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身,收拾好衣物行李,將兩間上房都退了,掌櫃小二恭恭敬敬送將出來。只因她“神醫”之名遠播,連帶客棧也遠近聞名,生意大好,掌櫃自然感激。
才一出門,孟麗君便發覺情形有異,大街小巷上竟多了不少難民,一個個面黃肌瘦,倚在街頭牆角,似帶雲南口音,心中一驚,暗忖:“前些日子疲於奔逃尋人,這幾日又忙於治病,一直未曾打探前方戰況。瞧這情形,怕是戰事有變。”一打聽,原來只這二十幾日工夫,雲南全境已然盡皆落入叛軍手中。百姓們早聽說叛軍殘忍無比,往往稍不如意便屠殺平民,於是拖家帶口地逃難出來。孟麗君心中一陣驚疑,她離家前已經知道大體戰況,依照估計,叛軍若想有所作爲,便當力求攻入四川,如此進可攻退可守,日後藉機更可圖謀問鼎中原。至於雲南一省,地處偏遠,況且早已兵力枯竭,隨時可下,倒不急於一時。如今叛軍舍大圖小,看似佔了一省,實則棄大局於不顧,可謂先機盡失,想不到叛軍竟然短視若此。知道這些人都是尋常百姓,所知有限,再問也問不出甚麼。
來到“榮安堂”,見藥鋪前豎了兩口巨大的鐵鍋,四、五個夥計生火布粥,數百難民排隊上前,逐一領取稀粥。季順行和一個灰袍老者並肩站在藥鋪門口臺階上,佇足觀看,二人俱是一臉憂色。那灰袍老者年近半百,形貌清癯,長髯齊胸。季順行見到孟麗君和榮蘭,迎上前道:“恩公來了。榮小哥身子可大好了?”
孟麗君施禮道:“季前輩仁義慷慨,果然不負‘大善人’之名。”季順行道:“慚愧,慚愧。在下忝爲醫道中人,若連這點子悲天憫人的胸懷都沒有,還談甚麼‘醫者父母心’?卻哪裡及得上恩公妙手仙術,於笑談間救了數百人性命的義舉?”回頭向身後老者道:“若山兄,這位便是小弟屢次提及曾救我性命的酈恩公,他年紀雖小,醫術着實高妙之極。”又向孟麗君介紹道:“這位姓康,名信仁,表字若山,是湖廣武昌府咸寧縣人氏。他可謂當代的陶朱公,富甲一方,做的是藥材、珠寶、古董生意,在江南一帶甚有名氣。今日的粥場,只這一處是我所設下,東南西北四門處另有粥場,都是康兄的功勞。”
康信仁拱手道:“久仰神醫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當真幸會。”孟麗君還禮道:“長者美言,實不敢當。小可久處偏僻之地,從未去過江南,實不曾聽聞康公大名,自是小子孤陋寡聞,卻不敢欺言‘久仰’。但先生今日義舉,定讓日後川滇一帶,聽見‘康若山’三個字,人人都豎起拇指讚一聲‘好’、道一聲‘久仰’。”康信仁一怔,隨即笑道:“神醫好口才,這麼一想,倒好似老夫佈下這粥場,反佔了絕大的便宜呢。”衆人一陣大笑。
季順行將幾人延入內室,自有下人從榮蘭手中接過行李,送入客房。坐下之後,丫鬟送上茶水,康信仁道:“神醫醫術高妙,偏生也姓酈,令老朽不禁想起四十年前那位人稱‘醫仙’的酈有道酈前輩,不知你與他可是同族?”孟麗君聽他提起外祖父,心中一陣唏噓,她從未見過外祖,醫囊裡卻有不少他當年行醫時留下的藥方筆記,想來也是個極和藹慈祥的老人。這時自然不敢承認,只得道:“小可也曾聽聞‘醫仙’大名,但我與他老人家雖是同姓,卻非同族。”
康信仁“哦”了一聲,嘆道:“只可惜酈家三代單傳,卻出了一個不肖之子,不但不通醫術,更不務正業、遊手好閒,將好好一份家業盡數敗光。可憐三、四代的經營,竟禁不住十年揮霍。”季順行接口道:“倒是聽說‘醫仙’還留有一個女兒,將其父的醫術學了個七、八分,只可惜終究是女子,繼承不得家業,二十多年前聽說被庶母兄弟趕出家門,此後便不知去向。倘若‘醫仙’的一身蓋世醫術就此失傳,實在太可惜了。”
二人感慨一陣,季順行方道:“昨日那幾味藥,不瞞恩公說,在下的藥鋪裡如今只拿得出鹿茸粉和黑熊膽這兩味。恩公定然知道,餘下的紫菀、神仙子和公孫葉這三味藥,產地都在雲南。本來川滇相鄰,道路也不遠,可如今叛軍佔領雲南全省,與朝廷軍隊隔江對峙,兵荒馬亂的,如何去得?”孟麗君聽他意思彷彿是說拿不出這三味藥,但見他氣定神閒,並無絲毫慚愧歉疚的模樣,又從昨日言行可知他極重信譽,一轉眼瞥見康信仁面帶微笑,立時瞭然,脫口道:“莫非康公的藥鋪裡儲有這三味藥麼?”
這話一出,康信仁季順行二人都是一驚,暗贊:“這少年人好快的反應。”康信仁點頭道:“不錯。老夫明日便要坐船迴轉武昌府,不知閣下打算去往何方?如今天下不太平,南方戰亂,長江沿途又頗多水賊強盜,你們只有主僕二人,只怕路上不安全。倘若順路,不妨大家一道走,順路去我武昌府的藥鋪裡取藥。”孟麗君喜道:“如此甚好。我正要進京趕考,原就打算先順長江而東,再僱車北上。”二人又是一驚,這才瞧見她一襲儒衫,本就是個少年書生,只因先前一味想着她醫術高明,卻沒思及於此。轉念一想,讀書人精通醫術也屬正常,便不復驚疑。
康信仁奇道:“難道酈神醫小小年紀,便已是舉人了麼?”孟麗君答道:“非也。小可打算先入京城,再捐監進場。說來慚愧,小可身上盤纏無幾,就連路費也不夠,更別說捐監的花費了,所以才貿然在貴地掛牌行醫,要賺些銀兩。”季順行笑道:“恩公醫術如神,要賺些許小錢還不容易麼?應該說是這一方百姓有福纔是。”
康信仁猶疑道:“若說捐監,自是在家鄉本地爲宜,也好準備秋闈。卻不知閣下仙鄉何處?”孟麗君道:“小可乃是雲南人氏,如今家鄉已落叛軍之手。”康信仁點點頭,目光越過庭院,望向街道上的難民,嘆道:“這一場大戰,雖說守住了四川,遏制住叛軍北進,卻將雲南全境都丟失了,只能勉強說是平局。”孟麗君聽他話語,似乎所知甚詳,正愁無處得知戰事詳情,精神大振,問道:“不知這場大戰究竟戰況如何?先生可否詳細說來聽聽?”
康信仁本是生意人中的翹楚,所謂“商場如戰場”,於兵法上也頗有心得,加上生意遍佈江南,戰事一起,所經之處生意必然受損,是以對前方軍情甚爲關切,專門遣了人去打探消息。這時聽她問起,只當是關心家鄉,便將所知戰況詳細說給她聽。
原來兩個月前,朝廷兵部尚書呼延宏老將軍親領四十萬大軍,鎮守在雲貴川交界處,與三十萬叛軍對峙。朝廷軍隊人數雖衆,卻要分兵把守雲貴之交的威平城及川貴之交的古嵐城,並無兵力優勢。呼延老將軍將二十五萬兵馬屯於古嵐,威平城內只餘十五萬人。不想十數日前,叛軍佯攻古嵐,實攻威平,集結兵力,竟然一舉攻克,此後再無阻礙,一路長驅直入,於七、八日間便迅速佔領了雲南全省。然而威平之戰叛軍畢竟傷亡不小,一時無力進攻,只得屯兵於長江之畔,欲借長江天險與朝廷軍隊對峙。朝廷軍隊也折損了十數萬人,又礙於長江天險,一時無法攻入,只得與叛軍暫且隔江相望。
孟麗君暗忖:“呼延老將軍定是和我一般想法,料想叛軍定會先攻四川,所以才屯重兵於古嵐,不想叛軍不思進取,反攻威平,大出意料之外,方纔得以拿下雲南全境。然而叛軍若攻古嵐,二十五萬大軍守城,卻未必攻得下來,若久攻不克,腹背夾擊之下,亦不免大敗,叛軍此舉,倒不失爲保守戰法。不過從此往後,便只得轉攻爲守了。這一戰,看似朝廷敗了一場,失了一省,然則於大局上來說,朝廷的勝算反多了兩成。但奇怪的是,縱觀開戰以來的戰局,叛軍驍勇無畏,一路遇城攻城、逢野作戰,何曾有過半點退縮?此番竟採用這等保守戰法,恐怕其中必有蹊蹺。”思來慮去,卻想不出有何蹊蹺,暫且放過一旁。
閒聊一會當前局勢,孟麗君將心中所想說出,康信仁卻不同意,認爲朝廷軍隊死傷了十數萬人,更丟了雲南一省,說是平局都頗爲勉強,如何反說朝廷的勝算還多了兩成?孟麗君也不駁他,微微一笑,便不再說。
這時已到中午,下人擺上飯菜。席間季順行隨口問道:“恩公說是雲南人氏,卻如何不帶絲毫雲南口音?”孟麗君自己本不覺得,聞言微微一怔,方道:“家母乃江南人氏,我自小便不帶雲南口音。”康信仁笑道:“難怪老夫一見神醫,便不知怎地覺得親近,原來竟是因爲口音相近的緣故。不知神醫家中還有些甚麼人?都還留在雲南麼?”
孟麗君對此早已想好一番話語,說道:“在下父母早亡,與姑母、表妹相依爲命。”將一家人慾往京城投奔親戚、趕考功名,卻於路途不幸失散之事一一說來,自然不提沿路如何躲避追兵搜捕。季順行點頭道:“原來如此。恩公莫擔心,令寶眷只要是沿長江水路而行,必定經過重慶,我這就命人去沿江各個碼頭打聽,雖不敢誇說一定尋得到,卻也當有幾成把握。”孟麗君道過謝,將蓉娘母女的相貌年齡描述一番。失散了二十幾日,對於能夠順利找到她二人,孟麗君已然不抱太大希望,但季順行自是出於一番好意,無論如何,總也聊勝於無。
下午孟麗君坐在診堂裡空出的桌子前,繼續替人治病。田大夫和林大夫向她請教一些疑難重診的療法,孟麗君也不藏私,細細教於他們,但銀針渡穴的針法乃是酈家不傳之密,自不便外傳。田大夫問起昨日藥方上神仙子和公孫葉兩味藥,孟麗君隨手在紙上畫下,解釋道:“公孫葉葉形細長,宛如雲梯,只因相傳雲梯乃魯班所創,魯班一名公輸盤,又作公孫盤,是以此藥取名爲公孫葉。藥性陰涼忌水,煎時須用白酒。至於神仙子,乃神仙樹之果,生於峭壁之巔,得日月精華,功可養顏防老。這兩味藥俱產於雲南文山,被當地苗人當作聖藥,產量本就甚少,外傳的就更少了。你們不曾聽聞,卻也不奇。”田、林二人聽她娓娓道來,說得生動形象,只覺大增見識。
休息一夜,次日便待坐船前往武昌府。重慶府的百姓聽說酈神醫要走,扶老攜幼地送至碼頭,季順行託上一百兩紋銀,孟麗君不肯收,見他真心實意、幾番堅持,便道:“將這些銀子使在你設的粥場上罷,就當是在下的一份心意,也算是我爲家鄉的父老們出一分力。”季順行無奈,只得收回,又道會繼續打探她失散親眷的下落,若有消息,便教人帶訊到武昌府。
一路坐船順着長江向東而行,七、八日內經過三峽,沿途風光雄險秀奇,壯麗無比。時而兩岸斷崖壁立,如同刀削斧砍一般,山高峽窄,仰視碧空,天雲一線,峽內水深流急,浪濤洶涌,令人驚心動魄;時而沿岸青山連綿,奇峰突兀、怪石嶙峋,羣峰如屏,峽谷曲折,幽深秀麗;時而險峰夾江,懸崖橫空,銀瀑飛瀉,水勢湍急,峽中套峽,灘內有灘……種種景緻不一而足。
孟麗君閒來無事,便站在甲板上欣賞這如詩如畫一般的三峽風光,一面暗忖:“所謂‘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此話果然不虛。眼前奇景,又豈是文字所能描繪得出的?想我往日足不出戶,縱然讀遍千萬詩書,卻哪裡想象得出天下間還有這般雄偉壯闊的奇景?”一面替榮蘭惋惜:她身子孱弱,禁不住風浪顛簸,從前小舟無波還好,如今經過三峽,風浪大作,便頭暈腹澀,嘔吐不已,只得每日服用止吐安神之藥,躺在牀上休息,卻錯過了這一路的無限風光。
忽然靈機一動,從艙裡取了文房四寶,頃刻間畫就一副潑墨山水圖,筆墨縱橫,暢快淋漓。才擱下筆,就聽一人拍手讚道:“好畫,好畫!三峽之雄險風光,竟教你聊聊數筆便畫了出來。君玉你究竟還有多少本事,要令老夫一次又一次地驚歎呢!”正是康信仁從艙裡走出,在她身旁佇足觀看。
孟麗君微笑道:“哪裡。只因清兒她暈船,身子不適,錯過了這一路的奇景,我纔想到要畫一副畫兒留給她日後看。不過信手塗鴉罷了,倒教先生笑話了。”康信仁道:“你在甲板上站了兩個時辰,船上風大露重,要小心身子纔是。不如進艙來陪老夫下棋罷。”孟麗君不由莞爾,道一聲“稍待”,收了筆墨,將畫卷放到房間裡晾着。
原來這七、八日裡,一老一小二人當真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再不“神醫”、“康公”的稱呼。康信仁性好圍棋,嗜棋如命,飯可以不吃,棋卻不可不下。一日在房裡解一盤“珍瓏”棋局,久解不出,午飯、晚飯都不肯吃,隨行管家康全心中擔心,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請出船上客人前去勸解。孟麗君三下兩下解了棋局,令康信仁大爲驚歎,從此只要一得空閒,便要同她下幾盤棋。兩人下棋,孟麗君下得極快,康信仁下得極慢,輸贏只在五五之數。但若是論到破解“珍瓏”,康信仁就遠遠不及了,往往孟麗君一盞茶工夫就能破解的棋局,他要思來慮去地想上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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