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兵部接到前方塘報,範寧不敢怠慢,立時呈上,交由尚書大人覽閱。孟麗君展開一看,見上面寫道:右先鋒龍躍大將軍郝南英以下犯上,行刺平南大元帥,幸得兵部先行傳書報訊,並未得逞。現由其帳中搜出劉國丈謀士陸元凱親筆書信一封,及郝南英供詞一併呈上。偏將韋勇達,自入軍營以來屢立戰功、勳勞卓著,舉薦以其補缺右先鋒之位云云。
孟麗君心頭一喜:韋勇達是去年武試會元,又蒙皇上特旨取中,授爲偏將,此番更得平南大元帥舉薦,替補右先鋒之缺,兵部斷無不允之理。有衛小姐在前方奔走出力,一旦攻破昆明城,必能找出當年爹爹及衛煥總兵血戰不屈、兵敗被俘的證據。待到大軍凱旋之時,再由自己在朝中出面周旋,孟、衛兩家的不白之冤定能昭雪,爹爹和衛總兵的在天英靈,亦可含笑瞑目了。
想到這裡,不覺一酸,臉色絲毫不動,又取過陸元凱書信及郝南英供詞一一翻看。範寧見她神情毫無異色,忍不住問道:“塘報所說傳書報訊一事,下官主管戰報往來,卻怎麼一無所知?”
孟麗君於是將當日如何把消息封在蠟丸裡傳出之事說了一遍,又道:“那時情勢緊急萬分,劉捷高碩已反,兵部還有多少人牽涉在內,我一點不知,不得不萬事從謹。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子靜莫怪。”範寧急道:“恩師這麼說,學生沒有立足之地了。學生自小喜好兵法,卻因身子孱弱不能習武,若非恩師大力提攜,豈能有今日一償所願之時?恩師知遇之恩天高地厚,便是要打要罵,學生也不敢有半句怨言,更何況此等大事,自然須萬分謹慎行事,學生如何不明白這其中道理?”
孟麗君聽到“要打要罵”這幾個字,不由搖頭笑道:“我不過說上一句,倒引出你這一長篇話來。子靜你固然以師長之情待我,我卻不可因此便自驕自大、自以爲是起來。你我同殿爲官,官位雖有上下之別,俱是爲朝廷及天下百姓效力,原無高低之分。子靜你尊師重道,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若因此而太過拘泥於師生之分,卻大可不必。”範寧一怔,隨即露出心悅誠服之色,道:“恩師說得是,學生受教了。恩師身居高位,尤能這般謙虛自律,着實令學生十分欽敬佩服。”
孟麗君一笑,料他這一時半會自也改不過來,舉起手中塘報,問道:“子靜,你怎麼看?”範寧直言道:“前方戰事膠着至今,已有一個半月,武定城仍然圍而未破,叛軍依舊苟延殘喘,朝廷上下已然頗有微詞。若非尚書大人力排衆議、鼎立支持,這平南大元帥一位只怕早都換人坐了。可是,皇甫元帥竟似一點不知兵部替他承受了多少壓力一般,遲遲未見行動。此番塘報裡,他一字不提前方戰況及其打算,下官不覺有些憂心:國庫本就十分吃緊,如今朝廷纔剛經歷了劉捷叛亂,各處皆有大筆開銷,於平南戰事上,自是衆口一心,俱盼早日結束纔好。當然,以大人現今如日中天的聲望,若要強行彈壓此事,原非難事,只是……還望大人三思而行。”
孟麗君看了範寧一眼,見他滿臉誠摯之色,說道:“好,此事我自會三思。子靜,你先下去罷。”範寧行禮退下。孟麗君望着手上塘報,心頭思緒起伏。
想了一陣子,將塘報收好,又處理完手頭其餘事情,吩咐備轎進宮。原來昨日她與皇帝促膝長談,一席話說得暢快淋漓,竟忘了時光,待出乾清宮時,天色已晚,自不便夜入內庭深宮,只好今日進宮,再向太后千歲復旨。
到了寧壽宮,太后宣入。孟麗君行過禮後,擡頭一瞥眼間,只見內室珠簾放下,簾後香鬟雲鬢,隱約傳來環佩叮咚之聲,想來必是安平公主鳳駕在此。一想到這位公主殿下,饒她聰明絕頂,也不禁頭大,見公主隱身簾後,一語不發,她便也樂得只作不知,起身告謝坐了。
太后見到孟麗君,面露喜色,說道:“酈卿昨日與皇帝一番長談,今天早上皇帝進來請安時,哀家瞧他氣色已見大好。愛卿神醫之名果然不虛,便連這無形無影的心病,竟也能手到病除。”孟麗君欠身道:“太后過譽了。皇上一身關係社稷黎民,微臣蒙萬歲許以知己君臣,怎敢不盡心竭力,回報君上。”
太后含笑點頭,隨即說道:“今日酈卿來得倒也十分湊巧,哀家恰有一樁大事,正要請愛卿來一同商議。”說到“商議”二字,卻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孟麗君微覺詫異,道:“請太后千歲吩咐。”
太后輕嘆一口氣,道:“哀家也知眼下並非提出此事的良機,京城叛亂甫平,前方戰事未靖,原不該擾民過甚……只是哀家昨夜裡想了一宿,仍覺不得不行此舉……哀家就直說了罷:今年原是三年一度選秀之年,哀家有意將其提早……”
孟麗君一怔,隨即醒悟太后用意,自是唯恐皇帝鬱鬱寡歡,要挑選秀女以充後宮,使皇帝移情於新選秀女,從而忘懷劉後薨逝之痛。
太后不待她開口,繼續說道:“……皇兒自十八歲親政以來,除卻立後那一遭,只在六年前選過一次秀女。如今劉後已薨,中宮之位不能久虛,溫妃一心喜好音律,是個不理瑣事的,自然不能正位中宮、母儀天下。其餘的六、七個,更是些不成樣子的。哀家思來想去,這是眼前的頭等要事,縱然國事艱難,卻也不可不辦,只是一應禮儀,俱當酌情減免,以不勞民傷財爲要,也就是了。不知酈卿意下如何?”
孟麗君若非昨日曾與皇帝一番促膝長談,這時多半已點頭遵旨了。雖然她對那些花樣年華入宮、即將在宮牆內度過漫漫餘生,將一生喜樂俱繫於帝王一念之間的秀女們滿懷同情之心,卻也明白這樣的選秀由來已久,絕非眼下的自己搖一搖頭便能輕易否決的。但昨日與皇帝一席長談,已然明白他堅決不變的執着心意,這時貿然選秀,只怕於他的心病,不但沒能緩解,反是雪上加霜。
思忖片刻,先開口問道:“選秀之事,不知太后是否已與皇上商議過了?”果見太后搖頭道:“還不曾。”孟麗君站起身子,正色諫道:“微臣以爲此舉不妥,還求太后明斷。天下皆知,皇上待劉後孃娘情深意重,如今娘娘鳳駕薨逝不過短短數日,皇家便開始選起秀女來,依微臣看,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了。一則只恐違逆了娘娘在天英靈,二來也怕重又勾起皇上纔好的心病,反爲不美。”
太后聽她這麼說,也不生氣,反而微笑道:“傻孩子,你說的這些,難道當哀家不曾想過麼?‘選秀’二字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絕非一朝一夕之事,即便今日就頒下旨去,待到正式備選之日,少說也要半年工夫,總算不得操之過急罷?再者,中宮薨逝,後宮乏人理事,這幾日都是平兒在協助打理,到底也難長久,總不成教我這一把年紀之人,再來操這個心罷?”只當話已說到這份上,她必再無不允之理。
孟麗君心知皇帝無論如何不會依準選秀之事,但此事說到底算是皇家的家務事,自己身爲臣子,若一味勸諫駁回,於太后面子上不免難看,倒不如以進爲退的好,說道:“太后考慮周全,微臣自愧不如。既如此,何不將萬歲請來一同商議此事?微臣也好恭聽聖意,看看要選些怎樣容貌品性的秀女纔好。”
太后卻搖頭道:“選秀之事,暫時不必讓皇兒知道。他是個長情之人,心病昨日剛好,眼下不宜提起此事。依哀家的意思,待半年後萬事妥當了,他心緒也該平復了,到時再告訴他不遲。”
孟麗君一驚,太后這短短几句話,令自己的滿付盤算立時落空。倘若遵旨而行,不但大大違拗了自己的心意,更兼皇帝屆時得知選秀之事竟是由自己在背地裡操持,必會深感失望,這“知己君臣”是決計做不成了。但要抗旨不從,自己先前的話語又已出口,無法收回,不由遲疑道:“這個麼……”腦中急轉,飛快地在想對策,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爲難之色。
這時聽得珠簾一響,公主從內室姍姍走出,喚道:“母后。”孟麗君趕忙見禮道:“微臣酈君玉見過公主千歲。”公主嫣然一笑,道:“酈卿平身。”向太后道:“母后,宮裡人多口雜,選秀這樣好玩的大事,一個不留神,有人說漏了嘴,那是再尋常不過。就算母后不告訴皇兄,你當他便不會知道麼?還不如一早明說的好。再者,皇兄若得知我們大家聯合起來,獨獨瞞過他一人,一定不高興,要換作平兒,必是不依的。”
太后寵溺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哀家接見外臣,要你在內室待上這麼一小會,你竟也待不住。”雖是責備之語,卻無絲毫責備之意。公主小嘴只微微朝上一噘,太后便立時改口道:“算了,算了。其實若按民間輩分算法,明堂是你舅舅的女婿,也就是你的表姐夫了,倒也不算外人。”
公主這纔回轉笑顏,道:“表姐夫?嘻嘻,這個稱呼倒新鮮得緊呢。”隨即偎在太后懷裡,撒嬌道:“母后,平兒方纔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啊?”太后略思片刻,伸手輕輕點了點她鼻尖,笑道:“平兒現在越來越能幹了,說得果然有道理。好吧,母后就聽你的。”擡起頭來,吩咐宮女香玉道:“你去乾清宮瞧瞧去,皇帝若閒着,請他過來一趟。”
公主乘着太后擡頭說話的空兒,轉頭向孟麗君送上一個甜甜的得意笑容,彷彿在向她邀功一般。孟麗君心底既覺感激,又不覺一聲苦笑。她自然知道,公主是見到自己爲難的臉色,這才主動出來解圍的,她待自己這一片心意,確也難得。只怕太后如今尚矇在鼓裡,否則斷不容她出來相見。
一時皇帝到了,太后將選秀之事說了一遍,皇帝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向孟麗君望去,和她目光一對,已明瞭她的心意及其間種種顧忌,心頭一定,道:“請母后摒退下人。”太后揮手道:“都出去罷。”衆內侍宮女魚貫退出。
皇帝望着太后,滿臉誠摯之色,說道:“母后見諒,這選秀一事,兒臣是萬萬不能應允的,也求母后莫下懿旨。”太后聞言臉色一沉,還未開口,公主已先嘟起嘴說道:“皇帝哥哥,你六年前選秀時,母后說平兒年紀還小,不許我去看。好容易這會子又有了這樣好玩的事兒,你卻不肯應允。哼,若是說不出個令人信服的理由來,我可第一個不答應!”
孟麗君心底暗讚一聲:“好個聰明伶俐的公主。”她這番話,表面上像是在向皇帝興師問罪,實則巧妙地將話鋒引到“皇帝不肯應允,想必是有個令人信服的理由”上,且舉止自然順暢,毫不起疑。果然太后臉色略平,說道:“皇兒,你心中到底怎麼一個想法,爲何不願選秀,不妨直言說出。若果然在理,令人信服,母后自然不會勉強你。”
皇帝道:“多謝母后!”起身侃侃而言道:“選秀之事,於公於私兩處皆不適宜。先說於公,六年前選秀那次,通共花費了多少銀子,母后心裡必也有數。那還只是國庫帳目上的明數,倘若算上民間私下的開銷,當還遠遠不止這個數目。此番就算明發聖旨,一應禮儀酌情減免,能縮減的也只是明帳上的開銷,不勞民傷財是決計不可能的。更何況……”略停片刻,說道:“……更何況即便是那個數目的一半,目前國庫也已然無力支出了。”
太后一驚,道:“國庫竟已吃緊到如此地步了?”皇帝苦笑道:“此事兒臣原不該說來令母后憂心……只是平南戰事,加上此次平定劉捷叛亂,國庫的銀子花得有如流水一般,戶部曲卿幾次三番呈上表章,甚至請求辭官歸田,都教兒臣好言好語安撫下去。說來曲卿也是個中奇才,若非他東挪西湊、東拼西補,國庫早已支撐不住了。”孟麗君心中也是一驚,她雖知國庫吃緊,卻不想已然緊張到了如此地步。
太后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選秀之事自然要緩一緩,不妨等平南事定之後再說罷。從今日起,宮裡自哀家以下,一應用度再減一半,貼補國庫。”皇帝應道:“遵母后懿旨。”孟麗君亦躬身道:“太后聖明。”太后想到國庫緊張,臉上大有愁意,公主忙岔開話題,問道:“皇帝哥哥,你方纔說,於公於私兩處皆不適宜。於公我們都知道了,那於私又怎樣呢?”
太后打起精神,凝視着皇帝,等他回答。皇帝猶豫片刻,看了孟麗君一眼,回想起昨日與她的一席談話,鼓起勇氣,說道:“於私而言,兒臣這一輩子,都不要再選甚麼秀女。一直以來,兒臣壓根兒就不願選秀。”話一出口,頓覺輕鬆不少。
太后臉色變來變去,渾似不敢置信,過得好一會,才道:“……你竟然根本不願選秀?皇兒你……怎會有這般古怪的念頭?莫非是因爲中宮劉氏薨逝的緣故?”的
皇帝搖搖頭,走過去握住太后的手,說道:“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母后還記得麼?那一日是母后二十七歲壽誕,母后一早起來便開始精心梳妝,換上最好看的衣衫,梳上最繁複的髮髻,美麗得猶如天上仙子一般。又打開親手釀造的梅花釀,焚上父皇最喜歡的芙蓉玉檀香,一心只等着父皇駕臨……可是,直到我在母后懷裡沉沉睡去,父皇始終沒有來……我睡得迷迷糊糊間,聽得母后幽幽一聲嘆息,又覺臉上溼糊糊的一片,那是母后的眼淚……”說到這裡,只覺手上一涼,太后已不覺又滴下兩行淚來。
皇帝輕輕拍了拍太后手背,道:“我那時心裡就想,父皇爲什麼要有那麼多的妃嬪?他一個人,愛去哪一宮便去哪一宮,何等逍遙自在,卻害得母后爲他苦苦等候,傷心流淚。若是父皇只有母后一個妻子,再不娶別的妃嬪,他一定日日守着母后,我們一家人在一起,自然其樂融融……”
太后憶起往事,落下淚來,聽到這裡,也不由搖頭道:“傻孩子,皇帝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妻子,不納妃嬪?你原來心裡一直存着這個傻念頭,這纔不願選秀。皇帝廣納妃嬪,爲的還是要多留子嗣,免得斷絕了皇家血脈。”
皇帝笑了笑,道:“子嗣和血脈,不過是尋歡作樂、薄情寡意的藉口罷了,這我早就心知肚明。我朝子嗣向來不廣,父皇當年納了數十位妃嬪,到頭來也不過只得我一個皇子及三位公主罷了。我早有了乾兒和樂兒一子一女,子嗣已傳,並無此慮。只求母后體諒兒臣,莫要再提選秀之事。”
太后回想先帝當年,再對比如今的皇帝,心頭一陣感慨。憶起昔日枯坐苦等伊人不至的種種無奈和痛苦,推己及人,自也不願將同樣的痛苦強加於人。想起一事,斷然道:“不成。若不選秀,難道你竟不想再立皇后了麼?這決計使不得。”
皇帝料及於此,早有對策,說道:“皇后之位自然不能長久空缺,兒臣思來想去,倒有了一個主意,不知母后是否允准?兒臣願與母后立下一個期限,就以三年爲期如何?三年之內,母后再不提選秀之事,兒臣也當盡力選立一位皇后。若是做不到,三年之後,不論選秀立後,兒臣願聽憑母后作主。”
太后心煩意亂,一時定不下主意,只道:“此事容後再議。哀家頭有些痛,你們都出去罷,且讓哀家一個人清淨會兒。”皇帝等三人依言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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