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乾東五所忽然傳出喜訊,大福晉已懷身孕一月有餘。消息一經傳開,六宮上下頓時一片譁然。康熙與惠妃聽聞此事,自然是喜不自勝,各式賞賜如流水般涌入乾東五所;太后得知後,也特意賜下得力嬤嬤前來照料。康熙更是對大阿哥格外恩允,特許他暫停當日課業,歇息半日專心安撫大福晉,還將大福晉的份例直接提至嬪位待遇。
這般逾格的恩寵,引得後宮衆人紛紛側目,尤其是儲秀宮與毓慶宮兩處,更是暗流涌動。但衆人心中都清楚,這既是康熙對大福晉腹中胎兒的極度看重,更是對後宮諸人的無聲敲打,明晃晃地警告着衆人不許對大福晉動歪心思。董佳佳也隨大流備了份厚重賀禮,只是她特意讓人將禮物送到了惠妃宮中,讓惠妃轉交於大福晉,而非直接送往乾東五所。
這般做法並非董佳佳獨有,其他宮的主位娘娘們也各有盤算,皆是如此行事。她們這些在宮牆內沉浮十數載的老人,一舉一動向來暗藏深意,送禮時更是謹慎萬分,生怕禮物有半分不妥,驚擾到懷着身孕的大福晉。惠妃對此心領神會,故而白霜從惠妃宮中回話時,還特意帶回了她的謝意。
送禮尚且如此小心,董佳佳等人自然更不會在大福晉身邊貿然安插人手,這場因孕而起的風波,於她們而言終究只是隔岸觀火的熱鬧。畢竟大福晉背後既有皇上的明旨護持,更有惠妃在一旁時刻緊盯,誰敢輕舉妄動?
這幾年新入宮的嬪妃們或許不知惠妃的厲害,可她們這些老人卻再清楚不過。惠妃這些年縱然添了些風霜,手段卻半分未減,心腸更沒隨着年紀變軟。故而衆人都只在暗處靜觀其變,誰也不願輕易試探深淺。
唯有大阿哥的對頭,太子一派,可就沒這般安分了。
大福晉有孕的消息傳開已過四五日,後宮表面上一派喜氣融融,暗地裡卻是人人靜觀其變,儲秀宮與延禧宮之間更是暗潮涌動,較着無聲的勁。
永和宮內,白霜微微俯身,湊在董佳佳耳邊低聲回話,正細細稟報着惠妃暗中動作的詳情,原來惠妃已藉着皇上這般重視,大肆清理起各方在大福晉身邊安插的暗線。太子一派在這場清洗中無力招架,折損慘重。
說起白霜,她早年在宮外便已沒了親人牽掛,本就無意離宮,便在董佳佳身邊自梳成了姑姑。如今她早已是永和宮說一不二的掌事姑姑,行事向來穩妥得力。董佳佳身邊的其他幾位侍從,也都是這般心思。
畢竟董佳佳並無權隨意放她們出宮,主位嬪妃身邊的人,出宮從不是主子一句話就能定奪的事,還需經過乾清宮層層盤問查驗才行。更何況按着宮規,她們需年過三十纔有出宮的資格,康熙可不是雍正,如此在意這些宮女。可真等過了三十歲,又有誰還願意離宮?出宮後難免遭人輕賤厭棄,再好的結局也不過是給人做繼室。留在董佳佳身邊,既有體面又得安穩,自然誰也不願走了。
董佳佳聽完稟報,只是淡淡一笑,眼底卻掠過一絲恍惚,心中陡然涌起無邊感慨。穿越到這深宮近二十載,她竟真的成了九子奪嫡這場風波的親歷者與見證者。如今大福晉有孕,這無疑是大阿哥勢力即將崛起的明確信號。往後數年,惠妃在後宮的權勢怕是會愈發穩固,更要步步高昇了。尤其待明年皇貴妃薨逝之後,惠妃崛起的勢頭,恐怕連康熙也未必能壓得住了。
董佳佳心中的顧慮並非危言聳聽。惠妃這些年在暗中的佈局從未停歇,早已不動聲色地籠絡了內務府不少包衣小族,宮中暗地裡的勢力盤根錯節,除了皇上、皇太后這寥寥數人,怕是再無人能及,即便位高權重的皇貴妃也難與之抗衡。
當然,同爲包衣出身的主位,董佳佳自認並非沒有惠妃這般籠絡人心的手段。只是她身邊投靠而來的勢力,無論數量多寡還是成色優劣,終究遠不及惠妃那邊根基深厚、盤根錯節罷了。
董佳佳在心中暗自盤算,如今後宮嬪妃之中,明面上皇貴妃勢力穩居第一,但若論暗中盤根錯節的力量,卻是惠妃居首、皇貴妃次之,這層關係後宮衆人早已心照不宣。
尤其前些日子,皇上剛給皇貴妃擡了旗,投靠她的勢力基本都是前朝有族人任職的包衣大族。只是這些大族向來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自然不可能全族依附皇貴妃,其中不少人還暗中投靠了太子,畢竟皇貴妃膝下並無親生阿哥,對太子這位儲君本就需時常示好。可多數包衣大族又深知歷史上皇位之爭向來慘烈,太子未必能穩坐儲位、順利繼位,故而對皇貴妃的投資始終留有餘地。
更遑論族中若有女眷在宮中爲妃,族裡還需分出一部分力量支持自家嬪妃。這般左右權衡,反倒分裂了家族本應集中的力量,讓同屬一族的嬪妃難以得到全族傾力扶持。這對董佳佳這類有過生育、穩居高位的嬪妃而言,無疑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她們在宮中的勢力根基。
迴歸正題,在惠妃與皇貴妃之後,勢力最盛的便是貴妃鈕祜祿氏。她的勢力根基大多繼承自孝昭皇后,而自她誕下十阿哥後,權勢更添了幾分底氣,愈發穩固。再往後便是董佳佳與榮妃,隨後是德妃和宜妃,最後才輪到其他主位嬪妃。
想到這裡,董佳佳心中漸漸有了計較。明年皇貴妃一旦薨逝,原本依附於她的勢力與宮中權力必然要重新分散。屆時她須得爭取獨佔大頭,她可以坐視惠妃權勢日增,畢竟二人之間並無根本利益衝突;但她也絕不能在惠妃與其他妃嬪之後落得太遠,總得守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不然那些不長眼的嬪妃見她勢弱,定會趁機踩上來爭位,這是她絕不願見到的。暗地裡,她可以因大阿哥得康熙看重而對惠妃退讓一步,不與其爭權奪利,成全惠妃的體面;但明面上,她必須坐穩妃位之首的位置,這一點絕無退讓的餘地。
所以皇貴妃薨逝後,宮中的實權她斷不能輕易放手,畢竟皇貴妃不在了,這宮裡還有哪位嬪妃比她更適合執掌宮務、制衡貴妃、惠妃等人呢?
董佳佳心中自有底氣,皇貴妃薨逝後,後宮之中,康熙怕是最屬意由她來執掌宮務,畢竟她出身不顯、膝下更無親生皇子,不必擔心勢大難甩,更不用擔心外戚與儲位之爭牽連過深。
想到此處,她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思緒,目光望向景仁宮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聽清的聲音喃喃低語:“佟佳氏,你到底究竟是因何薨逝的呢?”
話音剛落,她便轉頭吩咐白霜:“你派人暗地裡去探探景仁宮的近況。”白霜不多問一句,恭敬領命後便悄然退下了。
時間轉眼便入了十二月,旨意卻比寒風來得更急,康熙下旨令內務府即刻着手籌備南巡事宜。消息傳開,後宮頓時人心浮動,嬪妃們紛紛遣人四處打探隨行名單,個個都盼着能借這次機會出宮透透氣,看看宮外的光景。
董佳佳自然也不例外。如今胤祐已漸漸長大,茉雅琪她們幾個也快到了出嫁的年紀,再無太多牽絆,她自然也想隨駕南下,去見識一番這個時代的江南風光。
董佳佳心裡清楚,康熙絕不會真的等滿三年孝期才讓茉雅琪她們遠嫁蒙古。漠南的局勢她早有耳聞,朝廷急需通過聯姻安撫籠絡蒙古勢力,以便能佔在大義上出兵平叛。所以她料定,茉雅琪這些已到適婚年紀的格格,不出這一兩年必定要踏上和親之路。她依稀記得曾在一本小說裡看過康熙三徵噶爾丹的情節,爲此還特意留意過相關的零星資料,對女兒們的婚事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況且她也盤算着,想讓康熙帶茉雅琪她們隨南巡去江南看看。畢竟日後一旦遠嫁蒙古,怕是再難有機會領略江南風光了。念頭既定,董佳佳當即行動起來,對身旁的白霜吩咐道:“去小廚房說一聲,把前些日子讓他們試做的羊肉火鍋備好,晚膳就用這個。另外燉一盅熱氣騰騰的羊湯送到乾清宮,跟樑總管說,我這兒備了些新鮮吃食,想請皇上來嚐嚐鮮。對了,記得給樑總管他們也各備一碗,別怠慢了。”
董佳佳此刻心中正志得意滿,她讓人復原的羊肉火鍋,可是照着前世在廣東嚐到的滋味做的。那湯底清甜暖身,羊肉燉得鮮嫩入味,滋味清淡又滋補,正合了康熙這位養生達人的口味。這般天寒地凍的冬日裡,吃上一頓這樣的羊肉火鍋,實在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
乾清宮內,康熙正埋首批閱奏摺,餘光瞥見樑九功輕步走出殿外。片刻後,樑九功提着食盒折返,康熙見了,眉宇間不由浮起幾分不耐,近來後宮爲爭南巡隨行之位,日日有人往乾清宮送湯送菜,早已讓他心生煩躁。他暗自打定主意,等批完這幾本奏摺,便把隨行名單定下來,省得再被這些瑣事擾心。
於是康熙頭也未擡,對樑九功揮了揮手:“不必端上來了,你們分着用吧。”
樑九功躬身應“遵旨”,臉上卻悄悄掠過一絲玩味,垂首回道:“奴才謝皇上恩典。那奴才這就叫小魏子暫替奴才在殿外當值片刻,好下去嚐嚐端妃娘娘特意送來的羊湯。”
康熙一聽是董佳佳送來的羊湯,眉頭倏地一挑,擡眼正撞見樑九功臉上那幾分若有似無的調侃笑意,心中不由生出幾分無奈,帶着笑意斥道:“你端主子平日送來的新鮮吃食,哪回少了你的份?如今倒敢打起我這份的主意了?樑九功,你是嫌腦袋在脖子上待得太穩了?還不快給朕端上來。”
樑九功連忙賠着笑,從食盒中取出尚冒着熱氣的羊湯,小心翼翼端到案上。康熙端起湯碗,用湯匙舀了一口抿下,暖流順着食道緩緩淌入腹中,瞬間驅散了批閱奏摺積攢的疲乏,渾身都鬆快了幾分。
樑九功在一旁適時開口:“皇上,端主子還讓人帶了話,說永和宮備了些新鮮玩意兒,正等着您過去用晚膳呢。”
康熙聞言頷首,心裡明鏡似的,端妃向來不是無事獻殷勤的性子,今日特意送湯來,想必是有要事商議。巧的是,他也正想同她說說茉雅琪幾位格格下嫁蒙古的事。於是便隨口吩咐道:“嗯,等會兒便起駕去永和宮。你去知會內務府,今晚就端妃了。”
樑九功躬身領命後退下,立在階下靜靜等候。待看到康熙喝完羊湯,重新埋首於奏摺之中處理政務,他才轉身對剛喝完羊湯、進殿來替他當值的魏珠低聲交代了幾句。隨後,他又恭敬地進殿向康熙稟報了一聲,得了皇上應允,這才輕手輕腳退出殿外,往側殿去享用那碗特意留給他的羊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