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鄱陽湖畔。
秋風蕭瑟,枯黃的蘆葦在風中低伏。
周瑜躺在病榻上,蒼白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清瘦。
這位年僅三十六歲的江東名將,此刻正強撐着病體,用顫抖的手寫下最後的奏表。
“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誠不足惜.”
筆鋒在竹簡上艱難地移動,墨跡時而深時而淺。
“但恨微志未展,不能再爲東吳效命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書寫,侍從連忙遞上帕子,上面已沾滿暗紅的血跡。
周瑜閉目喘息片刻,又繼續寫道:
“臣有三事相諫。”
“其一,統領江東,當未雨綢繆,不可貪圖安逸。”
“其二,邊境百姓尚未歸附,需遣良將鎮守.”
他的筆在這裡頓了頓,眼前浮現出那個勤奮好學的年輕將領。
“呂蒙忠勇可任.”又是一陣咳嗽,這次連筆都握不住了。
“最後.”
他艱難地口述,讓侍從代筆。
“中原爭霸戰未休,不論齊魏誰勝,我東吳都當坐觀時變,不可輕易下場。”
“萬望吳侯珍之,慎之。”
話未說完,手中的竹簡已經滑落在地。
九月初一,一代儒將周瑜與世長辭。
消息傳到京口時,孫權正在批閱奏章。
當傳令兵哽咽着報出噩耗,孫權手中的筆“啪”地掉在案几上,墨汁濺滿了衣袖。
“公瑾.”
孫權踉蹌起身,眼中瞬間涌出淚水。
“公瑾有王佐之資,然而壽命短促,孤還能依賴什麼呢?”
說罷,竟當衆痛哭失聲。
左右侍從從未見過主公如此失態,也都跟着落淚。
次日清晨,孫權換上素服,親自爲周瑜設靈祭奠。
他在靈位前,想起當年與周瑜一起共事的歲月,點點滴滴。
想起赤壁之戰時那個英姿勃發的年輕統帥,不禁再次淚流滿面。
“若非公瑾,哪有今日之東吳.”
他親手爲靈位敬上三炷香,香菸嫋嫋中,彷彿又看見周瑜溫潤如玉的笑容。
“傳令。”
孫權紅着眼睛對左右說,“公瑾的喪葬之禮,全部由國家承擔。”
他頓了頓,又接着補充道:
“其子女皆賜爵位,府中舊部妥善安置。”
下葬那日,江東文武百官盡數到場。
就在孫權穿着素服,神情哀慼。
長史張昭忽然趨步上前,低聲道:
“主公,公瑾雖逝,然天下大勢不可不察。”
“今曹操與劉備鏖戰於中原,正是我江東坐觀成敗之時。”
孫權擡眼,眼中哀色未褪,卻已多了一分銳利:
“子布之意是”
張昭微微躬身:
“當早定軍國大事,不可因喪廢政。”
孫權沉默片刻,目光掃過靈堂上週瑜的牌位,緩緩點頭:
“召呂蒙來見我。”
呂蒙匆匆趕來,甲冑未卸,額上還帶着操練後的汗珠。
畢竟不能因爲周瑜一人的喪禮,而廢了國家兵事。
以呂蒙爲首的大臣,依然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他跪伏於地:
“主公喚末將前來有何吩咐?”
孫權凝視着他:
“公瑾臨終前舉薦你繼任大都督,統領江東兵馬。”
呂蒙聞言一震,連忙叩首:
“末將資歷尚淺,豈敢擔此重任?”
“程普、黃蓋等老將軍皆在,末將豈能僭越?”
按理說,除周瑜之外,資歷最高的就是程普。
程普一直和周瑜是並列的左右都督。
旁人也都以爲周瑜死後,程普會接管江東兵權。
但孫權並不想讓父親兄長那一代的老臣接管兵權。
他更想扶持自己的勢力。
所以此次大都督的人選,孫權直接將程普、韓當、黃蓋等輩給排除在外了。
孫權站起身來,親手將他扶起:
“公瑾識人,從未有誤。”
“他既認定你可擔此大任,子明便不必推辭。”
呂蒙仍欲再辭,孫權卻已解下佩劍,遞到他面前:
“此劍隨我多年,今日贈你。”
“自今以後,江東三軍,皆聽你調遣。”
堂外秋風驟起,捲起幾片枯葉。
呂蒙深吸一口氣,雙手接過佩劍:
“蒙必不負主公與公瑾所託!”
孫權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既有期許,又隱含深意:
“曹操、劉備皆非善類,江東未來,就靠你了。”
呂蒙肅然抱拳,目光堅毅如鐵。
孫權又問道:
“子明既受重任,可有良策教我?”
這話問的巧妙,按理說東吳如今剛剛經歷損失周瑜的悲痛,還未從中走出。
正常來講,東吳接下來奉行的政策無非就是“周規呂隨”罷了。
但孫權卻問呂蒙有什麼良策教他沒有。
這顯然是他希望聽到不一樣的答案。
呂蒙當即會意,拱手對曰:
“臣日夜觀中原戰局,如臥薪嚐膽。”
“今曹魏損兵折將,夏侯惇、曹仁等數路大軍俱爲劉備所破。”
“此誠千載一時之機也!”
孫權眉峰微蹙:
“公瑾在時,嘗言坐觀成敗……”
呂蒙趨前一步,甲葉錚然:
“此一時彼一時也!”
“昔者曹劉勢力相當,我江東自當持重。”
“今魏軍新敗,劉備亦疲,若仍固守舊策,恐失天予之機也。”
孫權聞言,雙目驟亮,擊案而起:
“子明之言,甚合孤意!”
“孤本不欲長守此地,前言特以試卿耳。”
忽又蹙眉道:“只是襲取荊州之事……”
“一旦襲取荊州,便意味着要與劉備交惡。”
“萬一失敗,我東吳如何抵擋得住齊國的反擊?”
呂蒙早有才成算,他一直在爲此事規劃。
密切關注着荊州的一切動向。
“吳侯,臣已密探得荊州虛實。”
“今聞孔明遠出,若不襲取,再無機會矣。”
一旦中原之戰結束,劉備徹底統一河南。
那麼荊州、淮南將會徹底成爲鎖死東吳的大鎖,再不可能突破了。
畢竟荊州很難像這次中原大戰一樣,外調出那麼多兵馬來。
孫權渴望進取,但也怕得罪死劉備。
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得他進退兩難。
呂蒙的話還在繼續:
“臣保舉一人爲偏將軍。”
孫權便問,“是誰。”
“陸遜陸伯言。”
呂蒙正色說道:
“遜雖年少,胸有韜略。”
“觀其治軍,法度嚴明,實乃將才。”
“今何不使我與他兵分兩路,蒙襲取荊州,遜襲取丹陽。”
“事若就,則荊、揚二州一統。”
“主公進可以逐鹿天下,爭霸中原。”
“退亦可以據守長江,不失爲江東之主。”
“況且……主公正是青春年少,曹操、劉備俱已年過五旬。”
“而曹魏宗室中,自曹昂死後,並無英才可以繼任。”
“而劉齊宗室中,劉備子嗣尚還年幼,並無主政一方之能。”
“主公完全等得起。”
“屆時,主公還怕鬥不過曹劉二代麼?”
呂蒙此話可謂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一直以來,孫權在面對曹操、劉備的壓制時,總是有種刻在DNA裡的恐懼。
但正如呂蒙所言,他今年才二十八歲。
還怕活不過曹操、劉備那兩個老不死的嗎?
只要他能穩住東吳基業,把兩個一代目領導人熬走。
他們的繼任者,要麼是能力不如自己,要麼就是還未成年。
那就是東吳逆風翻盤的機會!
現在,孫權要做的就是穩住和擴大自己的基本盤。
“子明之言,真令孤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孫權握着呂蒙的手,拉着他走在長廊裡。
“當初,曹劉聯手平定袁術時,李翊扶持其妻兄在丹陽主政。”
“丹陽雖窮,然而卻是產精兵的地方。”
“這些年來,不知爲齊國輸送了多少丹陽兵。”
“孤身爲江東之主,卻不能據有丹陽,誠爲大憾。”
“故圖丹陽一事,勢在必行。”
“只是關於襲取荊州事宜,是否應當再三考慮一番?”
孫權此刻保持了一名政治人物的冷靜。
於他而言,甚至於整個東吳而言,丹陽都是吳人心中的一根刺。
不是因爲這地方有多好,而是因爲失去它,版圖就宛如被狗啃了一般不完整。
當然,這是調侃。
從現實角度講,丹陽除了產精兵外,更重要的是它的地理位置於東吳而言很特殊。
只有徹底掌控丹陽,東吳才能徹底一統整個江東,然後將長江的天險優勢發揮到極致。
事實上,江東早就有實力攻取丹陽了。
畢竟地理優勢擺在那裡。
只要東吳想,吳兵便可朝發夕至,以丹陽之貧瘠根本不可能撐到齊國的淮南援兵過來。
只不過出於畏懼遭到齊人的報復,這麼多年來才一直不敢動丹陽的主意。
但孫權一直希望通過外交努力來一統江東。
比如通過提供山越俘虜,或者花重金,獻舟楫等等。
但都被陳登拒絕。
陳登一直是對吳強硬派,一直主張先南後北。
即先滅東吳,再攻中原。
當然,這跟他有“吞併江南之志”的人生信條有關,還是從自身利益出發的。
而國中大部分高級官員,都是主張先北後南。
畢竟中原之地於他們而言,是更切實際的利益。
由於國家政策的傾斜,這些年淮南對丹陽的掌控力其實是越來越弱的。
畢竟隔着長江,交流溝通很不方便。
所以近幾年,吳中越來越多人的喊出:“收復丹陽,一統江東”的口號。
丹陽,是孫權無論如何都必須奪得的領地。
孫權也相信在丹陽問題上,吳人可以“先斬後奏”。
畢竟丹陽並未涉及到太多齊人的核心利益,事後孫權完全有辦法找補,討好齊人。
但荊州就牽扯太過重大了。
這地方聯繫着益州、揚州。
荊北更是大漢極富的地區,是士大夫的樂園。
這地方,孫權要是敢搶。
那就要看看他有沒有他老子和他哥哥那般命硬了。
呂蒙看出了孫權的躊躇,便分析說道:
“主公容稟!”
他手指北面,大聲說道:
“今劉備已吞併豫、兗、青、徐四州,北方更是早已大定,其勢如日中天。”
“就目前形勢來看,河南之戰已成定局。”
“劉備已經一統了河南、河北,若使其消化中原,正是斷我江東之生路。”
呂蒙突然單膝跪地,甲冑鏗鏘作響。
“臣請爲主公剖陳利害。”
“今劉備已據中原十之七八,下一步必是順江而下!”
“屆時江東張、顧諸姓必來勸諫主公降齊。”
呂蒙突然提高聲調,“當年劉琮之事纔過去幾年,莫非主公忘了?”
這話像柄利劍刺來。
孫權猛地站起,案上茶盞翻倒,褐色的茶水在荊州位置上漫開,宛如血染疆場。
他心尖兒怦怦直跳,大腦飛速旋轉。
呂蒙趁勢進言:
“曹操雖敗,可仍舊會退守西川,正需盟友。”
“若我等能夠取下荊州,則與魏國連成掎角之勢。”
“通西蜀之援,壯我兵勢,他日北伐,據上流之利。
“吳魏脣齒之勢可成,長江天險亦可全據!”
廊下,呂蒙的聲音振聾發聵。
“即便戰事不利,也能向曹操表明誠意,大結魏人之心。”
“魏國如今困獸猶鬥,必視我江東爲救命稻草!”
“故荊襄之役,勢在必行,不容遲疑!”
呂蒙的分析可謂是字字珠璣,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孫權的心坎上。
因爲就目前的局勢來看,中原大戰就是基本已成定局了。
齊國一統河南、河北,下一步肯定就是要收拾你東吳。
到時候擺在孫權面前的,就只有投降一個選項。
因爲江東的大族們,肯定會攛掇孫權去投降。
到時候孫權也是身不由己。
但曹操還會退回西川,繼續抵抗。
到時候因爲戰略原因,魏吳兩家的關係也會變得更加緊密。
而魏國又是與齊國勢不兩立的,既然如此,何不早早與齊國撕破臉,倒向魏國與曹操合作呢?
現在我們打下荊州,不僅能夠加強與益州的聯繫,還能壯大自身實力。
使得將來反攻中原的戰略優勢變得更大。
即便失敗了,得罪了齊國,這肯定也會堅定魏人與我們聯合的決心。
所以荊州之戰,不論能不能打贏,都是必須要打的。
“好!!”
孫權終於下定了決心,拍了拍呂蒙的肩膀。
“子明,孤已經將江東兵馬交予汝調遣。”
“如何攻取荊州,俱有你來決斷。”
“孤並不欲干擾汝之公務,只是不得不多言幾句。”
孫權最後叮囑一聲呂蒙。
“諸葛亮號臥龍,乃當世奇士。”
“齊中有傳言說,他會是李翊的繼任人。”
“此議似乎得到了劉備、李翊兩人雙重的認可。”
“能接替李翊的,絕對不是凡夫俗子。”
“其雖已將荊州兵馬外調,但同樣在江夏防區設下了重兵。”
“子明如果不能第一時間突破江夏防線,諸葛亮一旦反應過來,率兵回撤。”
“到時候不僅襲取荊州的計劃將要失敗,我東吳也會面臨滅頂之災。”
“所以,此次行動,務必要穩、準、快!速速圖之!”
呂蒙拜別,辭了孫權。
出得宮門,已是深夜,月色如洗。
忽見陸遜立於柳下,似已等候多時。
“伯言何在此處?”
呂蒙上前打招呼。
陸遜還禮:
“周都督病逝,遜特地回來奔喪。”
“又聞子明兄被吳侯召入宮中議事,特來相候。”“適才吳侯使者傳言,命遜提兵取丹陽。”
呂蒙頷首,“正是某所薦。”
陸遜沉聲問:
“吳侯當真決意與齊決裂乎?”
“然也。”
呂蒙按劍而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善。”
陸遜點了點頭,他之所以有此一問。
就是想要確認孫權是否真的下定了決心與齊國撕破臉。
畢竟……
“取丹陽倒非難事,只是須防齊人報復。”
陸遜也不認爲取丹陽有多難,真正難得是如何應對齊國的報復。
所以纔要問問孫權的態度,萬一他的立場不堅定。
到時候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白折騰一場。
呂蒙忽而輕笑道,“某之重任,較伯言更險。”
陸遜訝然。“莫非……”
“取荊州。”
呂蒙目視西方,聲音低沉。
陸遜聞言色變,沉聲道:
“諸葛孔明乃是李子玉高足,非等閒之輩可比。”
“子明此任……甚難……”
“……哈哈哈,我亦知此事甚難。”
呂蒙仰頭大笑,“正因其難,方顯丈夫之志!若專揀易事,與庸人何異?”
“伯言,愚兄其實已經想過了。”
“大丈夫處世若碌碌無爲,與朽木腐草何異?”
“此去荊州,事若就,功名大業可成。”
“事若不就,蒙情願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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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枉男兒七尺之軀。”
話落,呂蒙忽轉頭面向陸遜,正視他的目光。
“……伯言,出門前,蒙已在吳侯面前立下誓言。”
“此役若是不能取下荊州,蒙勢不還東吳。”
“若是不幸歿於沙場,蒙已舉薦伯言爲下任都督。”
月華流轉,映得陸遜眼中精光閃動。
良久,他鄭重地向呂蒙一拱手:
“遜取丹陽途中,若子明兄需要策應。”
“請隨時與遜保持聯繫,遜一定星夜來援,相助兄長!”
呂蒙亦肅然還禮:
“蒙在此先謝過。”
夜風忽起,吹動二人衣袍。
遠處江濤拍岸,恍若金戈鐵馬之聲。
……
次日,呂蒙正式掛帥,率兵進駐柴桑。
早有哨馬報說:
“沿江上下,或二十里,或三十里,高阜處各有烽火臺。”
又聞荊州軍馬整肅,預有準備。
呂蒙大嘆:
“周都督在時,與孔明交往頻繁。”
“彼時荊州之衆,皆不以爲會與東吳開戰。”
“今荊州設下如此重防,看來諸葛孔明到底還是防着吳人啊……”
儘管心裡早有準備,但呂蒙心中還是有些落差的。
他接着派人去調查荊州的防線。
未多時,哨馬回報說諸葛亮在荊州設置了四道防線。
分別是夏口趙雲、公安馬謖、江陵馬良、夷陵潘濬。
呂蒙又是一驚:
“夏口乃入荊州的門戶,由趙子龍把守。”
“趙雲渾身是膽,性格沉穩,”
“若如此,荊州急難圖也。”
“我一時在吳侯面前勸取荊州,今卻如何處置?”
正當呂蒙愁得焦頭爛額時,忽在防線名單中瞥見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這馬謖是何許人也?”呂蒙問。
左右人答曰:
“此乃諸葛亮府上功曹,馬良之弟,馬謖馬幼常也。”
“功曹?”
呂蒙眉頭皺起,又問:
“他此前難道從未帶過兵?”
爲了襲取荊州的計劃,呂蒙把荊州諸將每個人都調查的一清二楚。
但馬謖這個名字卻看着十分陌生。
“聽人說,是第一次帶兵。”
“第一次?”
呂蒙更加不解,在原地來回踱步。
“人說諸葛亮一生爲謹慎,如何會用一個從未單獨領過兵的新人,來守如此重要的公安港?”
這……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攤手說:
“我等不知。”
“難道這個馬謖是個天下奇才?”
“當年李翊不就是第一次領兵,就做到了百戰百勝麼?”
“諸葛亮既對此輩委以如此重任,想必其確有過人才能。”
衆人議論紛紛,除了懷疑馬謖是個天才之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呂蒙在原地來回踱步許久,忽然計上心頭,思得一計。
“……不如這樣,我以報周公瑾喪事爲由,去出訪荊州。”
“正好試探一下這馬謖的虛實。”
“倘若其當真是個庸才,我等也好以此爲突破口。”
衆人紛紛稱善,各自準備。
次日一大早,呂蒙便佯稱赴荊州報周瑜之喪,帶了三十來人出訪荊州去了。
……
荊州,公安港。
廖化闊步來到馬謖跟前,面色沉重地說道:
“參軍,爲何要改變公安部署?”
馬謖提着筆,頭也不擡的繼續批着公文。
“舊制紕漏甚多,防務有誤。”
“吾不過重新佈陣,略加拂改耳。”
廖化蹙眉,沉聲道:
“公安防務,乃是諸葛使君親自制定,如何有誤?”
“況使君隨李相爺累經戰陣,每到之處,盡意指教。”
“既是經過戰陣考驗,又豈容輕改?”
馬謖這才擱筆,正色道:
“君只見其表,港北丘陵可屯重兵,卻設哨塔。”
“水路要衝反置空營——此乃取敗之道也!”
“丘陵屯兵?參軍之言誤矣。”
廖化趕忙勸諫道,“若無水路策應,豈不成了孤軍?”
馬謖霍然起身,羽扇墜地,厲聲喝斥道:
“汝莫亂道,吾素讀兵書,深諳兵法。”
“使君諸事尚問計於我,汝奈何相阻耶?”
“況汝也不過一介武夫,又豈知兵法精要?”
正爭執間,忽有人報江外駛來幾艘舟船。
馬謖乃一揮衣袖,從廖化身旁掠過:
“……哼,吾得去看看舟船來人,沒工夫與汝爭執。”
“吾爲主將,汝爲副將。”
“再敢亂言,休怪吾軍法處置。”
言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港外,呂蒙的輕舟已經溯江而上,到了公安港了。
忽見岸上旌旗錯落,營寨佈置與尋常大異。
呂蒙扶舷觀望,眉頭漸蹙。
“……此非孔明手筆。”
呂蒙指岸邊一處孤懸高地的營壘。
“依險設寨本是常理,然此處距水路三裡有餘,緩急豈能相救?”
副將宋謙答道:
“聞說是馬謖新立的章程。”
“哦?”
呂蒙撫摸着下巴,心中逐漸變得興奮起來。
“快備下禮物,吾要拜見一下這位馬參軍。”
於是衆人準備停船靠岸,然後使人送上拜帖。
馬謖甫一出門,便見着親兵疾步入內。
“報!東吳新任都督呂蒙遣使遞帖,言弔喪周瑜,特來拜會將軍!”
“哦?”
“周瑜死耶?”
馬謖對東吳這位都督並未有多大尊敬。
畢竟赤壁大戰,全靠他們荊州人出力,幹吳人何事?
“來人可說了什麼?”馬謖接着問道。
親兵躬身答:
“吳使言,呂都督素聞馬參軍才名,特備薄禮前來拜會。”
馬謖嘴角微揚,對左右笑道:
“不想我馬幼常之名,已傳至江東矣。”
當即更衣出迎。
城門外,呂蒙一行十餘人皆着素服。
見城門大開,馬謖率衆迎出,呂蒙即刻下馬,執禮甚恭。
“蒙久慕馬參軍高義,今日得見,實在是大慰平生!”
馬謖見呂蒙身形魁梧卻舉止文雅,心中暗喜,還禮道:
“呂都督遠來辛苦,請入城一敘。”
入得廳堂,呂蒙命人擡上禮箱。
江南錦緞十匹,會稽明珠一斛,另有精製兵書數卷。
馬謖目光掃過那些錦緞、明珠都十分滿意。
唯獨對其中的兵書不屑一顧,甚至連翻看都懶得翻一下。
“都督厚禮,謖愧不敢當。”
馬謖嘴上推辭,卻已示意侍從收下。
分賓主落座後,馬謖故作疑惑:
“荊州文武衆多,都督何以獨見下官?”
呂蒙乃拱手說道:
“天下誰人不知,馬參軍乃諸葛先生心腹。”
“今諸葛先生遠征在外,荊州事務,豈非盡決於參軍乎?”
說着又壓低聲音。
“不瞞參軍,蒙此番前來,除報喪公瑾外,更欲加強與的荊州合作。”
馬謖聞言,手中茶盞微微一顫。
他強自鎮定道:
“都督此言差矣。”
“荊州防務,自有子龍將軍主持……”
“再不濟,家兄馬良也主持着江陵事務。”
“哪裡輪得到我一個後生晚輩?”
呂蒙忽然起身,長揖到地:
“參軍過謙了!馬從事鎮守江陵,這公安要衝,不正是託付給參軍這等大才?”
擡頭時,獨眼中閃着誠懇的光。
“若蒙有幸得參軍指點江東防務,必當厚報。”
馬謖聞言,心中暗爽。
這東吳新上任的都督專程前來找自己,一上來甚至讓他來指點江東防務。
足見他馬謖果然是才名遠播。
這下,看誰以後還敢說他狂妄。
狂也是有狂的資本的。
畢竟荊州一把手,東吳二把手都問計於自己,這含金量自不必多說。
在馬謖看來,等李翊退了,諸葛先生頂上。
他未來就是三興炎漢的第三任丞相。
三對三,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緣分。
就在馬謖沉浸在幻想之中時,呂蒙在旁側仔細觀察着馬謖的神態變化。
心中更加篤定,馬謖絕對不是一個能夠匹擬李翊的天才!
但他現在還什麼都不能說。
俄頃,馬謖緩過神來,終於忍不住出聲笑道:
“……呵呵,都督請坐。”
“不知公瑾……唉,天真是妒英才啊!”
呂蒙面露悲慼:
“公瑾臨終,猶念孫劉聯盟之誼。”
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此乃公瑾絕筆,囑我親呈荊州賢達。”
馬謖展開一看,竟是周瑜手書《孫劉盟好疏》,字跡清瘦如刀刻。
他心中暗喜,若能促成齊吳進一步的聯繫。
將來就很有可能不費一兵一卒,全並東吳之地。
這豈非是大功一件?
馬謖看完這份手書之後,也是喜出望外,對呂蒙說道:
“周都督書中所言,足見其誠意。”
“只是恕在下多言,齊吳兩家已是盟友。”
“都督還打算如何加強兩地聯繫?”
“換言之,江東日後有何打算?”
最後一句,馬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呂蒙聽出來了,他捧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盞中茶水泛起細紋。
他擡眼環視左右,欲言又止。
馬謖會意,揮手屏退侍從。
待廳中只剩二人,呂蒙忽然長嘆一聲:
“實不相瞞,蒙此番前來,另有一番計較。”
他起身踱至窗前,望着江對岸隱約的燈火:
“今曹魏在河南戰事中節節失利,劉備已據中原十之七八。”
“我主日夜憂思……”
說着轉身,獨眼中竟閃着淚光,“恐要順應天命了。”
馬謖手中茶盞“咔”地落在案上:
“都督是說……”
“歸降齊國。”呂蒙聲音低沉,
“只是……”
他苦笑着搖頭,“江東世家大族,多有愚忠之輩。”
“程普、黃蓋等人日日進言,說什麼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之瘋言瘋語。“
馬謖眼中精光閃動,身子不自覺地前傾:
“那都督的意思是……”
呂蒙坐回席間,壓低聲音:
“眼下曹魏尚未徹底敗亡,那些老頑固還心存幻想。”
“待劉……哦不,待齊王千歲一統河南、河北之後。”
“他們自然不敢再多言什麼。”
窗外忽然一陣秋風捲入,吹得燭火劇烈搖晃。
牆上二人的影子忽大忽小,猶如鬼魅起舞。
馬謖撫掌笑道:
“都督高見!如此說來,吳侯已有歸順之意?”
呂蒙鄭重頷首:
“我主常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
“只是……”
他忽然握住馬謖的手,“此事還望參軍暫保密。”
“若走漏風聲,恐生變故。”
馬謖只覺呂蒙掌心粗糙溫暖,心中愈發篤定:
“這是自然。”
話未說完,忽聞城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呂蒙臉色一變,急忙起身:
“恐是江東來人尋我,今日之言,萬望參軍……”
話未說完,馬謖連連擺手打斷說道:
“都督放心,謖自有分寸。”
馬謖心頭狂喜,陳元龍渴望了一輩子的吞併江南之功。
將被他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