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到了五月下旬,這日早朝,前方傳來兵部尚書彭如澤六百里加急的求援表章,奏道齊帝撕毀去年五月間所定下的和議,命御弟樑王李長寧出任兵馬大元帥,統率三軍,將二十萬之衆,渡江北犯,勢不可擋。我軍將士萬衆一心、奮勇抗敵,然事起倉促,終究防範不及。副將夏侯烈及其所統部屬盡皆爲國捐軀,長江天塹盡失,難以防守,請求朝廷火速派兵支援。
當值學士讀罷表章,朝廷上下一片震驚,文武百官議論紛紛。孟麗君雖料到這場爭戰乃是遲早的事,卻也不想竟會來得如此迅速。她自知職位低微,位序靠後,又是文官,金殿之上於此根本沒有說話的餘地,倒不如暫且靜觀其變。
皇帝聽了表章,既驚且怒,說道:“我朝自開國近百年來,一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不想短短數年之中,李姓逆賊竟然屢次挑釁,佔我疆土、擾我百姓,小覷我央央天朝,壓根不將朕放在眼裡!此番朕意已決,定要派出一員大將,將那李氏弟兄二人的頭顱取來,方消朕心頭之恨。朱奎!”
兵部侍郎朱奎急忙上前一步,道:“臣在。”皇帝道:“卿是兵部侍郎,如今彭卿不在京中,便由愛卿全權主理兵部事務。依卿之見,當命哪一位將軍領軍破敵?”
求援表章一到兵部,還未呈交皇帝御覽,朱奎便連夜拿去請示了國丈,早已定下計謀,是以雖見皇帝一臉慍怒,依舊不慌不忙奏道:“微臣舉薦一人領軍出征,定能馬到成功,爲皇上生擒逆賊。”
皇帝臉色略緩,道:“愛卿保舉何人?”朱奎道:“已故兵部尚書呼延宏老將軍精通兵法、威名赫赫,去歲曾與叛軍會戰瀘州,使得敵首李延亭身中流矢而亡,令敵軍士氣大降。如今呼延將軍雖然不幸亡故,餘威尤在,朝廷若能以其子威武將軍呼延贊爲帥,領軍平叛,定能令叛軍聞風喪膽、抱頭逃竄。”
皇帝轉頭問道:“國丈意下如何?”劉捷出班道:“微臣乃是文職,不懂兵法,不敢在萬歲駕前妄言。”皇帝微一頷首,又問道:“老丞相和太師意下如何?”壽王爺照例一語不發,太師奏道:“呼延贊將門虎子,武藝嫺熟,自是平叛極好的人選。不過一人之力,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該當多調兵馬部屬,隨同前往。”皇帝道:“太師所言極是。”頒下聖旨,加封威武將軍呼延贊爲威武大元帥,兩河提督武元亭等爲副帥,率十萬大軍,南下支援。
孟麗君聽了這道聖旨,暗暗搖頭,心道:“沙場之上,戰況瞬息萬變,最忌沒有統一的部署指揮。皇上雖然任命呼延將軍爲威武大元帥,聖旨中卻未說明,他和兵部尚書究竟以誰爲首。呼延將軍的品制等級到底仍在彭如澤之下,兩軍不曾會合倒也好說,各行其令就是了。一旦會合,只怕那彭如澤會對呼延將軍頗多制肘,大敵當前,號令不行、軍令不服,如何打得勝仗?” www_ тTk án_ C〇
心中憂慮,看看左右,竟無一人站出來說話。孟麗君知道早朝一貫爲國丈把持,何況他方纔輕輕一句話,想他身爲國丈,尚且因爲“不懂兵法”而不敢妄言,其餘文官又有誰敢胡言議論?殿上的武將,不論職位高低,俱是國丈爪牙,豈會違拗他心意?至於威武將軍呼延贊本人,只因近日正是他父親週年忌辰,告了三天假,正巧不在朝中。想到這裡,孟麗君心中一動:“去年瀘州會戰,我便懷疑朝中有人暗中使計、藉機除去呼延老將軍。如今滿朝武將都是國丈心腹,莫非他又想要除去呼延少將軍,以攬全部兵權?國丈已然權頃朝野,還要攬奪兵權,難道想要造反不成?”思及於此,不由打了個寒顫。
下朝回來,和太師說起自己對統一部署指揮的看法。太師知她深諳兵法,所料必定不差,也不休息,立時吩咐備轎進宮。卻不想皇帝下朝之後,便由國丈陪同,御駕幸臨西郊呼延府,祭奠呼延宏老將軍亡靈。
孟麗君聽了,不由暗道國丈果然好手段,如此一來,那呼延贊必定深感榮寵、感激涕零,豈有不親自披掛上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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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日後,前方塘報傳來,呼延贊引兵出擊,首戰告捷,殲了齊軍數千軍馬,與彭如澤合兵一處,正欲乘勝追擊,收復失地。得了這道捷報,朝廷上下都略略鬆了一口氣。
這日下朝,翁婿二人議論了一會子當前戰況,太師忽然說道:“君玉,那日你我一席談話,你所言之事現已一一應驗。記得當日老夫答允了你,若有機會,必會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教你得以大展宏圖抱負。如今叛軍北犯,本來正是你施展兵法才能的大好時候,只可惜……唉,只可惜一直沒有在皇上面前舉薦你的良機。好在你還年輕,耽擱幾年也不算甚麼,日後總有大放異彩的一日,切莫心急。”孟麗君道:“是,我知岳父的意思,也明白其中厲害關係。此事本來就非易事,自然要靜待時機。倘若不能一舉成功,便徒然留下了偌大的把柄授於他人。”
太師見她於事理上極爲明白通透,微一點頭,正要說話,卻見樑成匆匆進來回道:“宮裡內侍傳皇上口諭,請老爺即刻進宮。”太師一怔,心道:“莫非前方又有緊急軍情傳到?”換了朝服,坐轎進宮。
這一去,直到晚間方回,回來便長長嘆了口氣,道:“太后身子有恙,皇上傳我前去探視。”孟麗君一驚,心道難怪今日早朝,皇帝面露倦色,早早地便罷了朝。知道太后定非小恙,否則也不會輕易勞動太師,忙問詳情。
太師道:“起先也沒怎麼,只是七、八天前偶染風寒,太醫請過脈、開過藥,將養了四、五日,眼看就要好了,不知怎地,從昨日起開始心口疼痛,倦怠飲食,夜間輾轉不安、難以成眠。太醫診治說是天氣酷熱、積食難消,鬱積於胸、不得宣泄的緣故,開了好些消食化淤的藥方。不料太后服過之後,過得一會,便即吐出。服了好幾劑藥,吐了好些次,才總算略有好轉,已經入睡了。”
孟麗君細細詢問太后的症狀,又問了太醫開的藥方。太師大奇,隨即想起一事,醒悟道:“你那日曾說生平有三件自負之事,爲首的一件是兵法謀略,第二件乃是醫術,第三件纔是詩詞文章。如此說來,你自然也精通歧黃之術了?”孟麗君坦然道:“小婿不敢隱瞞,幼時曾隨先母習過祖傳神妙醫術,也曾治癒過不少病人,便是疑難重症,亦不在話下。”
太師知她素來謙虛自律,若非有極大把握決不輕言,由此一句話,已知她定然醫術精湛。何況她將醫術與兵法詩文相提並論,自己深知其文韜武略均是世上罕有,這醫道之高,自也可想而知。心中大喜,當下將太后病症及太醫開的藥方詳細說與她聽。
孟麗君一面聽,一面微微點頭,道:“從岳父所言的症狀看來,太后千歲的病有八分可能是因積食不消所致,太醫的藥方倒也對症。服藥之後屢次嘔吐,亦屬正常,多喝些水,補充體內水分,也就是了。只消過得今夜,明日如若開始好轉,再小心調養數日,便當無礙。但若明日還依舊如此、甚至病況越發嚴重……”說到這裡,閉口不語,言下之意顯然。
太師聽她不曾見到太后、把過脈象,僅憑自己有限的幾句話語,所做診斷便與給太后醫病的太醫院院正張善濟說得一般無二,卻詳盡了不少,不由喟然道:“原來你也是這般說。倘若明日……明日……難道便當真無藥可救了麼?”到底兄妹連心,話語中滿是悲痛無奈之意。
孟麗君一驚,脫口而出:“怎會無藥可救?那太醫是這麼說的?”太師又驚又喜,顫聲道:“你……是說還有法可醫?”孟麗君安慰道:“太師暫請寬心,此病未必便會到這步田地。或許只是一場虛驚,太后千歲不過積食不消,貴體並無大礙,明日或許便會好轉。”
太師道:“那太醫院院正張善濟奏道,太后從前曾有心悸的宿疾,此番風寒、積食接踵而來,病體疲弱,只恐引發宿疾。他不敢明言,但依老夫看來,他的意思是說,只怕他無能爲力……兇……多吉少……”頓了一頓,望着孟麗君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倘若當真如此,你……你有幾成的把握能醫得好?”
孟麗君搖頭道:“醫道講求‘望、聞、問、切’四個字,小婿此時尚不敢斷言。但風寒、積食加上心悸,雖則兇險,卻非不治。就算是最險的症狀,小婿自負也當有一試之力。”太師嘴脣微動,欲言又止,過得半晌,終於說道:“此刻說甚麼都太早,一切且看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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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前方又有加急戰報傳來,卻是一個大大的壞消息:原來數日前的那場小捷,竟是叛軍首領設下的計謀。呼延贊勝了一場,與彭如澤合兵一處,兵力較叛軍爲優,當下發兵趁勝追擊,卻不免貪功急進了些,中了敵軍的埋伏,平白折損了一萬多人馬。
軍情緊急,偏偏這日皇帝居然輟了早朝。太師與孟麗君對望一眼,二人眼中都頗有憂色。這時文武百官俱已知曉太后千歲貴體違和,宿疾突發、性命堪憂,皇帝天性至孝,從昨日起便守在寧壽宮內,寸步不離,親奉湯藥。一衆大臣聚在金鑾殿上,彼此議論紛紛。
有一位耿直膽大的御史大夫名喚葉長昀,便待扣閽見駕,稟告軍情,並勸諫皇帝,當以天下大事爲重、皇傢俬事爲輕。卻被太監攔於宮門之外,言道萬歲有旨,百官未奉宣召,不得入宮。那葉長昀是個性情剛烈之人,當下跪倒在乾清門外,不見聖駕決不起身。不料那爲首太監戴權欺他既非皇帝寵臣,又非國丈心腹,自思有萬歲口諭在先,便壓根不去替他通報,聽任他跪在宮門之外。
卻說太師與孟麗君也未散去,太師將孟麗君拉至金殿一角,悄聲問道:“老夫這就舉薦你入宮醫治太后,但萬一……萬一……你的身家性命或許尚能設法保全,這功名前程可就全都毀了。你可想得清楚了?”
孟麗君自聽到皇帝今日罷朝這一刻起,腦中便驀地升起了一個大膽的計劃,發覺入朝三個月來一直靜心等待的時機終於來到。將整個計劃在腦中飛快地轉了兩遍,片刻之間,已將細節問題想得五分成熟,越發覺得可行。時間倉促,再來不及細細思慮。她知此番若能將太后病症醫好,自己便多了一道極大的功勞,而整條計劃方有實現的可能。此時此刻,時間寶貴,耽擱不得,聽了太師的話,說道:“岳父放心。咱們這就入宮罷。”太師見她氣定神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點頭道:“好!”
二人正要離開金殿,國丈看在眼裡,朝朱奎使個眼色,朱奎忙上前一步,叫道:“太師且慢。可是要進宮面聖?”太師不耐煩道:“不錯。朱大人要怎地?”朱奎道:“萬歲口諭,百官未奉宣召,不得入宮,下官不敢逆旨。但太師是皇上的親母舅,情分自然不同。既要進宮,下官便請太師順道將這份軍情表章一併呈交萬歲御覽,嘿嘿,也免得葉大人在乾清門外將腿也跪得斷了。”
太師“哼”了一聲,心知這是道戰敗表章,皇帝正憂慮太后病情,心情本就不好,再遞上這樣一份表章,龍顏震怒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呈遞表章之人。但自己若不上呈,指望朱奎此時去犯龍顏,那是決計指望不上的。軍情緊急,自己是何等樣人,自然不能和這等小人一般見識。到底從他手裡接過表章。朱奎揖了一禮,道:“多謝太師。”揚長而去。
孟麗君看在眼裡,微微搖頭,心道:“太師是謙謙君子,光明磊落,向以國事爲重,自然鬥不過這幫無恥小人。”等出了金鑾殿,在向乾清門走去的路上,孟麗君覷了個機會,見四下無人注意,輕聲說道:“太師將這份表章交給下官,待下官藉機上呈皇上。”太師知她能耐,又對她十分信任,遞過表章,孟麗君接了收在懷裡。
走近乾清門,遠遠地便瞧見一人頂着熱日,跪在宮門前,正是御史大夫葉長昀。太師嘆一口氣,走過去說了幾句話。葉長昀聽了慢慢擡起頭來,過得半晌,終於慢慢站起身子。太師命兩個小太監扶住他,將他一路送回家去。得了太師吩咐,小太監們怎敢怠慢偷懶,依令而去。
太師向爲首太監戴權道:“找人去宮裡將權昌叫出來。”戴權大出意料,不敢有違,過不多時,總管太監權昌出來。太師將他召到一旁,問道:“太后千歲病情如何?”權昌是皇帝的近侍,這兩日也隨皇帝日夜守在寧壽宮,知之甚詳,輕聲回道:“太后千歲宿疾發作,昏過去幾回,張院正已請下……請下……死罪……”最後兩個字說得十分模糊,太師卻聽得明白,心中一驚,回頭向孟麗君望去,見她微微點頭,知她還要盡力一試,說道:“你快去回稟皇上,老夫覓得一位良醫,要舉薦入宮,爲太后醫治。”
權昌大驚,狐疑地瞅了孟麗君一眼,卻不多言,回身進去通稟。過得一會,有小太監高聲傳來口諭道:“萬歲有旨,宣樑太師及其所薦良醫進宮。”太師與孟麗君一前一後進了宮門,戴權看得目瞪口呆,無論如何也不信,新科狀元酈學士便是太師所薦的“良醫”。愣了半晌方纔醒悟,忙推身旁小太監道:“快去給國丈爺報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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