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朝廷放出通報,皇帝欽點兵部尚書酈君玉爲正主考,兵部侍郎朱奎爲副主考。七月初一日先考策論,初三日再考武藝,當場定出武貢士若干名。初四日御駕親臨教軍場,觀看比演武藝,欽定三鼎甲,拜任平南大元帥和左右路先鋒,初六日便起兵南征。
皇甫少華見了通報,朝廷任命酈君玉爲今科正主考,早在他意料之中。當即率同家將史臣思、古云亮、劉羿三人,一齊來到兵部衙門投帖報名。只因招賢榜上並無年齡限制,皇甫敬自重身份,自不會去同一幹小輩爭名鬥位,卻遣了跟隨自己轉戰二十餘年的三名家將同去。以他三人的武藝韜略,想來中個武進士當不在話下,日後也好隨皇甫少華一同出征平南,凡事皆有個照應。
到了七月初一日,皇甫少華雞鳴即起,冠帶齊整、用過早飯後,與三名家將一同來到兵部衙門,驗明身份後,立在院中等候。眼光環視一週,見院內熙熙攘攘站了約莫二百人,都是和自己一樣來考武狀元的。想是前方軍情緊急,不容耽擱,時日到底有限,只有附近數省之人得了消息,日夜兼程,方及時趕到。心頭忽然閃過一念:“倘若我此刻還在泰安家中,便縱然得了消息,只怕也來不及趕到京城。可見上蒼果然眷顧於我,這武狀元一位,自然非我莫屬。”
到了辰時初刻,聽得外間有人高聲叫道:“二位主考大人到!”兵部大小官員一齊出門迎接,一衆考生各整衣袍,緘口肅立,中間讓出一條道來。皇甫少華站在人羣之中,腦海裡卻情不自禁地現出那張風華絕代的俊美面龐,心中微微一跳,臉上一熱,忙左右一掃,見人人目光都望向前面院門,並無一人注意自己,方放下心來。
過得一會,聽得外間腳步聲響,一人衣袂飄飄,當先走進,後面跟了數十人。這人才入庭院,數百道目光便不約而同地一齊聚在他身上,院內登時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呼聲。但見他約莫十七、八歲年紀,丰神雋朗、眉目如畫,委實俊雅風流之極,舉手投足間更風度翩翩、儀態萬方,正是孟麗君。她走進院來,正迎上數百道目光,神情泰然自若,站在院前稍待片刻,目光四下掃視一週,嘴角微帶笑容。衆人與她清亮明淨的目光一接,人人心頭劇跳,均道:“他……他瞧見我了!”
孟麗君伸手相邀,向身後一人道:“朱大人請。”那人正是副主考朱奎,也伸出手來,道:“不敢,酈大人先請。”孟麗君便不再謙讓,率先穿過二百多名考生中間讓出之路,來到正廳,朱奎緊隨其後,兵部大小官員也跟到正廳。
聽到這兩聲“朱大人”、“酈大人”的稱呼,一衆考生方如夢初醒,直驚出一身冷汗。這才注意到,孟麗君身着紫袍、腰繫金帶,帽上兩道金翅,正是正二品的朝廷要員裝束。京中考生早知孟麗君盛名,聽聞傳言皆道其姿容絕世,文武兼修,更少年顯貴,倒還不如何驚異。外地考生消息大多不甚靈通,聽得這樣一位年未弱冠的俊美少年竟是聖上欽點的今科主考,無不驚得目瞪口呆。
皇甫少華望着孟麗君如驚鴻一般的身影從身旁走過,竟不向自己多瞧一眼,心中一窒。旁邊古云亮呆立半晌,忽然“啊”的一聲,脫口而出道:“這位酈大人的相貌,怎麼竟如此肖似當年的孟夫人?”那日孟麗君去皇甫府時,他恰好有事外出,並不曾見到孟麗君。當年皇甫府四員家將中,傅歸人和古云亮二人脾性最爲率直,想到甚麼就說甚麼,武藝也是走大開大合的路子,於兵法謀略上自及不過史臣思和劉羿二人。
皇甫少華聽了這話,驚道:“你說甚麼?”史臣思連使眼色,道:“三弟胡說八道,少爺休要聽信。”皇甫少華暗暗生疑,卻也知道此時此地不是問話良機,強自按捺下心中疑竇。
劉羿岔開話題,自嘲道:“我瞧這酈大人也不過十七、八歲,只怕比少爺年紀還要小些。咱們兄弟均已年過四十,倘若今科當真中了武進士,可不成了他的門生了?說出去沒的招人笑話。”
皇甫少華正色道:“這話不對。有道是:‘學無先後,達者爲師。’文武之道,皆是如此。酈大人年紀雖輕,卻是百年不出的無雙奇才,更何況他身居廟堂高位,不論謀略還是身份,儘可做得你我老師。”史臣思等均點頭稱是。
皇甫少華還待再說,只聽得全場噤聲。原來副主考朱奎已在廳內依照花名冊點名,每點一個,便有官員高聲唱出,那人便進到廳內,見過二位主考,再由從人引自廂房裡的小隔間,俟考策論。
過了約莫一盞茶工夫,皇甫少華聽唸到自己名字,昂然走進正廳,雙手抱拳行禮,朗聲道:“草民皇甫少華,拜見主考酈大人。”故意不去理會副主考朱奎。孟麗君含笑點頭,並不說話。
朱奎不以爲意,笑道:“原來是皇甫公子。令尊大人一向安好?”皇甫少華早識得朱奎,當年他原是兵部一介落魄小吏,時常受皇甫敬錢財接濟,方得以衣食無憂,對他也算有恩。不想此人爲了飛黃騰達,竟然恩將仇報,受了國丈收買,從皇甫府盜去幾封雲南提督孟士元寫來的書信,在金殿上當堂指證皇甫家與孟家關係親密。否則依當日情形而言,傅歸人已死,國丈手中並無皇甫敬通風報信的鐵證,未必便能輕易革去他兵部侍郎之位。正是因爲立此“大功”,朱奎方能一舉成爲劉捷的心腹,順利接掌兵部侍郎的位子。
皇甫少華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臉向朱奎道:“託朱大人的福,家父好得很呢,耳聰目明,更勝以往,從此不再受奸惡小人的矇蔽。草民只盼朱大人也身子安好,良心更加完好無損。”
朱奎聽了這番當着兵部大小官員面前、指桑罵槐辱罵自己的言語,饒他素來頗能沉得住氣,也不禁心底生怒。向孟麗君瞥了一眼,見她面上笑吟吟地波瀾不驚,想起近來她的手段,又憶起國丈暗中告誡的話語:“酈君玉此人委實深不可測,你決不是他敵手。他如今既已坐上了兵部尚書的位子,又深得皇帝寵信,你便切切不可魯莽行事,教他拿了把柄,反將你也陪了進去。爲今之計,你且吩咐下去,兵部上下一切皆須小心謹慎、保存實力。你只消坐穩了兵部侍郎之位,不教他擠壓下來,便算你功勞一件。”心中一凜,忙壓下怒氣,揮了揮衣袖,便有從人過來,引了皇甫少華出去。皇甫少華大罵一通,見朱奎竟連口也不敢回,心中又是痛快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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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點名完畢。巳時正點,發下考卷,開考策論。皇甫少華一心想要第一個交卷,以博酈主考歡喜稱讚,筆下洋洋灑灑,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已答卷完畢,他也不回頭檢查,起身攜了考卷來到正廳。
廳內衆考官見他出來得如此早,均吃了一驚。孟麗君收過考卷,只囑咐了幾句初三日考演武藝的言語,並無褒獎之話。皇甫少華不由意興闌珊,也不等史臣思等人,便自行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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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日一大早,兵部衙門口貼出策論考試排名榜。張榜官員朗聲道:“奉主考酈大人手諭,諸位考生可至前廳,領回謄錄出的本人考卷,上有酈大人親筆批示。便是落榜的考生,亦不必灰心喪氣,十月間朝廷還會設一場補遺考試,只要依據批示、勤勉溫習兵法,到時仍有機會中得武進士。”
其時大多數考生已到,都圍過去看榜,皇甫少華等人也擠上前去。只見那榜上第一名姓韋名勇達,河南信陽人氏,第二名姓何名興,京城人氏,第三名方是皇甫少華。榜上通共取了一百單八名,史臣思、古云亮、劉羿三人俱都中了,分列第三十六、七十三和四十九名。
皇甫少華看過榜後,愀然不悅。史臣思等勸道:“少爺不必擔心,今日還要考較武藝。憑少爺的本領,定能拿到第一,依舊還是武狀元。
正說着,看見前面已有許多人從前廳領了謄錄的考卷出來,都在一面走一面翻看。有兩人正巧從身旁經過,聽得一人笑道:“你才從老家來,沒聽說過酈大人的大名,自也不足爲奇。前日你瞧他容貌俊美、舉止溫文和善,一副笑吟吟的模樣,不象是精通兵法之人,便將他瞧得輕了,還頗有些不敬的言語,現下可服氣了罷?”另一人赧道:“休要再提那件醜事,我是狗眼瞧不見高人。酈大人實是仙才,這捲上的批示字字珠璣,當真教人心服口服。就算撇開其高才大略不說,以他堂堂正二品兵部尚書的身份,竟能親筆爲數百份考卷一一寫下批示,單隻這份心意,便着實令人感動。今科你我若能得中武進士,拜在他門下受教,實可謂一樁幸事。”
皇甫少華聽了,勉強打起精神,道:“咱們也去領了考卷出來罷。”來到前廳,驗明身份,領出各自的考卷。皇甫少華打開一看,直羞得面紅耳赤,原來那日考策論時心情急躁、一味只想着早些交卷,並未細查,筆下竟出了好幾處本不該有的疏漏,難怪只得了第三名。見主考大人用硃筆將疏漏之處一一點出改過,通篇策論更是不厭其煩地逐字逐句詳加修改,所耗費的筆墨精力,竟比史臣思等三人的卷子上加起來還要多。不知怎地,心中漸漸歡喜起來。
當下來到考演武藝的所在。這時時辰尚早,考生們三五成羣地議論紛紛,大半都在談論各自考卷上主考酈大人的批示。有幾人指指點點,似在議論策論榜上得了頭名的韋勇達。皇甫少華順着那幾人眼光瞧去,只見一人倚柱而立,約莫十八、九歲年紀,相貌平平,並不見如何出奇之處。手中握了一份考卷,似在低頭沉思,偶爾擡起頭來環視一週,目光卻是炯炯有神。
皇甫少華見了他手中考卷,心頭一動,走過去見禮道:“在下皇甫少華,請問尊駕可是策論榜上中了頭名的韋勇達?”那人擡起頭來,望了皇甫少華一眼,回禮道:“原來是皇甫老將軍的公子,韋勇達一向久仰大名。”
皇甫少華心中一奇,卻也顧不得細思,說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閣下休怪:可否將閣下的考卷借我一觀?”韋勇達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將考卷遞了過來。
皇甫少華先前還擔心他不肯輕易出借,聞言大喜,接過來道:“多謝。”打開細讀一遍,心底不得不承認,就算自己卷中不曾犯過那些疏漏之處,比之這份答卷,仍然稍有不及,可見主考果然慧眼如炬。又細細讀了酈大人所註批示——也與自己卷中一般詳盡,除了感慨讚歎,再說不出別的話語。心中不由暗覺羞愧:“向來只道以我的兵法韜略,天下間罕有敵手。酈先生是天縱英才,人所不及,我自然無法與他相提並論,那倒也罷了。不想眼前這個韋勇達,策論竟也如此高明。看來我從前不過是井底之蛙,實在忒也小覷了天下英雄。”到得此時,方纔正經收斂了滿腹狂傲的心思。
韋勇達接過他讀完後交回的考卷,喟然道:“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正是如此。”皇甫少華一怔,隨即會意,答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兩人對視一眼,忽然一齊撫掌大笑。
皇甫少華揮手將史臣思等三人招來,與韋勇達互相引見了。又說了一會子話,眼見比武的時辰快到了,說道:“明日聖駕親領,觀看比演武藝。你我若在比試中相遇,還請韋兄千萬莫要容情。小弟亟盼能與兄臺武藝上一決雌雄。”韋勇達聽了最後一句話,臉上閃過一絲頗爲古怪的笑容,道:“好。一言爲定。”的
當下依照名次各自歸位,等候主考大人到來。皇甫少華望着場中箭垛銅鼎,心頭熱血如沸,只盼着早些開始考較武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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