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張遼威震逍遙津,江東鼠輩得其名
合肥城頭旌旗獵獵。
張遼手按劍柄,立於女牆之後,
鷹目如電,凝視着城外吳軍動向。
連月來,孫權親率十萬衆圍攻合肥。
卻久攻不下,今日忽見吳軍營寨炊煙稀疏,各部兵馬陸續向南撤去。
“張將軍,吳狗這是要逃啊!”
甘寧指着遠處的塵煙說道。
張遼撫須不語,目光卻鎖定在逍遙津北岸一支與衆不同的隊伍上。
那支人馬衣甲鮮明,旌旗華麗。
非但不似撤退,反倒在岸邊設帳置酒,儼然一副在那裡大搞團建的模樣。
“興霸且看。”張遼忽然劍指那處,“那紫羅傘蓋之下,必是吳軍重臣!”
張遼其實並未猜到在河邊斷後還要搞團建的人是孫權。
因爲他覺得之前合肥保衛戰,孫權被自己打怕了。
且這小子完全不懂軍事。
有了上次的敗績後,怎麼敢領下斷後這樣的重任?
甘寧順指望去,果見華蓋之下隱約有人着錦袍玉帶。
周圍侍衛環立,儀仗非凡。
不禁訝然:“誰人如此大膽,臨撤退之際,竟於岸邊飲酒作樂?”
張遼眼中精光暴漲,沉聲說道:
“不管是誰,絕不能讓吳人就這般撤走。”
“我在此觀察許久,吳軍主力基本已經撤走。”
“而這斷後部衆,必是吳軍大員。”
“可擊之!”
話落,當即轉身下城,厲聲喝道:
“傳令!擊鼓聚將!”
張遼也是專門等吳軍大部隊撤走之後,才決定發動偷襲。
因爲此次戰略目標與上一次不同。
上次張遼八百人衝陣,目的是趁吳軍立足未穩,打擊吳軍士氣。
之後吳軍大部隊包過來,張遼還是隻能選擇突圍回城。
但這一次,戰略目標是吃掉吳軍這支斷後精銳。
如果運氣好,斬殺或生擒吳軍幾員高級將領,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所以要等候時機,等吳軍大部隊走得差不多了,再主動出擊。
不過半刻,城中諸將齊集軍府。
張遼環視衆將,最後目光落在兩位淮南宿將身上:
“興霸、幼平,建功立業,正在今日!”
甘寧抱拳應道:“末將願爲前驅!”
周泰亦慨然道:“但憑將軍差遣!”
張遼抽出令箭,沉聲道:
“城中七千步騎盡出,分作兩部。”
“本將與興霸率主力直取逍遙津吳軍本部主力。”
“幼平領一支偏師去毀橋斷路,阻其援軍!”
“得令!”
此次漢軍傾巢而出,分工明確。
張遼、甘寧領主力猛攻吳軍斷後部隊。
周泰則負責去斷橋,既是防止吳軍大部隊回援。
同時也是爲了聚殲未能過橋的吳軍。
諸將領命而去。
不多時,合肥城門洞開,漢軍如潮水般涌出。
張遼白馬銀甲,一馬當先。
甘寧領錦帆兵舊部緊隨其後,鐵騎踏得塵土飛揚。
此時逍遙津北岸,孫權正與衆將飲宴。
孫權之所以敢斷後,其實也是覺得漢軍不敢主動出擊。
畢竟這次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斷後的五千部衆,是精銳中的精銳的。
凌操淩統父子、陳武、潘璋、宋謙等猛將全都在這兒。
並且東吳的軍制是授兵制度,將領們可以獨自募兵。
他們此次斷後,帶的都是本部衛兵。
也就是他們的親兵保衛隊,可以說是最精銳的士兵。
加在一起,足有五千人。
即便合肥漢軍傾巢而出,他們也不放在眼裡。
這時,老將凌操忽覺地面微震,酒樽中清酒泛起漣漪,頓時變色:
“大王,有騎兵來襲!”
話音未落,遠處已現塵頭。
呂範驚起眺望,只見夕陽下鐵甲寒光如雪,一面“張”字大旗迎風獵獵。
“是張遼!”
陳武拔劍大呼,“保護大王!”
吳軍倉促應戰。
張遼馬快,轉眼已殺入陣中。
長戟所向,血肉橫飛。
甘寧率錦帆兵側翼突進,箭無虛發。
吳軍陣型未成,頃刻大亂。
“結圓陣!護住吳王!”
呂範嘶聲喊道,卻被周泰率軍截住去路。
那邊宋謙部剛列好槍陣,就被漢軍鐵騎衝得七零八落。
陳武奮起精神,持刀迎戰張遼。
不三合,被張遼一戟刺穿胸膛,血染徵袍。
當場戰死。
呂範見勢不妙,急令親兵舉起帥旗,欲穩住陣腳。
卻見西南方煙焰沖天——竟是周泰已率軍焚燬浮橋。
孫權面如土色,手中玉杯墜地粉碎。
凌操一把上前扯住主公衣袖,大呼:
“事急矣!請大王速退!”
話落,轉頭對身旁的年輕將領喝道:
“統兒,率你本部三百親兵,護送大王突圍!”
淩統甲冑鏗鏘,單膝跪地:
“父親放心,兒在,主公安!”
隨即躍起高呼:“凌家兒郎,隨我護駕!”
三百精兵瞬間結成錐形陣,將孫權護在覈心。
淩統持雙戟開路,所向披靡。
忽見前方潰兵如潮,卻是潘璋正斬殺逃卒。
“臨陣脫逃者,斬!”
在連斃兩人後,敗兵稍定。
諸將之中,唯潘璋部最先穩住陣腳。
“潘將軍!”
淩統大喊,“請與我合兵一處,共保王駕!”
潘璋見是淩統,立即率殘部匯合。
此時張遼已發現孫權儀仗,親率精騎追來。
甘寧在左翼高呼,“紫髯兒休走!”
言罷,一箭射落孫權冠纓。
唬得孫權面色煞白,伏在馬背上不敢擡頭。
甘寧欲待再追,斜刺裡殺出一將攔住去路。
“休傷我主,凌操在此!”
凌操此刻已身披數處傷勢,可仍是奮起勇力,擋住了甘寧。
孫權見此,駭然失色,忙下令道:
“快!快傳令讓大部隊趕回來!”
然而,由於吳軍主力已經走遠,趕不回了。
孫權無奈,只得在淩統的護衛下往河邊趕去。
待衆人趕至河邊時,卻見浮橋早已斷作兩截,唯餘兩根孤零零的木板在湍流中搖晃。
“橋斷了!”
淩統目眥欲裂,回首望去。
張遼鐵騎已衝破潘璋防線,煙塵中“張”字大旗獵獵作響。
孫權面如土色,握劍之手微微發顫,哀呼:
“此天亡我也!”
這時,親隨谷利翻身下馬,急聲道:
“大王勿憂!”
他迅速解下馬鞭,指向十丈開外的南岸。
“臣觀此河雖闊,然戰馬奮力可躍。”
“請大王退後三十步,縱馬疾馳。”
“臣以鞭策之,或可飛渡!”
淩統聞言,立即令親兵列陣斷後:喊道:
“速速準備!某當死戰阻敵!”
孫權咬牙上馬,勒繮後退。
谷利高呼提醒:
“大王記取——馬躍之時須俯身抱頸!”
遠處傳來震天喊殺聲,凌操率殘部已與甘寧接戰。
老將軍白鬚染血,仍大呼酣戰:
“來者止步!此路不通!”
甘寧揮刀冷笑:
“那某隻好從汝之屍體上踏過去了,老匹夫!”
長刀如風,直取凌操咽喉。
這邊孫權已退至三十步外,猛夾馬腹。
那匹快航良駒嘶鳴一聲,如離弦之箭衝向斷橋。
谷利看準時機,揚鞭狠抽馬臀,暴喝:
“躍!”
只見駿馬前蹄騰空,孫權緊抱馬頸,紫髯飄揚。
剎那間馬身如虹,竟凌空飛越十丈河面!
南岸吳軍齊聲驚呼,眼見馬蹄堪堪搭上南岸碎石。
孫權順勢滾落,被衆將急忙扶起。
“大王受驚!”
“大王受驚!我等護駕來遲。”
衆吳將紛紛圍住孫權,關心他的安危。
孫權驚魂未定,還是沉住氣說道:
“……孤無礙。”
“快!傳令讓還未走遠的將軍趕回來救援。”
“還有許多將士沒能過河,孤不能棄其而去。”
吳軍最精銳的部曲與最優秀的戰將,都在河對岸爲孫權的逃生拼命。
孫權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他們。
“主公!”
北岸凌操遙見孫權脫險,老懷大慰。
稍一分神,甘寧長刀已砍入肩胛。
立時現出萬點桃紅。
“父親!”
淩統見狀,肝膽俱裂,眼淚奪眶而出。
正要回救,卻被張遼親兵團團圍住。
凌操拄刀跪地,血染徵袍,仍厲聲喝道:
“統兒勿顧老夫!”
“護主……護主……”
話音未落,甘寧第二刀已至,老將軍轟然倒地。
“甘興霸!!”
淩統雙目赤紅,如瘋虎般突入敵陣。
“你還我父親命來!!!”
雙戟翻飛,連斬七名漢軍,直取甘寧。
甘寧挺刀架住雙戟,冷笑道:
“小賊,汝父不識時務,汝亦欲尋死耶?”
“莫急莫哭,這便送你父子下去團聚。”
“甘某的刀——很快!”
淩統怒髮衝冠:
“狗賊!納命來!”
淩統似瘋了般,雙戟狂舞,招式愈發凌厲。
甘寧一時竟被逼退三步,心中暗驚:
“此子勇烈,更勝其父!”
此時凌家三百親兵已折損大半,河岸屍骸枕藉。
張遼見狀,親率精銳圍來:
“生擒淩統!”
淩統渾身浴血,甲冑破碎,仍死戰不退。
親兵隊長大呼:
“少將軍速退!某等斷後!”
他們都是凌家的宗族部曲,對凌家父子絕對忠心。
也相當於是死士。
值此危難之刻,他們絕對不能允許凌家人全部戰死。
必須保存凌家血脈!
言罷,親兵隊長率最後數十人結陣迎敵。
頃刻間,盡數戰死!
南岸忽聞鼓聲震天,卻是賀齊率三千援軍趕到。
賀齊望見北岸慘狀,急令:
“弓弩手掩護!舢板速往接應!”
淩統獨戰羣敵,忽覺背後河風凜冽——竟已被逼至絕境。
張遼惜才,立馬高坡,沉聲道:
“那小將,降了吧!”
“趁早歸順朝廷,與我等一同匡扶大漢河山!”
淩統仰天大笑,愴然道:
“吳越男兒,寧死不降!”
言罷,反手割斷鎧甲繫帶,縱身躍入湍流。
“不好!”
甘寧見淩統要跑,疾呼:“放箭!放箭!”
箭雨傾瀉而下,淩統卻已沒入水中。
張遼擡手止住弓箭手,嘆道:
“真虎將也!”
賀齊在南岸見狀,急令善泅者下水接應。
忽見下游處有人攀住礁石,正是淩統。
他竟負甲泅渡三十丈,被救起時十指盡裂,仍緊握雙戟不鬆。
此時漢軍陣中鳴金聲起。
卻是張遼望見吳軍大部隊旌旗已現,遂下令收兵。
甘寧不甘地望着南岸:
“將軍,何不乘勝追擊?”
張遼搖頭:
“此役已殺大量吳軍精銳,吳軍損失慘重。”
“且以七千破十萬,足已威震江東。”
“今吳軍復來,恐合肥有失。”
“不若見好就收,退回城去。”
遂率軍徐徐退入城中。
賀齊見漢軍退去,親率五百敢死渡過殘橋,打掃戰場。
士卒忽捧一物來報,“將軍請看!”
竟是孫權遺落的紫金盔纓。
賀齊鄭重收好,又見凌操屍身不倒,倚槍而立,雙目圓睜。
賀齊含淚撫其目:
“老將軍放心,主公已安,少將軍得存。”
凌操屍身這才緩緩倒下。
……
是夜,合肥城內,燈火通明。
張遼端坐于軍帳之中,衆將分列兩側。
酒肉滿案,慶賀大勝。
然而,張遼眉宇間卻隱有一絲憾色。
他放下酒樽,環視諸將,沉聲道:
“今日一戰,雖破吳軍。”
“然有一事,吾心難安。”
甘寧抱拳問,“將軍何憂?”
張遼沉吟片刻,揮手令左右押上幾名吳軍降卒,問道:
“汝等可知,今日逍遙津北岸,有一紫髯將軍。”
“上身長而下身短,善騎射,此人是誰?”
降卒伏地戰慄,不敢隱瞞,答道:
“回將軍,此乃……吳王孫權。”
帳中驟然一靜。
“孫權?!”周泰拍案而起,鬚髮皆張,“竟是孫權親臨?”
張遼長嘆一聲,閉目搖頭:
“吾早該想到!紫羅傘蓋,華服錦袍,非吳王而誰?”
“若早知是他,縱使千軍萬馬,亦當擒之!”
“惜哉!痛哉!”
這是張遼一生中,最接近生擒孫權的機會。
但因爲在陣中沒能認出孫權,而使其逃走。
有人問,張遼八百人突襲孫權車蓋時,不是見過他嗎?
而且還讓孫權下來單挑,張遼怎麼會認不出孫權來呢?
按後世的猜測,
可能是因爲當時離得太遠,張遼又是隻追孫權的車蓋,所以看不清楚孫權具體長什麼樣。
並且逍遙津之戰時,孫權狼狽不已,沒有往常的威儀。
加上又是兩軍混戰,形勢緊急,所以張遼沒能認出來。
但不過怎麼說,這絕對是張遼平生之大憾。 甘寧亦懊悔不已,恨聲道:
“早知如此,某當拼死追殺,豈容他躍馬渡河!“
周泰默然,良久才道:
“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張遼深吸一口氣,隨即振袖而起,肅然道:
“罷了!此戰大破吳軍,斬將奪旗,已足揚威。”
“傳令三軍,烹羊宰牛,犒賞將士!”
衆將齊聲應諾,合肥城內歡呼震天。
酒肉飄香,慶功之聲徹夜不絕。
有人歡喜,有人愁。
漢軍正在爲此次大勝而慶功時,孫權這邊可就慘了。
長江之上,吳軍戰船緩緩東行。
夜色沉沉,江風嗚咽,如泣如訴。
孫權立於船頭,紫髯微顫,目光黯淡。
他回首北望,逍遙津早已隱沒在黑暗之中。
唯有江水滔滔,似在訴說今日之敗。
忽聞岸上馬蹄聲急,一隊殘兵踉蹌奔來。
爲首之人渾身浴血,甲冑殘破,正是淩統。
“公績?!”
孫權大驚,隨即大喜,急令左右,“速速接應!”
淩統被攙扶上船,卻面無喜色,只踉蹌跪倒,嘶聲道:
“大王……末將無能,未能護得父親周全。”
“……三百親兵,無一人生還……”
言未畢,一口鮮血噴出,濺溼甲板。
孫權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他,痛聲道:
“公績!汝父忠烈,死得其所!”
“汝今歸來,乃天佑江東!”
淩統雙目赤紅,淚如雨下:
“父親臨死猶呼‘護主’,統卻……卻未能救他……”
“被甘寧狗賊殺害!”
孫權見他悲痛欲絕,心如刀絞,竟以衣袖親自爲他拭淚,溫聲道:
“死者已矣,生者當繼其志。”
“公績,汝在,孤何憂無人?”
淩統聞言,更是哽咽難言,只伏地叩首,血淚交加。
孫權見狀,急令左右:
“速傳醫官!”
又親自爲淩統解下殘甲,見他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不禁動容,嘆道:
“公績之勇,世所罕見!”
醫官匆匆趕來,以卓氏良藥敷其傷口。
淩統雖痛極,卻咬牙不出一聲。
孫權親自守候,直至他氣息漸穩,才稍稍安心。
夜深人靜,江風嗚咽。
吳軍戰船緩緩東行,船上將士皆沉默不語。
唯有江水拍打船舷,如泣如訴。
不知是誰先低聲啜泣。
隨即,哀聲漸起,蔓延全軍。
“陳將軍戰死了……”
“呂範部全軍覆沒……”
“宋謙將軍生死未卜……”
哭聲漸大,在江面上迴盪。
孫權立於船頭,默然良久,終於長嘆一聲:
“此戰之敗,皆孤之過也。”
身旁谷利勸道:
“大王勿憂,勝敗乃兵家常事。”
“他日再戰,必雪此恥!”
孫權搖頭,紫髯微顫,嘆息:
“非爲敗績,乃爲將士之死傷。”
“凌操、陳武,皆我江東棟樑,今卻……”
他說不下去,只閉目長嘆。
江風嗚咽,戰船東行。
這一夜,江東哭聲不絕。
經過數日的行程。
吳軍戰船緩緩駛入秣陵碼頭,船板一落,傷兵殘卒踉蹌登岸。
他們的甲冑殘破,戰袍染血,眼中猶帶驚惶之色。
岸上迎接的百姓見狀,無不駭然,紛紛圍上前來。
攙扶傷者,詢問戰況。
“阿兄!阿兄何在?”
一少年拉住一名斷臂士卒,急切問道。
那士卒面色灰敗,搖了搖頭,低聲道:
“汝兄……已戰死逍遙津矣。”
少年聞言,如遭雷擊,踉蹌後退數步,跪地嚎啕大哭:
“兄啊——!”
哭聲如瘟疫般蔓延,碼頭上頓時哀聲四起。
有老嫗撫着兒子染血的戰袍痛哭流涕,有婦人抱着夫君的骨灰罈子幾欲昏厥。
更有孩童茫然四顧,不知父親爲何遲遲不歸。
“那張遼當真如此可怕?”一名財主顫聲問道。
“可怕?”
一名老兵冷笑,眼中猶帶懼色。
“張遼率八百騎衝陣,如入無人之境!”
“陳武將軍戰死,凌操將軍陣亡。”
“若非淩統少將軍拼死斷後,只怕……只怕吳王都難逃一劫!”
衆人聞言,無不色變。
自此,張遼之名,威震江東。
夜深人靜,秣陵城東一處民宅內,嬰孩啼哭聲不止。
“莫哭!莫哭!”
母親抱着孩子來回踱步,卻怎麼也哄不住。
“再哭,遼來矣!”
父親忽然低喝一聲。
嬰孩的哭聲戛然而止,睜着淚眼驚恐四望。
這一幕,在江東各地不斷上演。
不知從何時起,“遼來”二字,竟成了止兒夜啼的咒語。
“阿母,張遼是何模樣?”
一總角小兒怯生生問道。
老婦人神色凝重:
“那張遼身高八尺,面如重棗,眼若銅鈴。”
“手持一杆長戈,騎白馬如飛,殺人如麻!”
小兒嚇得鑽進被窩,再不敢出聲。
至此,“張遼止啼”的典故由此誕生。
……
吳王宮內,鐘鼓齊鳴。
孫權高坐主位,紫髯微垂,面色肅穆。
階下文武分列。
淩統身披素甲立於武官之首,腰間白綾未除,顯是仍在父喪之中。
“逍遙津一戰,諸將用命,雖有小挫,忠勇可嘉!”
孫權環視衆臣,聲音沉厚,“凌操將軍力戰殉國,追封都亭侯,諡曰‘剛侯’。”
階下頓時一片肅然。
淩統出列,單膝跪地,甲葉鏗鏘:
“臣代亡父,謝大王恩典!”
孫權微微頷首,又道:
“淩統臨危護主,忠勇無雙。”
“擢升偏將軍,增部曲六百人。”
因爲淩統的三百親兵全部戰死,所以孫權爲了補充他,把原來的數目給他增加了一倍。
但須要注意的是,這裡給淩統增部曲六百人,不是說孫權要給他六百人。
而是允許淩統募兵的時候,可以多募六百人。
這就是東吳的授兵制度。
將領們可以自己主動徵募士兵,然後士兵的軍餉、甲冑維護、兵器的提供都由將領本人承擔。
吳將如果想要養兵,就只能努力打仗,搶奪戰利品。
同時,爲了防止將領們尾大不掉。
每一員將領的募兵數目都是有限度的。
即你在徵募了一定數目的士兵後,就不能繼續徵兵了,否則便是違法。
這也是爲什麼孫權說要給淩統增部曲六百人的原因。
淩統再拜:
“臣必肝腦塗地,以報大王厚恩。”
“潘璋臨陣斬逃兵穩軍心,加封溧陽都尉。”
“呂範、宋謙力戰不退,各賞金百斤。”
“賀齊接應有功,拜奮武將軍。”
孫權一一封賞完畢後,忽又想起陳武屍首還未能帶回,不由悲從中來,嘆道:
“唯陳子烈將軍.孤對他不起……”
話音未落,殿外忽傳急報。
“報——陳將軍靈柩已至秣陵東郊!”
孫權猛然起身,紫髯微顫:
“備駕!孤當親往祭奠!”
秣陵東郊,白幡如雪。
陳武靈柩停於新築墓穴之旁,棺槨上覆蓋着吳王親賜的戰袍。
三千白甲軍士列陣四周,槍戟如林。
忽聞鼓樂哀鳴,孫權素服而來,身後跟着文武百官。
淩統見那棺槨,想起當日陳武爲護主而死的慘狀,不由虎目含淚。
“子烈!”
孫權撫棺大慟,“痛失股肱,如折孤一臂也!”
衆臣見狀,無不落淚。
張昭上前勸道:
“大王節哀,陳將軍在天之靈,必不願見大王如此。”
孫權拭淚,親自執紼引柩。
當棺木緩緩入土時,忽有親兵捧上一柄斷刀——正是陳武臨終時所持。
孫權持刀泣曰:
“此刀隨子烈征戰十餘載,今當陪葬!”
孫權與陳武的關係非常好。
主要因爲陳武非常敬重孫權,對他忠心耿耿。
在失去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將士時,孫權便再是無情無義,也忍不住爲之悲痛。
孫權正欲將斷刀放入棺中,忽似想起什麼,轉頭問侍從:
“子烈生前最寵愛的那個會彈琴的姬妾何在?”
侍從低聲答道:
“回大王,正在府中守靈。”
孫權紫髯微動,沉聲道:
“傳孤令,賜她白綾三尺,隨子烈同去。”
此言一出,滿場文武俱驚。
張昭手中笏板“啪嗒”落地,顧不得拾取,急步出列:
“大王不可!”
“活人殉葬乃蠻夷陋習,中原早廢數百年矣!”
這裡張昭刻意提到中原早就廢除了這個陋習。
言外之意,中原之外的地方依然存在活人殉葬的儀式。
這也是孫權爲什麼會理所當然的提出這個要求的原因。
因爲江東就是存在活人殉葬的陋習。
事實上,除中原外,其他許多地方的文明都還不算開化。
比如歷史上的諸葛瑾,小妾生的兒子不養,直接遺棄。
這在當時的江東人看來,是一個非常賢明的舉動。
因爲這保證了正妻與嫡長子的地位。
從這裡也不難看出,北方不僅僅是生產力較南方更爲發達。
就連思想文明,都遙遙領先數百年。
孫權眉頭一皺:
“子布何出此言?”
“子烈生前最疼此女,令其地下相伴,豈非美事?”
張昭苦口婆心勸道:
“昔年秦穆公以子車氏三良殉葬,致使秦國無才,軍力下降。”
“以致無力東征,《黃鳥》之詩至今聞者落淚。”
“秦國因此失士人之心,終至衰微!主公欲效此愚行乎?”
呂範亦出面跪諫:
“魏武子病篤時命嬖妾殉葬,其子魏顆卻將此女改嫁。”
“後與秦將杜回戰,見一老人結草絆倒杜回,方知是妾之父報恩。”
“足見天道好生,請大王三思!”
孫權甩袖冷笑:
“爾等只知引經據典,可知將士們要什麼?”
忽轉向陳武長子陳修,“汝爲嫡子,以爲如何?”
陳修伏地顫抖,半晌方道:
“父父親生前確最寵愛琴姬”
淩統在武官隊列中看得真切——
陳修說這話時,其弟陳表在旁暗扯兄長官袍,卻被陳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當夜,吳王府書房,孫權獨坐案前。
燭火搖曳間,張昭被秘密召入。
“子布可知孤今日爲何堅持己見?”
孫權沉聲問道。
張昭嘆息:
“老臣斗膽猜測,大王是要做給活人看。”
孫權紫髯顫動,沉聲點頭:
“正是如此,逍遙津新敗,將士離心。”
“孤就是要讓武人知道——”
“跟着孫仲謀,生享富貴,死極哀榮。”
“可這代價.”
“一個婢妾罷了!”
孫權冷笑,“陳夫人早嫌此女爭寵,陳修怕分家產,那些武將們”
說着,取出一卷竹簡,“先生且看看今早各營聯名上書。”
張昭展開一看,竟是程普、韓當等老將聯名請求厚葬陳武的奏章,字裡行間隱約有“全其侍眷”之語。
即武將們,大多支持讓陳武的小妾陪他殉葬。
這是爲什麼呢?
在衆人看來,死後還有親人伺候,這就跟生前一樣了。
等於死後都有人陪伴,那黃泉路上就不會寂寞了。
所以武將們大多是支持這一殉葬儀式的。
次日,孫權正式下令,讓琴姬給陳武殉葬。
葬禮過後,孫權親赴各營犒軍。
所到之處,將士們皆單膝跪地,聲淚俱下:
“願爲大王效死!”
這就是孫權收買人心後的效果。
他爲了養士,讓武將們效忠他,他不惜放低姿態與武將們相處。
所以要通過讓小妾殉葬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陳武的關愛。
最後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吳軍將士們都對孫權這個行爲十分感動,紛紛表示願意爲他效忠。
因爲在衆將看來,孫權這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給咱們風風光光的辦葬禮。
讓我們死後也有人陪伴,真是太感動了。
而陳武的家人呢?
他們其實也對孫權這個行爲十分感激。
他們認爲這是一種高規格的很體面的葬禮儀式。
他們心裡期待這個儀式,但抹不開面子,不好主動提出來。
而當孫權辦了此事後,可謂大塊人心,大夥兒都高興。
但孫權這個行爲莫說在現代,即使是在古代也是飽受批判的。
因爲此前說過,中原都已經廢除這個陋習了。
從漢朝初年廢除,到明朝初年才恢復。
這中間的一千多年間,明確記載的殉葬實例是非常少的。
即便是封建時代,傳統觀念也是隨着時代在不斷進步的。
比如東晉的史學家孫盛就對此評價孫權說:
“孫權這個行爲實在是缺大德。”
“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禍福報應都是有應驗的,難怪孫權建立的國祚會那麼短命。”
“這不活該嗎?”
當然,你要站在孫權自己的角度,他與陳武關係私下確實不錯。
史書叫,“尤爲權所親愛,數至其家。”
孫權這麼做,也是怕陳武在地下感到孤單。
就想着把他最喜愛的人送過去陪他。
但有一說一,
在陳武心中,他最愛的哪裡是他的小妾啊?
那肯定是願意爲其捨命效忠的孫權啊!
你要真怕陳武孤單,你孫權萬完全可以直接抹脖子下去見他嘛。
至此,逍遙津戰事告一段落。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