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祿自認爲沒有政治上的才能,因此在沒有戰爭的和平時期往往會將手中的大權盡數交還他的父兄,也不會參加政務相關的會議,以免干擾王臣的決策。
但這並不代表他和第五層面的政局毫無關聯,甚至在第五層面的高位者眼中,這位時常過着田園牧歌式生活的二皇子反而是舉國上下最危險激進的左派成員,如果有什麼事情真的到了必須他出馬的時候,那就不止是見血那麼簡單了。
“殞星”並非專爲戰爭培養的尖銳部隊,也不是直接對真主負責的親衛團,這支惡名昭著的隊伍只有一個根本性的宗旨,即解決那些必定會髒手又不得不處理的活計。
如果將這支不同代際之間彼此獨立的隊伍一起拉上跨越時間的軍事法庭,那麼三百層面史上出現過的所有刑罰在他們犯下的罪業面前也不過是個玩笑。
假如第五層面是個舞臺,他們便是舞臺上永遠的黑臉,不一定會演惡人,但一定會做世俗眼中的惡事——動機不論、只看結果的那種。
可舞臺並不只會侷限在第五層面,更多時候,“殞星”的舞臺是全三百層面,乃至於更遠的地方。
尼祿不是劊子手,但他愛着第五層面,對這方凍土的炙熱情愫令他曾無數次舉起那柄黃金色的佩刀,讓自己的榮耀浸沒在萬千的、直到死前仍妄圖同北境之國爲敵的血裡。
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愛,卻不可稱之爲走火入魔,支配他收割一條又一條靈魂的始終是高度的理性,他從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因此當他聽見那個共生教團的殘黨義憤填膺地吐出“第五層面的血”這一字眼時,理性告訴他,是時候重新撿起自己的義務了。
就像數年前的荒涼山谷外,他在銘刻着教團紋章的軍帳得到對方趾高氣揚的回覆,理性告訴他,有人要侵害他的國土了那樣。
“兩萬”只是以種火鍛造的山谷上的長矛的數字,一根長矛不可能只釘穿一個人,更多的屍骨則填在了山谷兩側空心高地的深處。
他本來還想繼續來着,直到被塔克文的一紙緊急調令所制止,調令裡提到,現在的第五層面就已經很難靠裝遲鈍賣傻圓謊了,再這麼屠戮下去,其餘國家只會因過度恐懼將矛頭同時指向他們,那樣的話尼祿就算殺得再多也沒意義了。
撤軍?——教團分明是逃跑的,十六萬人的大軍,被二十來個因血脈而選擇自發承擔起責任的青年,活活追殺出了百餘公里。
在他提前佈下的層層埋伏和口袋陣中,在物資輜重熊熊燃燒的漫天火海下,那些自以爲是想要褻瀆這片凍土的走狗死命突圍,最終主力靠着堆砌屍體才苟且逃過一劫,先鋒部隊則十不存一。
當然,這不是史書會記載的內容,因爲埋伏他們的正是他們過去的同伴,在目睹了某一幕慘狀後,由於不可控的精神崩潰選擇了背叛過去的自己,成爲“暴君”伸出的雙手。
“——人間地獄。”
斯萊德不願回憶起那幾個血色的日夜,追兵分明還有一段距離,前方也不什麼危險的未探明區域,但破亂的馬蹄聲就是一次次地將哀嚎和悲呦踐踏得粉碎,頭盔和武器全都泡在血肉的腥味裡,以至於彷彿穿戴盔甲的自己不知何時也淪爲了這片血腥之海的一部分。
“我們……就像被獵犬驅趕的野兔子,拼了命地想在無窮的追擊中逃出生天,殊不知獵犬身後的那些策馬的獵人想殺我們頂多也就一顆子彈的事,”斯萊德不知該怎麼形容,“他們甚至連獵犬都殺,就爲了打爆我們的頭,讓我們的腦漿灑在他們的馬蹄子下面。”
“你能想象嗎,他們除了武器和防具什麼都沒帶——就這麼硬追了我們三天三夜,”斯萊德的雙手下意識抱向自己的頭,金色的瞳孔流露出些許絕望的無助,“連喘息的工夫都沒有,軍隊潰散得像一團散沙。”
“那些主動斷後的戰士甚至來不及拔劍,就被那羣怪物徒手貫穿了胸口,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顆顆鮮活的心臟被他們瘋狗一樣用牙齒撕開大塊嚥下,血噴了滿臉也不在意,就像在吃自助餐一樣。”
“……他們的眼睛也是血紅的,晚上還會發光,不管追多久都不會累,”斯萊德有些木然地迎向修斯曼略有不適的視線,“一羣惡鬼,地獄裡跑出來的的惡鬼,如果不是他們,我的精神狀況可能就不是現在這樣,也不會被污染成古神裔。”
“所以你覺得現在的你有了支持自己復仇的力量?”修斯曼吐出一個菸圈,撣了撣手上只剩小半截的捲菸菸頭,“你想借這個機會戰勝過去不成熟的自己?”
“我沒有那麼自私,”斯萊德拍了拍太陽穴,深吸一口晚風逼迫自己冷靜回來,“我是爲數不多活過那場浩劫又重獲新生的人,我不可能忘記那些一起說過豪言壯志,結果卻不明不白倒在異鄉土地上的面孔。”
“可在我看來,你很自私,”修斯曼開口打斷斯萊德的自我感動,“爲了自己那已經說過好幾次要斷絕卻終究捨不得放下的過去,就不計後果地莽撞動手,現在又拉着整個公會給你擦屁股,難道你的高尚就不肯分給我們一點嗎?”
“你說過,公會裡的成員都是沒有家的孩子,所以我們組成的不止是一個冷漠的公會,而是一個抱團取暖的新家庭,”斯萊德在那對血色的瞳孔內側看見自己被月光襯出的倒影,“就算是爲了你們,我也不可能對過去犯下過那種滔天大罪的怪物有所容忍。”
“沒得談?”
“沒得談。”
“你恨的是他,還是第五層面?”
“他。”
“那你說什麼‘第五層面的血’?”修斯曼吐掉嘴裡的菸蒂,馬不停蹄地又點上一支,“你知不知道,哪怕我、卡洛狄娜和姬莉法同時出手,也絕不可能從他手裡保下你?”
“……啊?”斯萊德有點懵,不知是因爲理解不了修斯曼的意思,還是打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利用公會的名義保住自己的性命,“不,但你們……”
“對,我們能解決他,”修斯曼似乎已經看透了斯萊德要說什麼,“歸根結底,現在的尼祿·拉穆夏爾還不配被稱作‘拉穆夏爾三世’,但代價呢,你想過嗎?”
“遺血數十年的基盤全破,核心成員九成以上出現不可逆傷亡,”他盯着斯萊德微微顫抖的黃金瞳孔,不曾挪動視線半分,“——以及在這樣的情況下,與被徹底激怒的第五層面全面開戰。”
“而和他同級別的戰力,第五層面少說還有一掌之數,況且現在的他還根本不是全盛狀態。”
“斯萊德·壬蘇米提恩,告訴我,我們有什麼不得不堅持的理由,要爲你自私的錯誤付出這種代價?”
“……”
斯萊德無話可說,他還能說什麼。
他什麼都不能說,也沒法說。
“……我不想和你談其它利益相關的事情,但現在的尼祿已經處於隨時可能走火的邊緣了。”修斯曼嘆了口氣,拽出剛抽沒幾口的捲菸摔在地上,連着剛纔的菸頭一腳踩滅。
“正如我所說,你是這個家庭的一員,我不可能爲了一點蠅頭小利就把你賣掉,必要時刻我們也能做到爲了你透支未來,我們對每個被認可了的成員都能做到這點。”
“可這一切值得嗎,斯萊德?”他噝噝地吸着夜晚的寒氣,舒緩着自己由於菸草而麻木的喉舌,“你爲什麼不肯和我說,那是一場因共生教團入侵他國而起的戰爭,而你起初便站在了侵略者的一方?”
“你到底是在替過去討要債務……還是想要撕毀自己留在別人那的欠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