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祀問道:“僅憑一幅畫像,皇甫元帥何以竟能如此斷言?”皇甫少華道:“楊大人可知,那孟士元之女孟麗君小姐,不是別人,正是少華自小指腹爲婚的未婚妻子……”楊延祀點點頭,記得當年殿審皇甫敬爲孟家通風報信一案時,確曾提過兩家乃是兒女親家。
皇甫少華道:“……皇甫家與孟家本是通家之好,復又結秦晉之緣。我父與孟提督原是金蘭兄弟,素知他爲人品性,決計不會做出叛國投敵之行徑。然而那時朝廷奸臣當道,矇蔽皇上聖聽,不曾細察此案便草草誤判。我父恐忠良之後蒙冤受辱,是以甘冒重罪,遣人帶訊到昆明……”
楊延祀截口問道:“那孟氏莫非不知皇甫家通風報信的往事?”皇甫少華面露一絲尷尬之色,道:“這個……孟氏知道。”楊延祀道:“她既知曉,豈不正說明她就是孟麗君?”
孟麗君心底搖頭,她知皇甫少華先前那一席話,爲的多半也是藉此機會替其父皇甫敬開脫往昔罪名,但此舉不免又嫌操之過急了些。只消孟、衛冤案一旦昭雪,替皇甫敬開脫罪名便易如反掌,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多加糾纏。然而念及他父子連心,關心則亂,他此舉亦非不可理解。聽到孟氏竟然知曉當年往事,不覺微奇,轉念又想,她若對往昔之事全不知情,豈非教人三言兩語便問出了破綻,焉能隱瞞至今?其中定然別有隱情。
聽皇甫少華趕忙說道:“不,不,這孟氏決計不是孟小姐。她知曉當年往事,或許只是道聽途說而來。除卻畫像可爲物證之外,還另有一位人證,此人現也在南郊大營。他曾親眼見過孟小姐,亦可證明孟氏爲假。”楊延祀想了想,轉身向皇帝躬身奏道:“臣啓萬歲,本案若要水落石出,須傳齊人證、物證並罪婦孟氏金殿對質,還請皇上允准。”皇帝頷首道:“準卿所奏。”
李汝章及其妻妾家小,一早便由刑部大牢提出,以備今日金殿問罪。皇甫少華飛馬馳回南郊大營,過不多時已將人證物證帶到,當下攜了畫像入殿復旨,人證便暫候於殿外待傳。
楊延祀請旨先傳罪婦孟氏上殿。那孟氏娉娉嫋嫋上得殿來,走近階前盈盈下拜,輕啓檀口,鶯聲燕語道:“罪婦雲南孟麗君見駕,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磕下頭去,匍匐於地。
皇帝道:“孟氏,擡起頭來。”孟氏依言緩緩擡頭,過得一會,又慢慢低垂下去。只見她容色美豔嬌嬈,明如春花,豔若桃李,而此刻玉顏含愁,柳黛微顰,更添一派楚楚動人的風韻。皇帝心道:“這孟氏果然十分美貌,堪稱國色。只是……朕從未見過她,卻怎麼眉眼之間竟有幾分眼熟?”不及細思,說道:“楊卿,你這便繼續審案罷。”
楊延祀躬身道:“遵旨。”轉向皇甫少華,說道:“孟氏既已在此,就請皇甫元帥取出畫像,當殿驗看。”皇甫少華道:“是!”雙手呈上畫像。楊延祀展開卷軸,只瞥了一眼,立時驚得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皇甫少華心知那畫中人兒容光絕世,美不可言,令人乍觀之下目馳神迷,驚爲天人,想當初自己第一眼見時,也是這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但畫中人兒終歸是自己的妻室,若非另有深意欲藉機試探,怎麼會捨得將畫像取出示人?待見到楊延祀瞠目結舌的模樣,心底還是不由自主涌起一股妒意,有一瞬間竟生出悔意,幾乎要錯手將畫像奪回。然而他終歸還是抑制住心頭衝動,輕咳一聲,喚道:“楊大人,楊大人!”
楊延祀登時驚醒,手握畫軸,錯愕無比的目光不覺向對面孟麗君望去,正遇上她一雙莫名其妙的眼光,一尺之外又見到太師頗覺驚異的目光。楊延祀這才記起,這裡乃是金鑾殿,而對面那位與畫中女子極爲肖似之人,正是位居二品的兵部兼吏部尚書,而自己此刻,本是在奉旨審案!心底暗道一聲“慚愧”,靈臺轉爲空明,將畫像舉起,向殿上百官展示。
只聽得金殿上響起一片驚呼之聲,此起彼伏。楊延祀將手中畫軸徐徐轉動,除了幾個年長老臣,人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有的青年官員待畫像轉過之後,尤自伸長了脖子探頭去瞧,又聽“當”的一聲,竟有人將手中玉笏失手跌落地下……
直到楊延祀收了畫像,衆人方如夢初醒。一時間,數十道目光又一次齊刷刷地匯聚在孟麗君身上,而這些目光中,夾雜着迷惑、懷疑、不解、憂慮等諸般神色,甚至還有乍見畫像後遺留的驚豔之色。有人憂心忡忡,滿懷關切;有人注視片刻,便搖頭轉開視線;有人迷惑不解,甚覺奇異;還有人眼睛一亮,似是想起甚麼……金殿上漸漸嘈雜起來,百官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太師一見畫像驚愕非常,悄聲問孟麗君道:“明堂,這是怎麼一回事?”孟麗君亦是一臉震驚不信之色,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太師輕囑道:“千萬沉住氣,莫要莽撞行事,須防其間有詐,有人藉此故意生事。”孟麗君點點頭,心底卻是苦笑不已:自己到底還是低估了這一幅畫像的“威力”。本以爲四年來縱然容貌改變不多,今日的自己,神采氣度絕非四年前作畫時的小女孩兒可比,然而驚鴻一瞥間,又有幾人尚能注意到這些?倒是皇甫少華久觀畫像,體察入微,對自己反不敢輕易動疑。
當下振作精神,目光環視一週,對上吳應兆、梅昭如等好友以及熊浩、衛勇娥等平南將官滿懷關切的目光,皆點頭微笑以報;遇到懷疑覬覦的眼光,則以清冷犀利的目光逼視回去,令那些心懷齷齪之人忙不迭迴轉視線,不敢與之對視。
楊延祀隨後依例將物證呈奉皇帝御覽。皇帝見到百官異色,已猜知畫像不同尋常,展開一看,不覺呆住,心道:“這畫中人怎麼與明堂的容貌十分相似?難怪百官驚詫。是了,那孟氏的眉眼容貌,倒依稀與明堂有着幾分相似之處,朕這纔會覺得眼熟。衛煥和皇甫卿說得不錯,那孟氏果然只得了畫像上四、五分容貌,既說是對鏡自描圖影,豈有相差如此懸殊之理?這麼說,她果然是冒名頂替的了?倘若她是假冒,那真的孟麗君卻在何處?莫非……”腦中冒出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一時間,只覺心魂俱顫,一股狂喜之氣充溢於周身四肢百骸間,就連身子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金殿上楊延祀止住百官議論之聲,繼續審案,手指着孟氏,喝道:“今日本部奉旨殿審孟士元、衛煥一案。罪婦孟氏,你與那孟士元是何關係?方纔那一幅女子畫像,又是何物?還不如實招來!”
孟氏似是吃了一驚,過得一會,才細聲答道:“回稟大人:罪婦孟麗君,雲南昆明人氏,孟……孟老大人乃是罪婦的親生父親。方纔那幅畫像,本是罪婦從前在家時對鏡自繪的小像。”
楊延祀冷笑一聲,道:“既是你對鏡自繪小像,卻如何容貌只有四、五分相似?”孟氏已不知回答過多少遍這個問題,早有說辭,道:“女兒家總是愛美的,筆下自然要把自己描畫得更美些,大人如何不能體會這人之常情?何況這幅畫像原是三、四年前所繪,罪婦自離家逃亡後,生了一場重病,幾乎丟了性命,自那以後,容顏清減,再不復昔日美貌。但大人若持畫細看,還是能瞧得出來,罪婦的眉眼形容,與從前的畫像仍是一樣的。”
楊延祀心道:“若無酈君玉這容貌與畫像一模一樣之人,我或許信了你這番說辭,現下自然不可輕信。”說來奇怪,未觀畫像之前,他滿心料定孟氏便是孟士元之女,而孟士元之所以不認親女,只爲羞於相認的緣故。但見到畫像之後,心底不知不覺間已然轉念,怎麼也不能相信,畫像上那個嬌憨純美、渾不似凡塵中人的少女,和眼前這美豔嬌嬈的婦人,竟會是同一個人。又忖道:“皇甫少華方纔說,此女知曉當年往事,他想必已經私下盤問過多次,我這裡倒不必再問這些虛費工夫了。”
他沉吟片刻,心底已有了個主意,道:“好。這金殿之上亦有紙筆,你且照着從前的畫像,當殿再作畫一幅,是真是假,便見分曉。”孟麗君心底暗贊一個“好”字,這法子和自己的設想不謀而合,且聽那冒名女子如何應答。的
孟氏不慌不忙舉起右手,道:“大人見諒:罪婦逃亡時不幸受傷,右手拇指經脈殘廢,再提不動筆,作不得畫。”楊延祀舉目望去,果見她右手拇指蜷起,委頓無力。他這一下便如使出了數百斤的氣力,卻打到空處,心頭火起,暗罵道:“好一隻狡猾的狐狸!我便不信今日查問不出真相!”靈機一動,向孟麗君拱手道:“酈大人精通歧黃,可否煩請大人上前查看,此婦右手是否當真受傷?”
孟麗君自然明白楊延祀此舉的用意,出班來到孟氏身前。那孟氏自上得殿來,一直低眉垂首,這時方猛然瞧見孟麗君的容貌,霎時間便如見了鬼魅一般,直驚得魂不附體,身子觳觫不已,顫聲道:“你……你……”
孟麗君並不理會,只查看過她右手,便抽身回去,說道:“孟氏右手拇指果然曾受過嚴重割傷,經脈盡廢。”心底不覺一聲嘆息:“她拇指割傷嚴重,其餘四指卻完好無損,瞧傷處情形,倒像是蓄意而爲的模樣,這一份心思委實縝密狠毒。然而如此費盡心機,甚至不惜殘害軀體,亦不過只得以享受數年的榮華富貴,也不知值是不值?”
楊延祀見孟氏一臉懼色,身子簌簌發抖,再不復先前沉穩冷靜的態度,十分滿意。於是請旨,再傳人證上殿,皇帝准奏。一時人證上得殿來,跪下磕頭道:“學生雲南舉子林修賢見駕,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孟麗君乍見故人,不覺一驚,面上神色不變。她這三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爹爹,期盼他身體康泰,安然無恙,其間也有數次,記起林修賢一家仍在昆明,不知禍福如何。這時見他平安,身量比之三年前還高了些兒,心中倒有幾分歡喜。尋思道:“是了,林世兄從前在京裡見過皇甫伯父,得知其子出任平南大元帥,大軍收復昆明後,他豈有不登門拜訪之理?言談之中多半會提及當年捎帶碧玉如意一事,自然而然也就說到他曾見過我一面了。”
楊延祀正色道:“林修賢,你爲本案人證,據說曾親眼見過那孟士元之女孟麗君?”林修賢道:“是。”楊延祀又道:“你可曾見過那幅畫像?”林修賢道:“學生曾於皇甫元帥手中,拜閱過孟小姐畫像。”
楊延祀問道:“依你所見,那孟麗君與這畫像中人,容貌是否十分相似?”林修賢答道:“回大人,容貌確然十分相似。”想起往事,不覺輕輕一嘆。楊延祀點點頭,指了孟氏,道:“你且去認一認,金殿上跪的這一婦人,可就是那孟麗君?”
林修賢應道:“是。”過去細看了看,搖頭道:“這婦人決計不是孟小姐。”他這幾年一直都在昆明,自然聽說了李汝章尋得孟氏並納之爲後一事,卻絕不相信那會是真正的孟小姐。他與皇甫少華見面後相談甚歡,得知其亦懷疑孟氏爲假,便欣然答允隨他一道入京作證,同時也好在京中準備明年恩科會試。
楊延祀道:“孟氏,你還有何辯解?”孟氏自見了孟麗君後,已是神魂不定,口齒亦不復先前伶俐,只勉強答道:“罪婦……並不認得此人……他的話只是一面之辭,不足爲憑。”
楊延祀舉目示意林修賢與其對質。林修賢冷笑道:“你不是真正的孟小姐,自然不認得我了。我且來問你,孟提督書房牆上掛的那幅書法,寫的是岳飛的一闕《小重山》,你可知是何人所贈?當日我受人之託,登門送與孟提督一隻錦囊,那錦囊之中所藏何物,你可知道?後來我得孟小姐賜下一紙醫治頭疼的藥方,你又可知道,那藥方上所寫藥材是哪幾樣?藥量各有多少?”三個問題一個接一個質問出來,將孟氏問得啞口無言,不能應答,心底叫苦不迭。
楊延當即一聲斷喝:“大膽婦人,金殿之上膽敢謊言欺君!你到底姓甚名誰,還不如實招來!”孟氏全身一震,終於崩潰,癱軟於地,淚流滿面,道:“罪婦……罪婦……本姓項……閨名……南……南金……雲南昆明縣……人氏……”
皇甫少華不覺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又向孟麗君望去,只盼從她臉上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喜氣,以證實自己心中猜測。然而他終歸還是失望了,孟麗君長身玉立,凝神傾聽殿上審案,臉色卻未見絲毫變化。
項南金回思這幾年往事,越發淚如雨下。原來當年孟麗君逃難前遣散家中下人僕婦,其中有一侯氏,輾轉逃到昆明縣,投奔其兄侯五。那侯五本在昆明縣項宅作帳房,便幫襯着侯氏尋了個做粗活兒的差使。一日侯氏偶然遇見項府小姐項南金,見其容貌與從前的孟小姐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一不留神間說漏了嘴。那項氏父女竟也不怪罪於她,不但不拿其送官,反答允替她遮掩。侯氏見老爺小姐對自己推心置腹,畏罪感恩之下,自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將所知有關孟府的一切,都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那項氏祖上原也是官宦人家,到了項南金父親項隆一輩,家道漸衰,外面卻還要維持體面架子,難免入不敷出,戰事一起,便更加捉襟見肘了。項隆正愁眉不展間,忽然見了外間尋訪孟麗君的榜文,記起侯氏所言,自家女兒與其容貌相似,遂起了冒名頂替的念頭。他也曾聽說,孟府千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有一幅親筆所繪小像,正在李氏手中。李汝章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爲了不露出破綻,反招來殺身之禍,他竟狠下心腸,將女兒右手拇指經脈挑斷。
項南金見父親如此待己,傷痛欲絕之餘,便在心底暗暗立誓,從此父女親情一筆勾銷,恩斷義絕。她自被李汝章立爲皇后,萬千恩寵集於一身,不但顯赫無比,富貴無倫,李汝章更對她言聽計從。項隆獻上女兒原是爲圖賞賜,卻被她幾番蓄意擾亂,未得絲毫進項。項隆大怒之下,便以揭穿真相作爲要挾。然而項南金既不當他爲父,下手毫不容情,竟然設計將他害死,對外只稱暴病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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