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一個不尋常的冬天。
寒風如刀,割裂着中原大地。
一支蜿蜒數十里的隊伍正緩慢向西行進,馬蹄聲、車輪聲與百姓的啜泣聲交織在一起。
這是曹操輸掉中原大戰前,下令曹軍攜軍民向益州遷徙的悲壯隊伍。
隊伍中,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緊緊攥着母親的手。
“母、母親,我、我們何時能到蜀地?”
少年問道,聲音因寒冷而微微發顫。
鄧母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衫,輕撫兒子的頭頂:
“孩子,且忍耐些。”
“很快我們就到蜀地了,千萬別掉隊。”
“否則我們也會跟其他人一樣,被官軍殺害的。”
“官、官軍爲什麼要這樣做?”
少年不解地問。
“……唉,聽說是曹公不想把河南的百姓,留給玄德公。”
“所以要將我等盡數遷走。”
“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搬家嗎?”
少年本是荊州南陽人,是新野大族。
可惜他幼年喪父,生活在戰爭頻發、社會動盪的年代。
此前曹操入主荊州時,就曾專門將南陽的民衆遷到汝南來。
如今曹操說是要爲中原大戰做準備,再次將他們西遷。
“誰知道呢?”
母親嘆了口氣,“我們這樣的平頭百姓,還不是官府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不過是無根的野草,漂浮的浮萍罷了。”
少年一愣,望向四周。
只見百姓扶老攜幼,面色憔悴。
有老者不堪跋涉倒在路邊,立刻被兵士拖至一旁。
有孩童哭喊着飢餓,卻只能得到半塊粗糲的乾糧。
他的眉頭深深皺起,心中暗自發誓:
“他日若得志,必不做那任人欺凌之徒。”
“王侯公卿,必有我之一席!”
少年立下壯志,發誓無論如何都要活着到蜀地。
只有活着,纔有希望。
而少年的名字叫做鄧艾。
數月跋涉,鄧艾一家終於隨屯田民抵達了益州廣漢郡的什邡縣。
此地雖不及中原富庶,卻也山清水秀,適宜耕作。
“從今日起,爾等便在此屯田,爲魏公養兵積糧!”
負責安置的軍官高聲宣佈,隨即分發簡陋的農具與種子。
鄧家分得一片貧瘠土地和一間搖搖欲墜的茅屋。
鄧母不辭辛勞,白天耕作,夜晚仍堅持教鄧艾讀書寫字。
“士載,我鄧氏雖家道中落,然詩書傳家不可廢。”
“你父早逝,爲娘只望你能重振門楣。”
鄧母常如此教誨。
鄧艾天資聰穎,尤其對兵書戰策興趣濃厚。
每當放牛時,他便坐在山坡上研讀《孫子兵法》,並實地觀察地形,在心中排兵佈陣。
一日,同村少年見他對着山谷指指畫畫,不禁嘲笑:
“鄧結巴,又在做你的將軍夢了?”
鄧艾聞言並不惱怒,只是淡淡一笑:
“燕、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鄧艾便如此這般,窮苦的在蜀地度過了六年時光。
時值章武五年,鄧艾年已十八。
因在屯田民中少有的才學,故被推薦爲典農都尉學士。
只有獲得這個推薦,纔可以擔任典農都尉的佐、乾等下級官吏。
以後如有勞績還可能逐步升遷。
這對於出身卑微的人來說,不失爲一條改換門庭的進身之路。
面試之日,他滿懷希望地前往縣衙。
典農都尉陳康高坐堂上,見鄧艾衣衫雖舊卻整潔,先有三分好感:
“汝有何才學,可自陳之。”
鄧艾深吸一口氣,開始背誦《管子》中的農戰篇:
“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
然而他越是緊張,口吃便越嚴重。
陳康皺眉:
“汝雖有才學,然口齒不清,如何傳達政令?”
遂任命鄧艾爲看守稻草的小吏,月俸僅三斛米。
鄧艾雖失望,卻仍盡職盡責。
他管理的草場井井有條,甚至改良了儲存方法,使稻草不易黴變。
同僚笑他多事,他卻說:
“治……治大國如……如烹小鮮,小……小事不……不苟,大……大事方能……能成。”
一日,鄧艾正在草場記錄出入數量,忽聞遠處傳來馬蹄聲。
擡頭望去,只見十餘騎簇擁着一輛馬車緩緩而來。
爲首者約四十餘歲,面容清癯,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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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司馬將軍巡視屯田,還不速速迎接!”
隨行軍官高聲喝道。
鄧艾連忙整理衣冠上前行禮。
司馬懿下馬查看草場,見賬目清晰,稻草堆放有序,不禁問道:
“此爲何人所管?”
鄧艾上前一步:
“回……回將軍,是……是下吏鄧……鄧艾。”
司馬懿見他口吃,初不在意,正欲離去。
忽見鄧艾腰間別着一卷竹簡,露出“兵法”二字,頓時來了興趣。
“汝讀兵書?”
鄧艾眼睛一亮,司馬懿可是魏國的重臣。
若能得他賞識,自己便有改變命運的機會,於是連忙說道:
“回將軍,下……下吏自幼喜……喜讀兵書。”
“尤……尤其對地……地形險要有……有所研究。”
鄧艾幾乎是公認的三國後期軍事第一人。
他倒黴就倒黴在,
在他大放異彩之前的歷史,實在是太過精彩,以至於人們時常把他忽略。
而當曹孫劉、諸葛孔明等人物相繼退出歷史舞臺後。
就更少有人關注鄧艾、姜維、羊祜、陸抗等同樣傑出的後輩們了。
其中,鄧艾是唯一一個二十年軍旅生涯,沒有任何敗績的將領。
而“偷渡陰平”這樣比肩韓信“暗度陳倉”的生涯傑作,也僅僅只是鄧艾軍事生涯的冰山一角。
像這樣的戰績,鄧艾還能拿出好幾個來。
所以把鄧艾放在整個三國曆史上,他的軍事水平都是能名列前茅的。
而鄧艾之所以能夠嶄露頭角,那是因爲他遇着了一位貴人——
司馬懿被鄧艾的口吃引起了注意,而對他懂軍事這個特點又引起了他的興趣,於是示意他繼續。
鄧艾指向遠處山脈:
“如……如此地地形,若……若在此處設……設伏,可……可阻數倍之……之之敵。”
他雖口吃,言辭卻極有見地。
司馬懿越聽越驚,當即命人取來地圖,讓鄧艾指畫。
鄧艾毫不怯場,將什邡周邊山川形勢、攻守要點一一闡明,見解獨到。
“蜀中竟有如此奇人?”
司馬懿大爲震驚,對鄧艾的才能又驚又喜。
“吾觀汝雖口不能言,然胸中自有甲兵十萬!可願隨吾入府爲掾屬?”
鄧艾大喜,跪拜道:
“艾……艾蒙將軍不……不棄,敢不……不效犬馬之……之勞!”
未過多久。
鄧艾又被司馬懿提拔爲了典農校尉。
時值曹操枝江兵敗回返成都。
當即召集羣臣,商議屯田事宜。
因爲此次出征,也是曹操的一次對外試驗。
他想想看看自己打出去,會面臨哪些問題。
果不其然,糧草問題成了制約魏軍出征的第一大難題。
尤其是在司馬懿推廣蜀錦,大量的百姓開始種桑養蠶,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蜀地的農業發展。
曹操必須趁着自己還有精力,整頓魏國的農業。
“如今中原盡失,兵糧匱乏。”
“劉備則據荊州、關中,虎視眈眈。”
“我等若不盡快積蓄糧草,訓練精兵,恐難久持。”
“故孤有意在國內進行屯田。”
“公等有何人選?”
棗祗的病逝,如折曹操一臂。
這位漢末t0級別的農業專家,沒能陪曹操走到最後。
這令曹操悲痛不已。
有他在時,至少曹操目前沒出現過缺糧的情況。
如今遷移至蜀地,棗祗的離世,使這個問題變得愈發嚴重。
司馬懿出列,拱手道:
“大王,益州雖沃野千里,然水利不興,漕運艱難,軍糧轉運耗費甚巨。”
“臣舉薦一人,可解此困。”
“哦?”曹操擡眼,“何人?“
司馬懿乃拱手道:
“典農校尉鄧艾,字士載。”
“此人雖口吃,然精通農戰之法,曾獻策改良屯田。”
“臣欲舉薦於大王久矣,今正值用人之際。”
“若能使其巡視東南,必能提出良策。”
曹操沉吟片刻,道:
“鄧艾就是那個連升三級的官員?”
“罷了,既然你如此力薦,孤且給他一個機會。”
“便命他前往成都、武陽、江陽一帶考察,擬定屯田之策。”
鄧艾領命,即刻啓程。
他自成都出發,沿岷江而下。
經武陽,至江陽,沿途考察山川地勢、農田水利。
一日,鄧艾立於岷江之畔,見江水滔滔,而兩岸農田卻因缺水而荒蕪。
不僅暗歎:
“天府之國,竟因水利不修,良田廢弛,豈不可惜?”
隨行官吏問道:“鄧校尉可有良策?“
鄧艾遙指岷江,道:
“昔……昔李冰修都江堰,使、使成都平原沃野千里。”
“今……今我魏國據蜀,卻未能善用此水。”
“若能開鑿……鑿河渠,引水灌溉。”
“則、則荒地可變良田,軍糧可增數倍。”
他又沿涪水而行,見運輸軍糧的兵卒疲憊不堪,皺眉道:
“蜀……蜀道艱難,運糧之兵竟佔去半數軍力,耗費巨大。”
“若能疏通漕運,使……使糧船直抵成都,則可省去大半人力。”
回成都後,鄧艾便連夜著書。
寫就《濟河論》,詳細闡述屯田之策。
翌日,曹操召集羣臣議事,鄧艾奉書進言:
“大大王,臣巡視東南,察蜀中利弊。”
“今今今獻《濟河論》,請……請大王過目。”
曹操接過竹簡,細細閱讀。
鄧艾立於殿中,雖口吃,然言辭鏗鏘:
“蜀……蜀中土地肥沃,然水少難溉,致使使使良田荒廢。”
“臣以爲,當開鑿河渠,引岷江、涪水灌溉,使荒地變沃土。”
“再於、於廣漢、蜀郡設軍屯,兵民共耕。”
“既、既可積糧,又可戍邊。”
“此、此兩全之策也。”
曹操點頭:“詳細說來。”
鄧艾繼續道:
“成、成都平原,可屯兵二萬,涪水以南屯兵三萬。”
“按十之二輪休,常保四萬兵力,邊耕邊守。”
“若、若遇豐年,收成可比西部多三倍有餘。”
“扣除軍民耗費,每年可得百萬斛軍糧不止。”
“不、不消五六年時間,成都可積糧千萬斛,足以供十萬大軍兩年之用!”
羣臣聞言,皆露驚色。
鄧艾針對屯田的見解,竟與棗祗之謀不謀而合。
歷史上的鄧艾,
曾在淮水流域挖掘了三百多里長的水渠,灌溉農田二萬頃。
從而使淮南、淮北連成一體。
由於淮水流域的水利和軍屯建設得到飛速發展,魏國在東南的防禦力量也大大加強。
每當東南有戰事,魏國大軍便可乘船而下。
直達江淮,軍費、糧食都綽綽有餘,又消除了水害。
成了吳國永遠的噩夢。
而鄧艾的屯田才能,也纔是真正奠定他歷史地位的因素之一。
因爲三國最不缺的就是軍事專家。
而鄧艾軍事雖然優秀,但卻又做不到碾壓同時代那些金字塔頂端的前輩、後輩。
可鄧艾的屯田才能,幾乎是t0一檔。
這就太難得了。
使得後世很多人認爲鄧艾的才能,是可以跟諸葛亮、曹操比肩的。
“鄧士載之策,正合孤意。”
曹操緩緩合上竹簡,對鄧艾的主張讚賞有加。
他的理論遠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曹操看得出,鄧艾是有機會爲魏國在蜀地積累大量糧草的。
司馬懿見此,亦出列讚道:
“鄧校尉之策,不僅可解軍糧之困,更能省去轉運之勞,實乃長遠之計也。”
“唯大王察之。”
作爲鄧艾的舉主,司馬懿於公於私都會力薦鄧艾。
“嗯。”
曹操當即下令:
“即日起,命鄧艾總領東南屯田之事。”
“開鑿河渠,廣設軍屯。”
“務必五年之內,積糧千萬斛!”
鄧艾領命,即刻調集軍民,開鑿河渠。
他親自勘測地勢,規劃水道。
使岷江之水引入成都平原,灌溉萬畝良田。
蜀中百姓起初不解,抱怨勞役繁重。
鄧艾便親自下田,與民同勞,並解釋道:
“今日之苦,乃爲明日之福。”
“待河渠修成,農田得溉,收成倍增,爾等再無需忍飢挨餓。”
就在鄧艾等人的努力下。
魏國河渠初成,荒田得水,稻穀茁壯。
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繁盛景象。
不表。
……
洛陽,相府。
夜色如墨,書房內燭火搖曳。
李翊負手立於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松樹,枝幹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
“父親喚我?”
李治推門而入,見父親背影如山嶽般沉重,心頭忽地一緊。
李翊未轉身,聲音冷峻:
“今日宴請諸將,錦緞之事,你可知錯?”
李治瞳孔微縮,隨即強自鎮定:
“父親如何知曉?”
“休管我如何知曉!”
李翊猛然轉身,袍袖帶起一陣寒風。
“你年方十五,便學人玩弄權術,可知政治並非兒戲?”
“年輕人,你還嫩得很吶!”
“就你這個年紀,你玩的明白嘛!”李翊震怒,嘶聲大吼。
他眼中寒芒如劍,刺得李治都不由後退半步。
他很少見着父親如此生氣,彷彿觸動了他的逆鱗一般。
便是此前在河北時,爲了阿若之時,父親也沒發過這麼大的火。
當時他最多也只是欲自己辯論。
卻很少似這般,不講道理,單純宣泄情緒。
但李治很快便挺直腰背,反駁說:
“父親當年不也是束髮之年便入仕參政?”
“《荀子》有云: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孩兒爲何不可?”
“放肆!”
李翊一掌拍在案上,茶盞震得叮噹作響。
“我且問你,諸將是敬你還是懼你?”
李治抿脣不語。
李翊冷聲一笑,緩緩道:
“高祖得天下,豈是單弄權術?”
“張良、蕭何、韓信,皆甘爲其效死力。”
“便說明上下之間,不是靠試探,而是靠信任。”
“你今日之舉,看似讓諸將屈服,實則已在他們心中埋下芥蒂。”
“他們今日忍你,是因你年少,是因我尚在。”
“若他日你獨掌大權,他們可還會如此配合?”
“如果你不是我兒子,他們又豈會把你放在眼裡?”
李治被逼至牆角,後背抵上冰冷牆壁。
父親的話如冷水澆頭,令他渾身發顫。
李翊見狀,語氣稍緩:
“治兒,權術只可逞一時之快,人心方爲長久之計。”
他從案頭取過青玉令,這是首相專屬,天子御賜。
見青玉令,如見內閣首相。
“此印能令百官跪拜,可能令他們真心效死否?”
燭光將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牆上,一高大一瘦小,恍若巨象與幼鹿。
“欲服衆將,當在戰場立功,在朝堂展才。”
李翊將青玉令重新放回案上,“而非以此等小智試探忠誠。”
“今日之後,張郃等人表面不顯,心中已生芥蒂。”
“這般權力,脆如薄冰。”
李翊這是在警告兒子,
今日之後,
張郃、陳到或許不會明着反對你,但他們心裡已對你有了戒備。
“你父親我能在朝堂立足,不是因爲我比誰更會玩弄權術,而是因爲我能讓各方勢力都願意聽我一言。”
“權力真正的核心,不是讓人怕你,而是讓人敬你、信你、甚至依賴你。”
“你今日之舉,恰恰暴露了你對權力的誤解——”
“你以爲掌控就是權力,實則真正的權力,在於你能否讓人心甘情願地站在你這一邊。”
李治終於垂下頭:
“孩兒……知錯。”
窗外傳來更鼓聲,已是三更時分。
李翊踱至窗前,望着滿天星斗,長嘆道:
“行了。”
“我思慮再三,上庸之戰,你不必去了。”
“什麼?”
李治如遭雷擊,猛地擡頭。
“父親!你不是答應過孩兒嗎?怎麼能……”
“此事已決!”
李翊聲音斬釘截鐵。
李治撲通跪地,抓住父親衣袖:
“孩兒錯了,我檢討就是了老爹。”
“叫什麼老爹!”
李翊甩袖拂開,厲聲喝斥: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
“辦公之時,稱職務!”
李治臉色煞白,伏地叩首:
“下官知錯……首相大人。”
李翊背過身去,聲音冷硬如鐵:
“退下吧,明日自去書房閉門思過,出征名單我會另擬。”
李治還要再言,卻見父親背影如山嶽般不可撼動。
他顫抖着起身,踉蹌退出書房。
卯時三刻,天光未明。
相府後廚已升起裊裊炊煙。
袁瑩挽着素絹襜衣,親自守着竈上熬煮的碧粳粥。
她執玉勺輕攪,“桃紅,去看看大公子可醒了?”
她說話的同時,頭也不擡,只將新摘的枸杞撒入粥中。
“昨日相爺訓得重,怕是連晚膳都沒用。”
桃紅碎步近前,屈膝道:
“回夫人,大公子寅初便被相爺喚去書房了。”
“相爺命人撤了錦褥,只留一張硬榻……”
玉勺撞在釜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袁瑩蹙眉,嘆道:
“這是要閉門思過?”
又問,“相爺何在?”
“五更鼓響時就進宮面聖去了。”桃紅低聲回道。
“罷了。”袁瑩輕嘆,揭釜觀粥,“這鍋金絲棗粥又白熬了。”
此時珠簾響動,麋貞夫人攜侍女款款而入。
她雖年過四旬,發間已見銀絲,通身氣度卻更顯雍容。
隨後甄宓攜着繡繃,呂玲綺腰懸佩劍,俱至廚下。
“妹妹起得早。”
麋貞望見竈上粥釜,笑道:
“相爺既入朝,這粥我們姊妹分食便是。”
說着,已命人布好青玉碗盞。
衆人方坐定,袁瑩忽覺缺了誰。
“安兒怎不見?”
桃紅忙道,“三公子說晨讀未畢……”
“去把他帶來。”
袁瑩擱下牙箸,“早膳不用,讀什麼書?”
“跟他父親一樣,就知道讀書~”
語氣中帶有幾絲幽怨。
少頃,八歲的李安被領至堂前。
甄宓眼尖,見孩子行走時左臂微蜷,廣袖下隱約透出青紫。
她忽按住袁瑩正要佈菜的手,“瑩姐姐且看。”
袁瑩撩開幼子衣袖,但見白玉般的手臂上淤痕交錯,腕處竟有紅印。
見此,滿座皆驚。
麋貞手中的湯匙更是噹啷墜地。
“這是.”
袁瑩聲音發顫,“昨日去太學還好好的!”
李安低頭絞着衣帶:
“兒臣……兒臣不慎跌傷……”
“胡說!”
呂玲綺拍案而起,腰間佩劍撞在案角。
“這分明是被人擰的!誰家小兒敢欺相府公子?”
滿室寂靜中,甄宓柔聲道:
“安兒,可是同窗所爲?”
見孩子睫毛顫動,又補一句:“你父親常言‘君子不欺暗室’,隱瞞反害同窗成惡。”
李安終於抽泣起來:
“母親不許兒臣顯露身份……同窗皆道兒是商賈之子……”
“見兒帶的櫻桃畢羅精緻,便……”
“便如何?”
袁瑩將孩子摟進懷中。
“先奪食盒,又推搡於廁軒……”
李安哽咽,“還說明日要帶西市張記的透花餈,不然……不然便要用硯臺砸手……”
太學裡的學生非富即貴,而商賈的孩子當然是最受歧視的存在。
李安話音方落,呂玲綺已拍案而起。
腰間佩劍錚然出鞘,寒光一閃。
“安兒,他們現在何處?”
她一把攥住李安的手腕,眼中怒火如熾,“我這就帶你去報仇!”
說罷,她轉身便要點兵。
門外幾名精壯女兵聞聲而動,甲冑鏗鏘。
甄宓與麋貞見狀,連忙上前攔住。
“妹妹且慢!”
甄宓按住呂玲綺執劍的手,低聲勸道:
“太學乃朝廷重地,若貿然帶兵闖入,豈不讓相爺難做?”
麋貞亦勸:
“此事須得從長計議,不如等相爺回府再作定奪。”
呂玲綺冷笑:
“難道就任由那幾個小畜生欺辱安兒?”
衆人爭執間,忽聽一道清冷聲音響起——
“我是安兒的母親,呂姐姐不必插手。”
衆人回頭,只見袁瑩靜立堂中,神色平靜得近乎可怕。
她往日嬌俏的眉眼此刻如覆寒霜,脣角微抿,竟無一絲笑意。
呂玲綺一怔,竟被她氣勢所懾,下意識問道:
“妹妹打算如何處置?”
袁瑩不答,只淡淡對下人吩咐:
“去買透花餈。”
侍女領命而去,不多時,捧回一盒精緻點心。
袁瑩接過,指尖輕輕撫過盒上花紋,忽而擡眸,對呂玲綺道:
“借姐姐兵士一用。”
呂玲綺爽快道:
“這本就是相府之兵,妹妹儘管調遣。”
袁瑩點頭,轉身便往外走。
甄宓與麋貞對視一眼,連忙上前攔住。
“妹妹三思!”
甄宓握住她的手,“太學之中,不少學子出身權貴之家。”
“若將此事,恐對相爺不利。”
袁瑩聞言,脣角微揚,卻無半分笑意。
她輕輕抽回手,淡淡道:
“他們再有權,權未必大得過我家夫君。”
“他們再尊貴,也未必貴得過我袁氏四世三公。”
她眸光如刃,緩緩掃過衆人。
“我平日不喜爭鬥,只願做你們的好妹子,做夫君的好妻子。”
“但今日——”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
“我也想,做一回自己。”
話音一落,滿堂俱寂。
甄宓與麋貞怔然,竟覺眼前之人陌生至極。
那個總是溫婉含笑、柔聲細語的袁瑩,此刻竟如寒刃出鞘,鋒芒畢露。
呂玲綺最先回神,大笑一聲:
“好!妹妹既有此心,我豈能袖手?”
她一把抓過佩劍,“我與你同去!”
袁瑩卻搖頭,“不必。”
她看向李安,柔聲道,“安兒,隨母親走一趟。”
李安怯怯點頭,小手緊緊攥住母親的衣袖。
袁瑩牽起他,轉身邁步。
裙裾如流雲翻涌,颯然生風。
身後女兵列隊相隨,甲光冷冽。
麋貞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不想妹妹竟有如此氣魄……”
“只是她真的能處理好此事嗎?”
麋貞心中擔憂不已。
相府家的公子被校園霸凌,其實想解決真的不難。
關鍵相爺不在,她們要怎麼“妥當”的解決。
這一點其實很難。
“瑩妹會處理好的。”
甄宓開口,她輕聲嘆道:
“袁氏之女,終究不凡。”
……
太學門前。
袁瑩一襲素色長裙,裙裾如流雲垂落。
腰間玉帶輕束,襯得身形挺拔如鬆。
她步履從容,身後數名女兵按劍隨行。
甲冑鏗鏘,氣勢凜然。
“那是誰家的夫人?竟帶兵入太學?”有學子低聲議論。
“噓!莫要多言,那是相府袁夫人!”
衆人聞言,紛紛側目。
袁瑩目不斜視,徑直走至太學正院。
四周學子越聚越多,竊竊私語如潮水般涌來。
都在猜測,這位漢朝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到太學裡來是想要幹什麼。
袁瑩微微擡手,身後一名女兵高聲喝道:
“太學八歲學子,被同窗堵於廁軒,勒索點心!”
“尋常點心尚且不足,非要西市張記透花餈不可!”
“今日我家夫人親至,點心已備,叫那幾個孩子出來拿!”
此言一出,滿院譁然。
“竟有此事?”
“誰家小兒如此跋扈?”
議論聲中,忽有人驚呼:
“快看,蔡祭酒來了!”
只見蔡琰匆匆趕來,面色蒼白,額上已見細汗。
她自被李翊贖回匈奴以後,便被李翊舉薦給了劉備。
恰逢國家興辦私塾、學校,故委任其爲太學祭酒。
可以說,蔡琰能當上這個祭酒,少不了相府從中幫忙。
她一見着袁瑩,連忙上前行禮,強笑道:
“袁姐姐今日怎得空來太學?”
袁瑩淡淡瞥她一眼,並不接話,只將手中食盒遞出:
“透花餈在此,請祭酒轉交。”
蔡琰雙手微顫,接過食盒,低聲道:
“此事我必嚴查,定給姐姐一個交代。”
袁瑩脣角微揚,笑意不達眼底:
“他還要什麼,儘管與我說,我接着買。”
她頓了頓,聲音輕緩,卻字字如刀。
“只求他——莫再打我兒子。”
蔡琰聞言,如遭雷擊,冷汗涔涔而下:
“袁姐姐放心,太學定當嚴懲不貸!此事……”
“祭酒!”
袁瑩忽打斷她,眸光冷冽。
“辦公之時,當稱職務。”
蔡琰面色煞白,連忙改口:
“下官明白!請夫人放心,太學必給相府一個交代!”
袁瑩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女兵們緊隨其後,甲葉碰撞之聲清脆如鈴。
滿院學子鴉雀無聲,自動讓開一條路來。
行至大門,袁瑩忽駐足回首,望向太學高懸的匾額,輕聲道:
“讀書明理之地,竟養出這等豺狼。”
春風驟起,捲起她鬢邊一縷青絲。
那背影挺直如劍,颯然生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