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裔的名字通常由兩部分構成:人類時期的“名”,和以古神之名取代原本象徵自己過去的“姓”。
在被選中並轉化時,古神碎片會在不可名狀的呢喃中向宿主崩潰的潛意識透露所屬古神的名諱,籍此更加高效地改造其身軀。
——當然,不是真名,只是人類語言中最接近原本名字的擬音而已,人類發不出那個頻率的聲音。
蘇伊·雅爾庫塔,如果可以,她甚至連“蘇伊”這個名字也想捨棄掉。
屈辱可被容忍,但榮耀絕不得褻瀆,她本以爲往事不過將散的浮雲,直到異邦人口中那古老的語言響起,她才明白原來一直都有一條蟲子在啃齧她的靈魂,骯髒,墮落,令人反胃。
“早安,大公閣下,”日輪升起的時候,結束熱身的蘇伊在一樓客廳裡找到了正在和伊奧雷米與休嵐頓二人談笑甚歡的尼祿,“您準備的怎麼樣了?”
“隨時可以,”尼祿向蘇伊擡手致意,“不過請容許我遵循家鄉的習慣卸甲上陣,此等事宜不當兒戲。”
“這個自然,”蘇伊一笑,完全沒有緊張的模樣,“我也很想靈魂第五層面的傳統搏擊技和第六十八層面的差異。”
“那您可能要失望了,”尼祿道,“鄙人還是更擅長東方武術一些。”
“你們要過招嗎?”旁聽的休嵐頓起了興趣。
“你別跟着瞎摻和,臭小子,”閱歷深厚的伊奧雷米聽出端倪,“這是莊嚴的古代儀式,不是誰都能看的。”
“我是無所謂,”蘇伊看向尼祿,“您意下如何?”
“奉陪到底。”
……
古語,人類在初生的矇昧時期,尚未被諸神賜予通行的文字和語言時,所使用的彼此迥異而各具特徵的粗糙語言。
由於表達力低下,文獻殘缺不全,加之學習難度高,如今的三百層面已經很少有人會主動學習自己國家的古語了。
許多隻有古語才能承載的文化就此斷根,只有一些固執到無可動搖的國度的某些地區依舊保留着這份語言形式的傳承。
而爲了表示對祖先的尊敬,或是向強敵展現自己的驕傲,以及出於儀式感和現實的需要,一部分身懷神代血脈的神裔會在使用魔法或自己的神祇傳承時使用古語吟誦特定的詞句,這是自遠古遺留下來的傳統。
“如是,榮耀盡歸汝身”,這句被篆刻在第六十八層面歷代冠軍獎盃上的神域,象徵着這片土地對最終得以頭戴橄欖枝葉者的認可。
這句話理應由競技場中沐浴歡呼與讚美之人在手捧獎盃的一刻對自己無愧而自豪的內心吟詠,倘若出自外鄉人的喉舌,便是對這一國家秉持千年的傳統的踐踏。
第六十八層面從不是歡迎外人的國度,這與對錯無關,沒人喜歡他們,他們也永不需要外人的認可。
廝殺、優勝、鮮血、咆哮,榮光正是以對這些事物近乎癡態的追求鑄成,歷經萬千豎眉,如是,榮耀盡歸汝身。
這是蘇伊·雅爾庫塔逃不開的影子,即便她已然不必再遵守過去的種種法度,即便她深知對方的發言並無惡意,其內心卻不許她背叛自己往昔的榮譽。
就像一旦有人危害到那方北境凍土的未來,哪怕當事者擁有足以惠及大陸的高尚目標,黑衣白髮的暴君也不會猶豫半分,劍起首落,這份赤紅的罪責天生便應他揹負。
一場不可避免的決鬥,沒有其它意義,僅僅是“必須這樣做”罷了。
一把古色古香的短兵。
說是短兵,實則也僅是對於能夠雙持大劍的巨像而言,倘若那鎏金蛟紋的精琢漆鞘被他人攥在手中,旁觀者怕是也會無一例外地將那形制當作某種重型武器。
外形也好,風格也罷,那無疑是來自遙遠東方的一份饋贈,在設計上便不僅侷限於單手或雙手使用,因此握柄纔有意縮短。
相應的,重心的前移令整把武器的攻擊部分相較三百層面盛行的雙手劍也缺失了些許長度,至少從鞘身看來是這樣。
而就那份不可忽略的弧度而言,黑白的巨像手持觸地之物,乃是一鋒戰刀。
絕非西方所能理喻之物,絕非天地自可造化之形。
價值連城的描述只會玷污了它的名號,縱使緊插鞘內,半寸非人的威光仍於脫俗的烏色天華上下閃耀。
名爲蘇伊·雅爾庫塔的古神裔能感覺得到心跳的加快,不着痕跡的幾次深呼吸後,她剋制住了返身沐浴焚香的衝動。
但她站不穩,或者說她充其量只能讓自己看起來站得很穩。
她知道,尼祿更多的時候是用劍,北境凍土的象徵,代表殺伐與征服的雙手重劍。
哪怕同尼祿並行如此之久的艾米莉婭,也從未見過這位非人存在動用“刀”這一三百層面不算常見的武器。
穿刺,割削,這是人類的戰鬥方式,也是對於人類的理性和身體構造而言最高效的制敵途徑。
蘇伊是明白的,“斬切”,當尼祿·奧恩伊德拋棄了祖傳的迅猛劍術,轉而選擇這一更接近野獸的戰法時,就說明他已經不會再放水了。
因爲他學劍也就幾年的工夫。
在那些行走於亙古厚土的年代,負於異鄉之人背後的從來都是五尺深藏的如霜亮月。
她聽說過,第五層面貴族的佩劍常是他們本人的靈魂寫照,但第五層面的二皇子尼祿·奧恩伊德往日不會動用自己真正認可的刀兵,因爲那代表着他本人全部的過往、榮譽、尊嚴,乃至名號。
相傳,那似劍非劍的武器擁有將萬物就地煉作至純黃金的力量,然其只有在兩種時候纔會出鞘:一是尼祿·奧恩伊德本人的生死關頭,二是他認爲有必要堵上這把武器所象徵的一切時。
非必要情況不曾脫下的甲冑已然卸去,寬韌骨架撐起的精壯身軀卻並未顯示出一絲一毫的消瘦,他仍是一座巨像,一堵行走的城牆。
頭頂朝陽,背對日暉,窺探不清的面龐默然卻無陰翳,骨節分明的布繭五指輕握刀鞘,矗立古神裔身前的乃是一尊天神。
“準備好了?”
拇指抵住鏤空的八方宮格刀鐔,矇眼的天神甚至沒擺出最基本的起手式,蘇伊明白這並非輕視,對於百兵精通的末代暴君“痛獸”而言,這恰恰是“敬重”最直率的表達方式。
“當然。”
不起眼的數柄短刃刺劍收於腰後胯間,對方選擇卸甲應對不意味着她獲得了些許優勢,只能說她的劣勢沒那麼大,而這還是借了第五層面傳統習俗的光。
“誰來當見證人呢?”尼祿不着急拔刀,這柄鋒刃太重了,重得連將武器視作消耗品的他也難以輕率動用。
“我來吧,”從伊奧雷米背後鑽出的修斯曼自告奮勇,“你們也都信得過我。”
“我沒意見。”
蘇伊壓低上身,以尋常人類幾乎不可能完成的角度提臀弓腰的同時如蛇一般將大半身體貼近地面,屈膝,一手伏地,一手摸至腰後的一把刺劍上。
彷彿隨時便可奪下那顆蒼白無眸的首級。
“……第六十三層面冠軍,前神祖祀禮聖處女,蘇伊·摩西庫耶。”
“刀長五尺七寸,重百九十斤。”
迥異的問候禮儀,涵蓋着相同的心意,一如騎士交戰前的橫劍禮。
“那麼——”
修斯曼有意拉開了旁觀者同場地間的距離,也只有他們擁有旁觀的資格,他們同樣也只配觀戰而已。
“祝你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