她見過的太多太多,哪怕不依憑非人的血脈,她的眼睛也足以看透大部分形形色色的靈魂,或骯髒、或純淨、或瑕疵四布、或表裡如一,人就是這樣的生物,不比其他動物更難理解。
古神裔的靈魂要複雜一些,但也不是靈魂本身的問題,而是他們被古神碎片改造過的特殊身體結構,她看他們就像用高倍率的透鏡換成了低倍率一樣,雖然模糊,集中些精神卻也能看清。
……但這個傢伙,這個自稱尼祿·拉穆夏爾的人,她的視線穿不過他,更準確來說,是被他擋在了外面。
宛若一塊璞石,在使用蠻力切開前,沒人能說清裡面是廢料還是玉。
風暴在她眼前平地捲起,吞噬一切,虐殺一切,化作人世的神,在星夜的凝視下席捲滌淨一切的災厄不平。
“神脈”,顧名思義,神的血脈。
這是屬於最初一批爲諸神創造的先民後裔的力量,當諸神製造出自己的造物時,他們的一部分神力也會隨着這一舉動而融入這些人類的血統,代代相傳,而不會因爲血脈的稀薄逐漸淡化。
相傳,這是現代的魔法體系——無論魔術還是奇術的起源,神代末期的巫師們以巨大的代價破解了一部分神力生效的原理,在那之後,人造的劣等法術纔開始在三百層面普及。
而展現在艾米莉婭瞳孔中的,正是巨人卡塔克提斯的數項權能之一,“掠殺”的具象化。
其實用人類的語言去形容一名神的權能是不準確的,因爲神掌管天地萬物,自然也就不可能被幾個人爲規定的概念所束縛,“征服”、“殺戮”、“混亂”、“破壞”,這些擁有關聯性的詞語都可以算作卡塔克提斯權能的組成部分。
但艾米莉婭所看到的,無異就是純粹的“掠殺”。
失控、暴怒、嗜血、強大,鞭腿帶出世界的規則,而這份規則正在一視同仁地清洗着這塊黑色的絲綢。
翠綠的眼眸裡盛開鮮紅妖豔的雨,單手執劍的巨像同時扛下大劍的斬擊與冰戟的突刺,一如這幕血腥劇臺上唯一舒展身姿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