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北岸,漢軍大營連綿百里,氣勢如虹。
與南岸吳地的愁雲慘淡不同,
此處旌旗蔽日,鼓角相聞,瀰漫着大戰將至的肅殺與激昂。
然而,這幾日營中卻多了一些不尋常的“客人”。
三五成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江南百姓。
他們趁着夜色,冒着被吳軍巡江士卒射殺的風險。
駕着一葉小舟乃至抱着木板,拼死泅渡而來。
他們一登北岸,便被漢軍巡邏士卒發現。
士卒不敢怠慢,即刻層層上報,直至中軍大帳。
漢軍主帥陳登聞報,並未以尋常細作視之。
反而命人好生看顧,賜以飲食,並親自召見其中幾位年長者。
帳中,燭火通明。
幾位百姓跪伏於地,渾身溼透,瑟瑟發抖,不敢仰視。
陳登見此,微微一笑,溫言道: “幾位老丈不必驚慌,既來江北,即得生路。”
“且起身,將南岸情狀,細細道於吾聽。”
其中一白髮老叟,涕淚橫流,叩首泣訴道: “將軍!天兵何時渡江?”
“萬望救我等江東百姓於水火啊!”
他言語混雜,悲憤交加。
終將孫韶如何敗績後變本加厲,行那“三丁抽二,五丁抽三”的暴政。
吳地如何田園荒蕪,閭里哀嚎,壯丁盡被繩索縛去軍營,老弱婦孺飢寒交迫……
種種慘狀,一一道出。
末了,他悽愴哀聲道:
“那孫韶小兒,只知強徵斂兵,何曾顧惜我等性命?”
“江南之地,人人思漢,盼王師如盼甘霖!”
“求將軍速發天兵,解我江南百姓倒懸之急!”
陳登靜靜地聆聽,面色沉靜。
唯有一雙深邃眼眸中,光芒愈盛。
待老者言畢,他親自上前扶起衆人,慨然道: “吳主無道,縱容爪牙,殘虐百姓,天人共憤!”
“吾聖主皇帝,仁德佈於四海。”
“今遣天兵至此,正爲弔民伐罪!”
“諸位鄉親父老,權且安心。”
“此仇此恨,必爲汝等雪之!”
言罷,他當即下令。
賜予這些投奔而來的百姓潔淨衣物、充足乾糧,並妥善安置。
衆人千恩萬謝退下後,陳登負手立於江圖之前。
嘴角終是抑制不住地揚起一抹笑意,撫掌對帳中諸將道:
“孫韶自毀根基,吳人離心離德,此真天亡東吳也!”
“民心向我,江南已在囊中矣!”
欣喜之餘,他略一沉吟,即傳令:
“請張郃將軍來見。”
不多時,河北軍統帥張郃頂盔貫甲,步入帳中。
“徵南召郃,有何差遣?”
陳登上下打量他一眼,神色鄭重地說道: “今有江南義民來投,其情可憫,其心可嘉。”
“然彼等久受孫氏苛政,體弱神疲,且留于軍前恐生變數。”
“俊乂所部,素以沉穩善斷著稱。”
“吾欲將這些百姓,並後續來投者,悉數遷往淮北安置。”
“使其得耕織之業,免遭戰亂之苦。”
“此安撫民心、彰顯我大漢仁德之重任,非將軍不能辦也。”
“望將軍勿要推辭。”
陳登這話說的十分委婉。
提出是我大漢朝憐憫江南百姓,同時也是擔心他們留在軍中會有變數。
纔要把他們遷到淮北去的。
實際上,就是單純爲了搶人口。
儘管滅江南已經成功一半了,
但還是要及時消化勝利果實,把古代最重要的資源人口搶到再說。
這樣一來,即便將來兵敗了,至少還能向朝廷交差。
然而, 就是這樣一個合情合理的安排,卻讓張郃聽後,微微一怔。
遷民安置,雖是善政,卻並非衝鋒陷陣的硬仗。
此刻大軍磨刀霍霍,即將全面渡江,正是武將爭功之時。
此等後勤之事,竟交予他這支陸戰最強的河北軍? 然他面上並未顯露半分,即刻拱手應道: “末將領命!必妥善安置,不負徵南所託。”
退出帥帳,回到河北軍自家營中,張郃麾下諸將早已聞訊圍攏上來。
性急的孫禮按捺不住,低聲抱怨: “將軍!大戰在即,破吳首功近在眼前!”
“那陳元龍卻調我等去做什麼遷民瑣事!”
“這……這不是明擺着支開我等,好讓他嫡系兵馬獨攬渡江頭功嗎?”
一旁的徐晃也捻鬚沉吟,面露疑色:
“俊乂,莫非陳登忌憚我河北軍兵鋒之銳。”
“恐我等先登建功,壓過他荊州、淮南兵馬?”
“故行此釜底抽薪之計?”
帳中河北將領聞言,大多面露憤懣不平之色。
他們皆是百戰驍將,渴望在決定性的戰役中斬將奪旗。
如今卻要去護送百姓,無異於猛虎被令驅羊,心中如何能服?
張郃目光掃過衆將,面色一沉,低喝道: “休得胡言!爾等莫非忘了出征之前,相爺是如何再三叮囑的?”
“‘一切行動,聽憑陳元龍調度,大局爲重,同心破吳,勿生事端!’”
“此言猶在耳畔,豈敢或忘?”
他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威嚴。
“陳元帥乃主上欽點主帥,深諳兵機,如此安排,必有深意。”
“安撫百姓,收取民心,豈是小事?”
“此乃固本之策,勝似斬將奪旗!”
“若江南民心盡歸我,則吳地不戰亦可定矣!”
“我等豈可因爭功之念,誤了國家大事?”
張郃不一定是河北諸將中能力最強的,但一定是最會來事兒的。
這也是爲什麼諸將之中,李翊最後決定欽點他當主帥人選的原因之一。
衆將被張郃一番訓斥,雖心中仍有些許不甘,卻也無人再敢公開質疑。
張郃見狀,語氣稍緩: “即刻點齊人馬,準備車輛糧秣。”
“接收南來百姓,務必使其安然抵達淮北。”
“事若出紕漏,軍法無情!”
河北軍諸將拱手應諾,各自散去準備。
只是那營中氣氛,難免添了幾分沉悶。
與此同時,
陳登升帳發令,三軍宰牛殺羊,溫酒設宴。
一時間,北岸漢營肉香四溢,酒氣蒸騰。
各營軍士飽餐戰飯,暢飲禦寒酒,士氣高昂至極點。
陳登巡營,所過之處,皆是軍士山呼海嘯般的“必勝”之聲。
他知軍心可用,返回帥帳後,凝視着地圖上那條奔流的大江,目光銳利如刀。
明日,便是全面渡江之時。
東風,似乎也已備妥。
……
長江南岸,吳軍大營。
雖已強行徵募,營盤看似填滿,卻瀰漫着一股難以驅散的萎靡之氣。
新卒面有菜色,眼神惶恐。
操練時步伐凌亂,號令不聞。
老兵則多是面帶麻木,或藏怨憤,或藏無奈。
昔日銳氣早已隨江上那把大火焚盡。
帥帳之內,氣氛更顯凝滯。
孫韶高坐主位,銀甲依舊,卻難掩眉宇間的焦灼與虛浮。
他環視帳下諸將,朱然、丁奉等宿將沉默不語。
其餘將校或低頭看地,或目光遊移,無人與他對視。
“諸位將軍,”孫韶強自鎮定,聲音卻透着一絲乾澀。
“探馬頻報,北岸漢軍連日犒賞,舟船調動頻繁。”
“吾料定陳登不日必將大舉渡江!”
“濡須口乃建業門戶,江防重中之重,須得一員智勇之將前去守禦。”
“引一軍駐守,遏敵鋒銳!”
“不知哪位將軍,肯願擔此重任?”
話音落下,帳內落針可聞。
唯有帳外江風嗚咽,更添幾分寒意。
誰不知曉?
此刻去守濡須口,便是要以疲敝之師,正面迎擊漢軍蓄勢待發的雷霆一擊。
無異於螳臂當車,九死一生! 沉默如同磐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也壓在孫韶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上。
正當孫韶幾乎要按捺不住怒火,正要發作之時。
帳下一人慨然出列,聲雖不高,卻清晰堅定:
“末將願往!”
衆人視之,乃是偏將軍陳修。
其身旁,弟弟陳表略一遲疑,亦隨之出列,拱手道:
“末將願隨兄同往!”
孫韶見狀,大喜過望,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道: “好!好!陳將軍、陳小將軍忠勇可嘉!”
“真乃國家柱石!!”
“尊父陳武將軍昔日爲吳室捐軀,一門忠烈。”
“今日二位繼承遺志,必能克敵制勝,守住濡須!”
他生怕二人反悔,當即下令,拔兵三萬,交由陳修統帥。
然而,這三萬“大軍”,其中堪戰的正規軍卒不過萬餘。
餘下兩萬,皆是近日強徵而來、手持簡陋兵刃、面帶懼色的新丁。
陳修、陳表兄弟領命出帳,點齊兵馬,離了主營。
向西往濡須口方向進發。
行至牛渚一帶,見江水浩蕩,地勢險要,兄弟二人下令暫歇。
於臨江一處高坡之上,遠眺江北漢軍連綿燈火,心情皆沉重無比。
陳表望着麾下那些士氣低落、竊竊私語的士卒,憂心忡忡地對兄長道:
“兄長,漢軍於淮南經營水師非止一日,今傾國而來,勢在必得。”
“其必以荊州水軍順流而下,襲我上游。”
“我上游諸軍新敗無備,恐難抵擋。”
“而我江東……自渡江一役,名將凋零。”
“今以幼少主持軍務,恐沿江諸城,皆難抵禦。”
“漢軍水陸並進,最終兵鋒,必指向此地!”
“依愚弟之見,不如將兵力集中於採石磯險要之處,深溝高壘。”
“待漢軍渡江,立足未穩之際,再以逸待勞,與之決戰。”
“若勝,則可阻敵南下,甚至可西向收復失地。”
“若……若貿然渡江尋戰,一旦有失,則大勢去矣!”
“萬不可復救!!”
陳表清楚地分析了局勢,認爲現在他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以逸待勞。
等漢軍登陸上岸以後,打他們一個立足未穩。
當然了,由於兄弟手下的牌實在是太爛了。
這已經是陳表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巧婦實在難爲無米之炊。
陳修默然良久,目光掃過腳下那些惶恐不安的士卒,又望向江北那彷彿能吞噬一切的龐大陣營。
半晌,緩緩搖頭。
他的聲音帶着一種看透一切的悲涼:
“賢弟之言,乃持重之策,然未察時局之危殆至極也。”
“吳國之將亡,豈待今日方知?”
“衆人心中明鏡一般,早已膽寒。”
“若等漢軍大軍壓境,鼓譟而來。”
“我軍士卒見此聲勢,豈有不潰散之理?”
“屆時恐未接戰,營已先空!”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弟弟,嘆道: “唯今之計,唯有趁漢軍尚未完全發動。”
“我軍猶有一絲血氣,主動渡江,尋其前鋒決戰!”
“或可憑一時之勇,僥倖獲勝。”
“若天不佑吳,我兄弟二人戰死沙場……”
“唉,亦是爲國盡忠,死得其所。”
“無愧於先父,無愧於吳土!”
“倘若……倘若上天垂憐,竟能擊破其軍。”
“則漢軍北遁,我軍士氣必爲之大振!”
“屆時攜勝勢回師,再迎擊西來荊州之敵,或有可爲!”
一旦讓陳登的主力渡江部隊完成了全面渡江,再和西面過來的黃忠率領的荊州軍兩路會合。
那到時候吳軍纔是一丁點勝算都沒有了。
陳修的語氣愈發激昂,卻又透着無盡的蒼涼。
“若依賢弟之策,坐守待敵。”
“恐敵軍未至,我軍已作鳥獸散。”
“屆時君臣唯有面縛請降之一途,舉國無一人死難,那纔是真正的奇恥大辱!”
“我陳氏子孫,寧戰死,不偷生!”
陳表聞言,面露痛苦之色: “兄長!我豈是懼死?”
“然觀我軍中,老兵殘破,新卒懼戰。”
“以此烏合之衆,渡江與漢軍虎狼之師決戰,豈非是以卵擊石?”
“一旦兵敗,我兄弟二人死則死矣。”
“然則淪爲階下之囚,受那刀斧加身之辱,豈不……”
“住口!”
陳修斷然喝道,眼中已有決絕死志。
“敗則爲囚,誠然可辱。”
“然坐等亡國,俯首稱臣,豈非更辱?”
“我意已決!不必再言!”
“傳令全軍,即刻準備舟船,拂曉之前,渡江擊敵!”
陳表望着兄長堅毅卻悲愴的側臉,知再勸無用。
只得長嘆一聲,淚水盈眶,拱手道:
“弟……願隨兄長左右,同生共死!”
軍令傳下,那三萬吳軍頓時一陣騷動,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
但在陳修嚴令及親兵督戰下,終究還是被驅趕着登上了大小船隻。
夜色深沉,江霧瀰漫。
無數的舟船離開南岸,駛向那漆黑未知、殺機四伏的江北。
陳修立於船頭,甲冑冰涼。
手中長槍緊握,望着前方無盡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隱約可見的漢軍巡江火把。
心中唯有一片冰冷的決然。
這一去,非爲勝算。
只爲存吳最後一絲顏面,求一個馬革裹屍的結局。
江東的落日,似乎也在這悲壯的渡江中,提前沉入了滾滾江流。
……
江北,楊荷縣境。
晨霧尚未散盡,江水拍岸之聲夾雜着凌亂的腳步與甲葉碰撞之音。
陳修、陳表兄弟率領的三萬吳軍,歷經一夜忐忑,終是踏上了北岸土地。
士卒們驚魂未定,陣列鬆散,惶恐地打量着這片陌生的敵境。
恰在此時,
一支漢軍巡哨兵馬約三千人,正由將領徐盛率領,沿江巡弋。
忽見前方煙塵起處,竟有大隊吳軍旗幟出現。
徐盛勒住戰馬,極目遠眺, 臉上先是掠過極大的詫異,隨即化爲深深的凝重。
“吳人……竟敢渡江反撲?”
徐盛身側副將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渡江一戰,吳國的精銳幾乎死傷殆盡,大批老將戰死。
當時,若非陳登擔心登陸的部曲可能被圍殲,纔不得不下令撤回江北。
重新組織大規模渡江,否則吳軍早被打光了。
現在衆人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他們居然真的敢主動過江來挑戰漢軍。
要知道,漢軍的主力可都在江北啊! 徐盛面色沉靜,心中卻波瀾驟起。
“彼衆我寡,數倍於我。”
“其勢雖疲,然困獸猶鬥,不可輕攖其鋒。”
他迅速觀察地形,己方地處平緩,不利堅守。
而吳軍正從灘頭壓來,已成半圍之勢。
“將軍!吳賊圍上來了!”
斥候飛馬來報,聲音急促。
徐盛環視左右,見麾下將士雖未慌亂。
卻皆面露懼色,知不可力敵。
不錯,吳軍登岸送死雖是好事兒。
可偏偏是徐盛這一支三千人的偏師可遇着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軍的絕地反撲還是不可小覷的。
何況敵軍數量十倍於己。
徐盛目光一閃,已有決斷,沉聲道:
“衆將士聽令!吳軍勢大,暫避其芒。”
“吾意,許降以緩其兵。”
“待陳徵南大軍至,裡應外合,可破賊矣!”
“如此,方能保全我等,亦不負徵南之託!”
衆軍士聞言,雖覺屈辱。
然見敵軍漫野而來,亦知這是唯一生路,紛紛應諾。
徐盛即刻下令,收縮隊伍,退入一旁臨時構築的簡陋營寨。
高懸白幡,遣使至陳修軍中請降。
吳軍陣中,見漢軍未戰先降,部分將佐面露喜色。
軍師全琮卻蹙眉急步至陳修馬前,諫道:
“陳將軍!徐盛此人,非怯戰之輩!”
“今忽請降,必是兵少懼戰,行緩兵之計。”
“欲拖延時日,以待陳登主力!”
“我軍當趁其勢孤,急攻破之。”
“速斬此部,以振軍威!”
“若遲疑,待漢軍大至,悔之晚矣!”
陳修騎在馬上,望着那座看似孤零零的漢寨,心中亦是疑慮。
然此刻他心中所慮更遠。
沉吟半晌後,他搖頭嘆道: “全軍師所言雖然有理,然徐盛部不過疥癬之疾。”
“真正大敵,乃陳登所率漢軍主力!”
“我輩渡江,所求者,乃與彼決一死戰!”
“若與此偏師糾纏,勝負未分之際,漢軍主力掩至。”
“我軍銳氣已墮,何以當之?”
“兵法雲‘一鼓作氣’,豈可因小失大?”
“彼既請降,我便受之,量其區區三千人,亦不敢遽爾反覆!”
他不顧全琮苦勸,竟接受了徐盛的投降。
只留少數兵丁監視降軍,自率大軍主力。
繼續向北推進,尋求與漢軍主力決戰。
然而,吳軍渡江的消息,早已如插翅般飛報至漢軍主帥陳登處。
陳登聞報,不驚反喜: “孫韶無人至此耶?竟派孤軍渡江送死!”
“此天賜良機,殲其於北岸!”
他即刻升帳,號令頻傳。
各部漢軍聞風而動,如羣狼嗅血,從四面八方朝着陳修軍方向合圍而來。
陳修軍未行多遠, 便見前方地平線上,漢軍旗幟如林,甲冑耀日。
大隊精銳步騎已列陣以待。
中軍大纛之下,“陳”字帥旗迎風招展,正是陳登主力! 陳修見狀,非但不懼,反而激起滿腔悲憤,回顧左右人呼喊道:
“決戰之時至矣!”
“吳國存亡,在此一舉!”
“諸君隨我殺敵!”
遂親率精心挑選的五千精銳前鋒,直撲漢軍大陣! 剎那間,鼓聲震天,殺聲動地。
陳修一馬當先,率軍發起衝鋒。
然而漢軍陣勢嚴整, 弓弩齊發,長矛如林,如同一道銅牆鐵壁。
吳軍士卒本多新募,心懷恐懼,雖憑一時血勇衝殺,卻難撼動漢軍分毫。
一次衝鋒,被箭雨射回。
二次衝鋒,撞上槍陣,死傷慘重。
三次衝鋒,漢軍兩翼騎兵突出,反將吳軍截斷。
混戰之中,吳軍兩員先鋒裨將竟被漢軍斬於馬下,首級被挑於竿上! 吳軍銳氣頓挫,死傷枕藉,陣腳大亂。
陳修亦被流矢所中,血染戰袍,只得長嘆一聲,下令退兵。
……兵敗如山倒!!
吳軍失了陣型,向後潰退。
漢軍主帥陳登豈肯放過如此良機?
立令大將周泰、蔣欽各引一軍,趁勢掩殺!
漢軍養精蓄銳已久,此刻如猛虎下山,直衝入潰散的吳軍隊列中。
刀劈槍刺,如砍瓜切菜一般。
就在此時,那支先前“請降”的徐盛部,見時機已到,立刻撕下降旗。
盡起三千兵馬,自吳軍背後猛然殺出! 前有強敵,後有逆襲。
吳軍頓時陷入絕境,徹底崩潰。
士卒互相踐踏,丟盔棄甲,爭相逃往江邊。
又被漢軍追殺,江水爲之染紅。
陳表於亂軍中爲護兄長,力戰身亡。
陳修身被數創,見大勢已去,弟亦戰死,悲呼一聲: “天亡東吳!!”
欲拔劍自刎,卻被親兵死死攔住,擁着向江邊敗退。
軍師全琮見已無力迴天,涕淚交流。
只得收集殘兵數百,搶得些許舟船,狼狽不堪地逃回江南。
三萬渡江吳軍,幾乎全軍覆沒。
江北灘頭,屍橫遍野,降者無數。
漢軍大獲全勝,戰鼓聲與歡呼聲響徹雲霄。
徐盛與周泰、蔣欽會師,相視大笑。
而江南之地,聞此敗績,更是舉國震恐。
末日陰雲,徹底籠罩了江東的天空。
……
江北,漢軍大營。
旌旗漫卷,凱歌高唱。
楊荷一戰,全殲陳修所率三萬吳軍。
直接斬首八千餘級,餘者或降或散。
對外宣稱殲敵十三萬人。
國內民衆,士氣大振。
漢軍兵鋒直抵江畔,隔岸已可望見南國山色。
營中上下,士氣如虹。
皆摩拳擦掌,只待主帥一聲令下,便可千帆競渡,直取建業。
中軍大帳內,氣氛卻與外間的熱烈激昂截然不同。
雖勝仗之餘,諸將臉上喜色之下,卻各藏心思。
河南軍主帥率先出列,對着帥位上的陳登拱手,聲音洪亮,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 “將軍!陳修授首,三萬吳軍灰飛煙滅。”
“江東震動,膽氣已喪!”
“更兼荊州黃老將軍神威,已克柴桑。”
“正順流東下,兵鋒所指,吳賊望風披靡!”
“吳國上下,已呈土崩瓦解之勢!”
“此正天賜良機也!!”
“末將懇請將軍,即刻揮師渡江,乘勝直搗建業!”
“大軍猝臨城下,必能使吳人喪膽。”
“孫權小兒或可不戰而縛!”
“畢其功於一役,正在此時!”
此言一出,帳中不少將領紛紛點頭,躍躍欲試。
速勝之功,誰人不欲? 然而,一人卻越衆而出,聲調沉穩,卻如冷水潑入沸鼎:
“徵南,諸位將軍,且慢!”
衆人視之,乃是青徐軍主帥臧霸也。
他面色沉靜,目光掃過帳內諸將,最後落在陳登身上,緩緩說道:
“渡江之事,關乎國運,豈可如此輕決?”
“我等五路伐吳之師,雖由徵南將軍直接統帥。”
“然究其根本,皆受命於朝堂,受節制於李相爺。”
“五軍皆受相爺調度、指揮,未可輕動。”
“今雖破敵一陣,然是否即刻全面渡江。”
“當先具表飛報洛陽內閣,詳陳戰況與利害。”
“靜待相爺與朝廷決斷,方爲穩妥。”
他稍作停頓,語氣加重,意有所指: “昔日朝廷詔令,只命我等出兵江北。”
“擊退犯境吳軍,先穩固邊防。”
“至於下一步指示,內閣並未發出。”
“若貿然全面渡江,便是逾越王命,違背朝廷方略!”
“縱然僥倖獲勝,然僭越之罪,功過豈能相抵?”
“倘若……倘若渡江有失,損兵折將,挫動國威。”
“屆時……呵呵,”
他冷笑兩聲,“恐我等縱有百口,亦難逃罪責!還請徵南三思!”
這一席話,如同冰錐,瞬間刺破了帳中熾熱的氣氛。
“違背王命”、“僭越之罪”數字,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諸將面色皆是一變。
方纔請戰最踊躍的幾人,也下意識地縮回了腳步。
目光閃爍,彼此交換着複雜的眼神。
帳內一時鴉雀無聲,方纔那股欲直搗黃龍的銳氣,頃刻間消散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謹慎乃至畏懼的氛圍。
人人都開始掂量,這滅國之功雖誘人。
但若因此觸怒朝中相公,甚至引得君王猜忌,那便是潑天大禍。
尤其現在國內功臣衆多,正是最敏感猜忌之時。
帥座之上,陳登面沉如水。
他本是極富進取之心之人,深知戰機稍縱即逝,渡江確是當下最佳選擇。
然臧霸一席話,精準地擊中了他的顧慮。
他雖受命總督前線軍事,有“便宜行事”之權。
然“全面渡江”與“江北禦敵”性質截然不同。
卻已觸及朝廷戰略的根本。
朝中派系林立,各懷心思。
南征之前,李翊雖有言在先,不過多幹預前線軍事決策。
因爲怕微操,影響戰況。
但重大的軍事決策,是必須上報給內閣,且必須由李翊來決斷的。
而“全面渡江”之戰,就是一場需要上報的重大軍事決策。
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南征戰役中,最大的軍事決策。
尤其陳登以及他所部的淮南軍,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
若真被朝中有心之人,扣上“擁兵自重”、“獨斷專行”的帽子……
他心中權衡再三,那躍馬江南的豪情終究被政治上的謹慎壓下。
他緩緩開口,聲音已恢復了平日裡的冷靜:
“臧將軍所言……老成謀國,不無道理。”
“滅吳之事,確需統籌全局。”
“荊州黃老將軍雖進展順利,然我部亦需與之策應。”
“暫且……暫且按原定方略,鞏固江北戰果。”
“清掃殘敵,以待黃將軍東下會師。”
“渡江與否,待本帥詳奏朝廷,請李相爺與聖上決斷後,再行區處。”
此言一出,帳中主戰者無不面露失望。
一員驍將忍不住再次出列,正是高順。
他性情剛直,朗聲道:
“陳徵南!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將軍身爲三軍上將,授鉞專征。”
“正應見機而進,臨事決斷!”
“若事事等待洛陽詔命,千里往返,戰機早失!”
“李相爺出征前亦有明言,許將軍‘便宜行事’之權。”
“渡江破吳,正當其時。”
“豈能因畏讒懼謗而踟躕不前?”
“萬望將軍明斷!!”
臧霸立刻反脣相譏,聲音冷硬: “高將軍!‘便宜行事’乃爲臨機應敵,非是縱容妄爲!”
“全面渡江,滅人之國,此乃動搖國本之重大決策。”
“豈是一句‘便宜行事’便可搪塞?”
“若然有失,這千秋罪責,高將軍可能一肩承擔否?”
高順被噎得面紅耳赤,怒視臧霸。
但卻知此事關乎重大,自己確實無法承擔那可能的後果。
最終只能重重一跺腳,仰天長嘆,聲透帳幕,滿是痛惜與無奈: “唉!良機坐失!良機坐失!”
“惜哉!惜哉!!”
“他日縱能渡江,焉知今日之吳,尚在否?”
“縱在,又需多費我多少將士鮮血!”
他的嘆息在帳中迴盪,卻無人再應。
陳登默然不語,臧霸面有得色,其餘諸將皆垂首不言。
渡江之議,遂就此擱置。
漢軍的兵鋒在長江北岸戛然而止,眼睜睜看着南岸吳人驚魂稍定,重新組織防務。
那唾手可得的破吳首功,因這廟堂的猜忌與軍中的算計,悄然滑過。
唯有滔滔江水,依舊東流,漠然旁觀着這人間得失。
……
帥帳之內,燭火搖曳。
將陳登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軍地圖上,微微晃動。
他卸去了甲冑,只着一身深衣,卻依舊難掩眉宇間的疲憊與沉鬱。
白日裡帳中那場激烈的爭執,如同無形的枷鎖,仍緊緊箍着他的心神。
帳簾輕動,徐盛端着一方木案悄步而入。
案上是一盤切得極薄、瑩白如玉的生魚膾。
配着翠綠的香蓼與芥醬,香氣清冽。
“將軍。”
徐盛將案几輕置於書案上,低聲道。
“今日江邊漁人獻上鮮魚,末將見其肥美,知將軍素愛此味。”
“特令庖廚製成魚膾,將軍且用一些,稍解疲乏。”
陳登目光掠過那盤精緻的魚膾,卻是搖了搖頭,毫無食慾。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嘆道: “文向有心了。”
“只是……心中有事,食不甘味。”
徐盛默立一旁,稍頃,小心問道: “將軍……可是仍在思慮白日臧、高兩位將軍之爭?”
陳登又是一聲長嘆,這嘆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糾葛與無奈。
“文向啊,你可知,今日帳中。”
“臧、高二人所言,皆有其理,並無絕對對錯之分。”
他站起身,踱至帳壁懸掛的巨幅江圖前,手指劃過那道奔流的大江。
“高順所言不虛,此刻確是渡江良機。”
“吳人新敗,人心惶惶。”
“我大軍挾大勝之威,雷霆一擊,建業可下!”
“屆時,青史之上,皆是你我之名。”
他的手指重重點在江南之地,眼中閃過一絲灼熱,但旋即熄滅。
“然……”
他話音一轉,手指收回,負於身後。
“臧霸所言,更是老成持重之論。”
“滅國之戰,非同小可。”
“豈能不奏報朝廷,不請示相爺,便擅自發動?”
“我……”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上一絲自嘲與警醒。
“我仗着與相爺手足情深,這些年在江南之地獨斷專行久了,幾乎忘了。”
“爲人臣者,有些規矩,是鐵律!碰不得。”
徐盛眉頭緊鎖,忍不住道: “可將軍亦知,如此等待,便是坐失良機!”
“他日再渡,江防重整,不知要多費多少兒郎性命!”
“我豈不知?!”
陳登猛地回頭,聲音提高了幾分,帶着壓抑的痛苦。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然現實便是如此!”
“若我等此刻渡江,即便贏了,滅了東吳。”
“朝中那些御史言官,豈會放過如此攻訐良機?”
“‘擁兵自重’、‘目無君上’的奏疏,頃刻便能堆滿陛下的龍案!”
“屆時,功是功,過是過,功過豈能相抵?”
“陛下與相爺,又將如何自處?”
他走回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聲音低沉下去: “反之,若我等恪守臣節,上報請命。”
“即便因此延誤了戰機,讓平吳之事多費周折。”
“朝廷也只會嘉獎我等恭順謹慎,顧全大局。”
“這,便是政治啊,文向。”
徐盛聞言,面露悲憫,喃喃道: “就爲了這……這無形的規矩。”
“卻要教我漢家健兒,日後以血肉去填嗎?”
陳登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復又睜開,眼中已是一片複雜的清明。
“……政治本就是如此。”
“我相信,即便是相爺在此,亦會希望我如此行事。”
“他身處中樞,夾在兄弟情誼與君王權術之間。”
“其難處,遠勝於我。”
“我依賴了他大半生,如今——”
“也該輪到我替他考量,替他分憂了。”
徐盛望着主帥,感慨道:
“末將……真是羨慕將軍與相爺這等情誼。”
“肝膽相照,又能彼此體諒。”
“是啊……”
陳登臉上露出一絲追憶往昔的溫暖笑意。
“想起當年在廣陵,我與相爺皆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縱馬江湖,暢論天下,何等快意……”
“彈指間,他已是總攬朝綱、一人之下的內閣首相。”
“我也成了這虎步江南、權傾一方的大將。”
“歲月滔滔,竟如此匆匆。”
帳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燭火噼啪作響。
徐盛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
“將軍……若他日真平定了東吳,天下歸一。”
“將軍……將來有何打算?”
陳登聞言,先是一怔。
隨即臉上浮現出一種極爲複雜的苦笑。
那笑容裡有嚮往,有迷茫,更有難以割捨的糾纏。
“打算?”
他重複了一遍,搖了搖頭。
“文向,你這個問題,真是問到了我的痛處。”
“不瞞你說,我……自己亦不知答案。”
他的目光變得悠遠,彷彿穿透了帳幕,望向了不可知的未來。
“我爲何如此佩服相爺?”
“非僅因其智謀超羣,更因他總有一種常人難及的灑脫與豪情。”
“能拿起,亦能放下。”
“我陳元龍平生自負豪氣干雲,可與他相比。”
“便如同腐草之熒光,比於天空之皓月。”
“我也常想效仿留侯張子房,功成身退。”
“尋仙訪道,縱情山水,何等逍遙自在!”
他語氣中流露出真誠的嚮往,但隨即化爲更深的無奈與自嘲。
“然……談何容易?”
“當你真正站到這權勢的頂峰,纔會明白,手中緊握的一切——”
“生殺予奪之權,一言九鼎之威。”
“乃至堆積如山的財貨——是多麼的令人沉醉,又是多麼的難以捨棄。”
“這些都是我二十餘載,嘔心瀝血,一刀一槍,步步爲營拼搏而來!”
“拿起來,千難萬險。”
“要放下……呵呵,更是難如登天啊。”
從古至今,敢於捨棄手裡權力財貨的人實在太少太少。
尤其是當你擁有過後再失去,那將無比痛苦。
更別說陳登手裡的權力財貨,是他二十多年一拳一腳拼搏出來的。
又豈肯因一句, 你要爲大局犧牲,要爲團隊考慮,而輕易捨棄呢?
徐盛默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最終只能道:
“將軍……有此念,方是常態。”
“如相爺那般人物,古今能有幾人?”
陳登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取過一件厚實的大氅披上,對徐盛道: “帳中氣悶,隨我出去走走。”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大帳。
深秋的江風立刻撲面而來,帶着刺骨的寒意與濃重的水汽。
長江在夜色下奔騰咆哮,黑沉沉的江面反射着營中零星的火光,更顯浩渺難測。
陳登獨立江邊,任憑江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望着那無盡東流的江水,沉默了許久,才彷彿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 “冬日……很快就要來了。”
“待朝廷的鈞命輾轉至此,必是隆冬時節。”
“那時節,北風呼嘯,天寒水冷。”
“再想渡此天塹……唉,只怕又要多費無數週折,多添無數白骨了。”
他的聲音融入了滔滔江水聲中,帶着一絲未能盡全功的遺憾,一絲對未來的隱憂。
還有一絲身不由己的悵惘。
徐盛侍立其後,望着主帥挺拔卻略顯孤寂的背影,亦是無言。
唯有江聲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