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竹月不僅打探到太醫院給張氏開的安胎藥方,更意外探得一樁驚天秘事,忙不迭地趕回長春宮向安嬪稟報。
長春宮後殿內,安嬪聞言如遭雷擊,瞳孔驟然一縮,猛地攥緊了手中帕子,急切地向身旁俯身回話的竹月確認:“你再說一遍?那個當值的醫士當真瞧見,皇貴妃身邊的靈玉親手把藥瓶遞了王院判,而王院判竟當着她的面,把盒裡的藥丸給換了?”
“是的主子,奴才再三盤問過了,這事兒是那醫士親眼所見。靈玉從前常奉皇貴妃的旨意去太醫院宣召太醫,他認得靈玉的模樣,斷然不會認錯人。”竹月重重點頭,語氣裡滿是篤定。
“那他當時可有被人察覺?”安嬪身子微微前傾,追問的聲音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應當沒有。”竹月連忙回話,“他是恰巧路過偏院時無意中撞見的,當時四周沒人,誰也沒發現他。況且那醫士沒通過吏目考覈,再過幾日就要離京返鄉了,往後未必再有機會留在宮裡。”
她頓了頓,又壓低聲音補充道,“奴才順着這條線查了查,確實發現皇貴妃近來似乎在暗中服用一種不明藥丸,具體是什麼暫時還沒查清。”
“呵,皇貴妃暗中服藥有什麼稀奇的?左右不過是想再懷上皇嗣罷了。”安嬪冷笑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的繡紋,語氣裡帶着幾分譏誚,“她的八格格夭折都多少年了,想來是當年生八格格時傷了根本,身子虧空得厲害,纔再難有孕。如今急着懷胎,總得用些旁門左道的險藥。這種事,我當年何嘗沒試過?”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枯槁的枝椏上,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至少她還誕育過一位格格,如今恩寵未衰,也沒過生育的年紀。不像我……”話到此處,她自嘲地勾了勾脣角,眼底翻涌着難以掩飾的落寞與不甘。
忽然,安嬪像是突然想起皇貴妃被換藥後會落得悽慘下場,臉上的自嘲轉瞬化作一抹陰惻的幸災樂禍,她輕嗤一聲:“沒想到竟真有人敢對皇貴妃下手。皇貴妃素日那般精明厲害,在宮裡可樹敵不少,只是誰有這般能耐,能在她身邊安插眼線,連太醫院的王院判都能動用?是惠妃?貴妃?還是僖嬪?又或是其他人?”
她指尖無意識地敲着桌面,眉頭緊蹙着細細盤算,忽然眸光一閃,像是抓住了什麼關鍵,口中喃喃:“能悄無聲息收買院判的,除了……”話音未落,她猛地擡眼,神色驟然僵住,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驚恐,聲音都帶了幾分發顫的不可置信:“難、難道是皇上?”
“主子!這話萬萬說不得!”竹月冷不丁聽見這話,嚇得臉色一白,僵直了身子,慌忙擡首,壓低聲音,開口急勸,“宮裡耳目衆多,這話若是傳出去,咱們可是要掉腦袋的!”
安嬪被她一聲喝醒,瞬間斂去臉上的驚色,指尖卻悄悄攥緊了帕子。心裡頭那點猜測反倒愈發清晰,能在皇貴妃身邊安插得下人手,又能讓王院判這般人物乖乖聽話換藥的,放眼整個後宮,除了皇上,還能有誰?其他妃嬪縱有心思,也未必有這等翻雲覆雨的權勢。她越想越發篤定,皇上便是幕後黑手,眼底不由得掠過一絲寒意,面上卻只淡淡道:“知道了,我不過隨口一說罷了。”
話音剛落,安嬪便埋下頭細細思忖起來,且不說皇貴妃向來心思深沉、眼目清明,不可能不會察覺到身邊有他人眼線。況且她身邊的貼身宮女,個個都是佟佳一族的親信,根正苗紅,絕非輕易能被收買的。
要往佟佳一族的人裡安插眼線,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必得在佟佳一族內部有經年累月的暗中經營,纔有幾分可能。
而能有這般手腕與根基的,除了與佟佳一族素有姻親牽扯的鈕祜祿、赫舍裡,和大阿哥背後納蘭明珠大人所屬的葉赫那拉一族外,她實在想不出還有哪個勢力能悄無聲息地往皇貴妃貼身宮女裡安插人手。
當然,那些在前朝後宮皆有盤根錯節勢力的包衣大族也並非沒有可能,安嬪並未完全排除其他高位嬪妃背後勢力的嫌疑。可這事兒就像往皇上身邊安插眼線一般,若不耗費巨大的心力、人力,再加上長年累月的經營,絕無可能成功。
而且這些高位嬪妃,要麼是在皇貴妃入宮前便已侍奉皇上多年,當年根本無從預料皇貴妃會入宮侍奉,自然不可能提前多年,自皇貴妃出生時便在她身邊安插人手;要麼是在皇貴妃之後才進宮的,更沒機會接觸到她身邊的核心親信。平心而論,這些人若真有這般深的心計與紮實的根基,也不會讓佟佳氏在皇貴妃這個位分上坐得如此穩固。這麼一算,大部分人的嫌疑便都能排除了。
加之,收買御醫這一節,她們的嫌疑便又淡了幾分。太醫院的御醫向來只對皇上忠心耿耿,斷無背叛的可能。這些人要麼出身杏林世家,世代承襲醫職;即便偶有出身尋常的奇才,也需經皇上親自篩查、御筆硃批方能得任御醫,嬪妃們根本沒機會私下收服。
至於威脅,那就更不必提了。無人敢輕易得罪御醫。這些人看似只是侍奉皇上的醫者,實則人脈盤根錯節,遍佈天下,真要暗中報復他人,簡直易如反掌。所以世家大族縱有權勢,也絕不敢冒險去收服或要挾御醫;更何況御醫們俸祿優厚,待遇甚至超過朝中不少官員,個個都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不會蠢到捲入後宮爭鬥的是非漩渦裡去。
這點安嬪心裡是再清楚不過。她本是降清漢臣世家出身,當年入宮前做足了功課,對宮廷裡這些盤根錯節的規矩與忌諱,早已摸得通透。
不過御醫雖難收爲己用,但要他們悄悄傳遞些消息卻不算難事。畢竟只要不逼他們犯下誅九族的大罪,順水推舟傳個話,他們多半不會深究。先前她讓竹月去打探的那個醫士便是如此,尤其這類經地方推薦來太醫院進修的太醫,本就根基淺薄,又沒通過御醫考覈,眼看就要離京返鄉,正是最容易被說動的。
如此梳理下來,唯有同樣母族是佟佳一族的皇上,才具備這般周密的能力。既能不動聲色、輕而易舉地策反皇貴妃身邊之人,讓她毫無察覺;又能讓王院判心甘情願地鋌而走險換藥;更能避開所有嫌疑,讓人無從查起。安嬪心裡不由感嘆,皇上這換藥之局環環相扣,簡直天衣無縫。
至於皇上爲何要對皇貴妃下手,安嬪心裡也能猜出幾分。她自幼讀史,見多了帝王因外戚權勢過盛威脅皇權,而不得不暗中忌憚、打壓外戚的先例。皇貴妃出身佟佳一族,家族勢力正盛,皇上會有這般舉動,倒也不算稀奇。
理清這前因後果,安嬪心中一陣暗喜,過往的怨懟如潮水般翻涌上來。她還記得當年與貴妃爭鬥時,皇貴妃曾許下的承諾。可最終不僅沒幫她扳倒貴妃、坐上一宮之主的位置,反倒讓她這幾年屈居在長春宮後殿,受盡他人譏諷。
想到此處,安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擡眼望向景仁宮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飾的惡毒。復仇的火焰在心底越燒越旺,她暗暗思忖:“皇貴妃啊皇貴妃,你機關算盡,到頭來竟落得這般可憐境地。也罷,就讓我‘好心’幫你一把。你總不至於,想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下去吧?”
理清皇貴妃的事後,安嬪很快轉回了自己的初衷,側首對竹月吩咐道:“皇貴妃那邊的事暫且先擱置,不必再往下查了,免得驚動了皇上。皇貴妃若知曉此事,定會比咱們更着急。”她頓了頓,擡手掩了掩脣角,眼底掠過一絲冷光:“如今既已拿到張氏的安胎藥方,對付她的事,可以動手了。”
“是,主子。奴才這就下去安排。”竹月垂首應道。
“嗯,手腳麻利些,務必做得隱蔽。”安嬪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語氣裡帶着幾分輕慢,“別讓前殿那位察覺到半點風聲。”
竹月連忙低聲稱是,又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只是安嬪萬萬沒想到,她暗中針對張氏的那些動作,根本瞞不過同住一宮的敬嬪。畢竟敬嬪在長春宮的根基比她深得多,早兩三年便在此處經營,長春宮一有風吹草動,幾乎瞞不過她的耳目。
長春宮前殿內,敬嬪聽完下人的回稟,望向後方偏殿的目光裡浮起一絲淡淡的譏諷。她側首對身旁的武棠道:“安嬪果然耐不住性子。張氏那邊怎麼樣了?安嬪動了她的安胎藥,她如今身子還安穩嗎?”
“張庶妃身子還算安穩,就連昨日來請平安脈的太醫也沒診出異樣。”武棠垂首回話,聲音壓得極低,“後殿那位動的手腳,奴才已經查過了,不過是在安胎藥裡添了幾味藥,眼下還說不清換藥後的藥效究竟如何。要不要奴才再找可靠的人去細細查驗一番?”
敬嬪指尖輕叩着桌面,沉默片刻後,眼底掠過一絲複雜的意味,語氣裡帶着幾分說不清的感慨:“不必了。”她緩緩搖頭,“想來安嬪還不至於太蠢。”話鋒一轉,她輕輕哼了一聲,語氣裡添了幾分譏誚,“這是想走‘去母留子’的路子啊。既能借此扳倒我這個一宮之主,又能順理成章撫養皇嗣,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她不是沒懷疑過安嬪想讓張氏母子俱亡,或是直接打掉這胎。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母子俱亡太過扎眼,事出蹊蹺,皇上必定會嚴查深究,除非安嬪真能做到天衣無縫,否則絕不敢冒這個險。
至於直接墮掉胎兒,就更行不通了。這宮裡除了安嬪與張氏素有嫌隙,再無旁人有明顯動機加害於她,更何況張氏如今住的是長春宮,一旦出事,皇上第一個要查的就是安嬪,她斷不會這般愚蠢。
如此一來,便只剩下“去母留子”這一條路了。敬嬪越想越感慨,安嬪這步棋實在下得精妙,既能栽贓陷害於她,扳倒她這個一宮之主,又能順理成章接過撫養皇嗣的權柄,簡直是一舉兩得。她輕捻着手中的帕子,暗自思忖,換作是自己,恐怕也會選這條路。
“那主子,咱們要不要先把藥換回來?”武棠眉頭微蹙,語氣裡帶着幾分擔憂問道。
“換回來?爲何要換?”敬嬪擡眼看向武棠,脣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安嬪費了這許多心思佈下的局,就這麼換回來,豈不可惜?”她指尖重重按在桌面上,眼底翻涌着隱忍的鋒芒,“她既一心要扳倒我,我又何嘗不能借這個機會,讓她自食惡果?”
頓了頓,她語氣漸沉,那張略帶英氣的臉龐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猙獰,聲音裡卻裹着幾分無奈的滄桑:“安嬪要栽贓我,定會暗中安排些證物或人證,將換藥的事死死扣在我頭上。你悄悄去搜一搜前殿各處,還有張氏身邊伺候的宮人,仔細查一查……”
其實她並非沒動過去母留子的念頭,只是這念頭剛冒出來,便恍惚間記起小時候,她纏着父兄教自己習武,原是爲了保護那些和自己一樣弱小的人。可入宮這十數載,深宮的磋磨早已磨去了她的初心,從當年日日揮拳練劍的少女,到如今困在長春宮與安嬪鬥得不可開交的敬嬪,心底那點習武多年殘留的正義,終究沒被徹底磨滅,這才硬生生壓下了那陰狠的心思。
她如今不過是抱着完成皇上交代的差事行事,更沒打算盡心去撫養什麼皇嗣。生母尚在,所謂撫養在她看來本就是個笑話。可安嬪這步棋,卻讓她莫名動了心思,安嬪犯下的罪孽,自然怪不到她頭上;一個沒了生母的皇嗣,與膝下空虛的自己,倒像是天生的母子。至於安嬪?這個害死皇嗣生母的罪人,又怎配撫養皇嗣?也不怕日夜被罪孽纏身,連死後都難入輪迴。
想到這裡,敬嬪又添了幾分顧慮,對武棠吩咐道:“再挑些上好的補品給張氏送去,告訴她,有我在,定會護着她平安誕下皇嗣。至於將來抱養的事,她儘可放寬心,我絕非皇貴妃那般人。皇嗣終究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自然是生母親自撫養才最盡心,讓她安心養胎便是。”
她頓了頓,語氣裡帶着一絲刻意的溫和,“只要她肯信我,將來皇嗣長大,她們母子能記着我這份恩情,便足夠了。”
說罷,敬嬪忽然自嘲地勾了勾脣角,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彷彿在無聲嘲諷自己這番言辭中的虛僞。武棠並未察覺她神情裡的異樣,只是默默垂下眼簾,低聲應了聲是,便躬身退下了。
長春宮這暗地裡的風波始終藏在水面之下,無人知曉。倒是景仁宮那邊忽然鬧出不小的動靜,一時間衆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對長春宮的關注,不知不覺間淡了許多,此時已是五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