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過了幾日,出了三峽,江面漸漸開闊,孟麗君卻微微犯愁起來:這十幾日裡,江面溼氣極大,露深霧重,浪頭還不時打到船上,“易姿丹”用得比起預計之中快了許多, 如今只餘下了最後的兩粒,還是因爲榮蘭暈船,整日待在房裡,吃飯也不出去,無需易容,這才省下來的。

孟麗君端來盥洗用水,對着水面微一沉吟,便已拿定主意:還有好些日子纔到武昌,兩粒丹藥無論如何都不夠用。算來出逃至今已有一個多月,此地距離昆明也有千里之遙,倒不如這幾日裡尋個機會,索性恢復了本來面貌。伸手洗漱了,又塗上藥物。

替榮蘭端來煎好的藥,看她喝下,見她臉上整個兒瘦了一圈,原本活潑好動的一個人兒變得病懨懨的,心中憐惜,說道:“清兒,可辛苦你了。”榮蘭勉強一笑,低聲道:“我整日躺在牀上享清福,哪裡辛苦了?倒要公子你時時服侍我吃飯喝藥,我心裡過意不去。”孟麗君在她瑤鼻上輕輕一點,說道:“往日都是你服侍我,偶爾我服侍你一下,也是應該的。你要是過意不去,就趕緊好起來,免得壞了‘神醫’……嘻嘻……‘神醫’僮兒的鼎鼎大名。”榮蘭“噗哧”一笑,道:“我有甚麼鼎鼎大名?只怕是暈船的大名罷。”隨即說道:“公子你別擔心,我沒事。第一日吐得確實厲害,自從第二日服了你開的藥後就不再吐了,只是胃口不好,吃得少而已,那也勉強不得。”

這時門外傳來又急又重的敲門聲,丫鬟的聲音在外頭叫道:“酈公子,酈公子!”孟麗君心道:“康老爺子的脾性真是越來越急了,一大清早便命人來叫我去下棋。” 應了一聲,替榮蘭把被子掖好,柔聲道:“藥里加了寧神的藥物,你好好休息,過幾日便到武昌府了。”

走出房來,便立覺不對,那丫鬟面色如土,喘一口氣,急道:“老爺昏過去了,管家請公子快去瞧瞧。”孟麗君一驚,快步來到康信仁的臥房。

管家康全見她進來,喜道:“神醫快來看看我家老爺罷。”孟麗君走到牀前,見康信仁和衣躺在牀上,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色蒼白如紙,竟似暈厥症狀。微一搭脈,更確然無疑,知他是因爲悲痛過度、氣血翻騰而昏倒,並無大礙。取出銀針,在他“人中”、“印堂”兩穴處各下一針。片刻,康信仁甦醒過來,眼裡流下兩行淚水,低聲叫道:“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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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麗君察言觀色,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康信仁雖是生意人,但慷慨重義、率真執着,而又不失赤子之心,她是頗爲敬重的。見他這副模樣,想是受了極大的刺激,卻不知所爲何事,竟令這老人雙目垂淚?不便就問,又下了幾針,令他情緒略略平和,提筆開出一副藥方,命人去後艙煎藥。船上本就載滿了各式藥材,這區區幾味常用藥自然不在話下。

孟麗君給管家使個眼色,康全領會,跟着她走出房外。孟麗君低聲問道:“究竟出了甚麼事?”康全嘆道:“今天一早,咸寧家中有人趕到,帶來消息,說我家少爺……七日前……墜崖……亡……亡故了……”語音哽咽。

孟麗君一震,不由“啊”的一聲,心中一陣酸楚。她雖從未見過康信仁之子,這些日子裡卻時常聽他提起,知其名喚祖望,今年十九歲,已中秀才,預備參加今科秋闈鄉試。老爺子每次提起兒子,臉上滿是笑容,有一次還曾說過,要自己留在武昌,與祖望一同鄉試,明春再一同進京會試。如今他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焉能不傷痛萬分?失去親人的痛苦,孟麗君自然深有體會,一時觸動心絃,不禁紅了眼圈。

康全用衣袖抹了抹眼淚,續道:“老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少爺也向來爭氣。沒想到……沒想到……唉!老爺聽了消息,急痛攻心,一口氣上不來就暈倒了。幸好神醫在此,總算救了我家老爺的性命。”說着連連作揖道謝。

孟麗君道:“這是醫者分內之事,何必言謝。”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起疑,問道:“莫非還有甚麼壞消息麼?”康全道:“公子料事如神。老爺還沒聽完便暈倒了,帶訊之人後來還說,我家夫人因爲傷心少爺,也臥病不起。姑太太和姑老爺兩個人又要料理少爺後事,又要照顧夫人,忙不過來,請老爺速速回府。可老爺現在這個樣子,怎麼好告訴他夫人也病了?更不知加快船速是否對他身子有礙?”

孟麗君想了想,說道:“你去吩咐加快船速。康老爺子身子素來強健,該當無礙。我再進去瞧瞧。”的

走進房間,恰巧丫鬟端進藥來,孟麗君小心侍奉,康信仁服過藥,情緒漸安,嘆道:“本想你和我兒祖望年紀相若,又都是讀書人,相處一定會很契合,或許還可以結爲異姓兄弟,不想……唉!都是祖望福澤淺薄,老夫癡人說夢。”說着又流下淚來。孟麗君軟語勸慰幾句,藥力漸漸發作,康信仁慢慢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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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康信仁身子好轉,用過午飯後走出艙來,見孟麗君負手立於船頭,昂首遠眺,如有所思,背影清靈軒然,宛若遺世獨立,不禁暗想:“若只看他背影,君玉真可當得上‘玉樹臨風’這四個字。只可惜面色焦黃,有如病人,但他自己已是世上無雙的良醫,若是有病自然會醫,想來並非病症,實在可惜。”

走到她身邊,孟麗君聽見腳步聲,回頭問道:“先生身子可大好了?”康信仁點頭道:“有勞你了。老夫見你適才面江而立,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甚麼?”孟麗君望着腳下洶涌的江水,緩緩說道:“我在想,眼前這滔滔江水之中,究竟流有多少前方戰士的鮮血!如今兩軍隔江對峙,想來不日便有一場大戰,將士們的鮮血,只怕要將這江水染得如血一般鮮紅。不論朝廷軍隊還是叛軍,人人都有父母高堂,有道是:‘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十數萬人血肉橫飛、戰死沙場,他們的父母親人又將如何傷心悲痛!”

康信仁側頭望去,但見她容色平和如常,雙目之中卻滿是憐惜憫然之意,江風拂面,她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聖光。這樣悲天憫人的神情目光,他只在佛堂裡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神像上見過,一時竟呆住了,不知說甚麼纔好。

孟麗君並未察覺,自言自語地接着說道:“聖人云:‘武者,止戈也。’又曰:‘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依我看來,以武止武,畢竟落入了下乘。倘若朝廷昔日能夠防範於未然,料敵機先,早做準備,這一仗未必非打不可,或許可以避免生靈塗炭的慘劇。”頓一頓,又道:“我當日在青龍鎮裡只救了數百條人命,可見不論醫術再如何高明,終其一身,也不過救得了幾百幾千條性命。戰事一起,動輒數萬人死傷,因戰之故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哪裡一一救得過來?”

康信仁這時早已回過神來,他身經喪子之痛,推己及人,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聽孟麗君說到醫術只能救得百千人性命,於戰爭無益,自然同意,問道:“那依你說,該當如何拯救天下萬千蒼生?”孟麗君眼中精光一閃,如電一般朝他射來,朗聲道:“當今朝廷昏聵,奸臣當道,若非如此,怎會集傾國兵力,尚勝不過區區邊狹之地?我當躋身官場,掌握朝廷大權,以結束戰爭,頒佈仁政。這正是我此行上京的目的。”

康信仁身子微一顫抖,隨即讚道:“好!君玉你有此鴻鵠之志,他日定然鵬程萬里,前途不可限量!”接着低聲說道:“你這些話語,你我二人私下說說無妨,切不可輕易對外人言語,那是大不敬之罪。老夫知道你信我爲人、瞧得起我,才肯對我直言,不過白囑咐一句。”

孟麗君心頭一熱,點頭應允,知道方纔一時情緒過激,將心裡話盡數說出,未免言語有失檢點。記得從前和爹爹議論朝政時,有一次也是如此,爹爹的話語至今尤在耳旁:“你一個小女孩兒,哪裡知道官場險惡、宦海沉浮之風波。有多少忠臣義士,都屈死於一時的言語不察!所謂‘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康信仁看着孟麗君,如此少年,如此才華,加上如此雄心壯志,着實可敬可佩。腦中飛快閃過一念,這個念頭他早數日就有了,一直不曾說出來,這時終於定下心意,說道:“君玉,你隨我來,老夫有話問你。”

走進艙裡,康信仁轉過身子,肅然道:“你我甚是投緣,老夫知你也是爽快的堂堂男兒,只問你一句話:老夫知你父母雙亡,欲認你作螟蛉義子,你可願意?”

孟麗君一驚,腦中心念電轉。回憶起這十數日裡,康老爺子不僅對自己的才華讚賞不已,聽說自己父母雙亡,更是如同親人一般照顧有加,令人大爲感動。自打離家之後,自己主僕二人一路奔波流離,沒有一日過得輕鬆舒坦,便是睡夢之中心底也不曾真正踏實過。唯有這一段時日,才總算略略安心。對於康信仁,不知如何,她乍一見面便心生親近,相處之後愈覺投契,更有一種如父如兄的情感,十分信得過,若非如此,先前也不可能將心裡話語直言說出。若論恩結父子,原是再好不過。孟麗君想到這裡,又覺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恢復本來面貌,答道:“在下自然願意。只是向有一事隱瞞:這副容貌並非我原本面目。既然恩結父子,自當用本來面貌拜見義父。”

見他一臉驚疑之色,知他將信將疑,說道:“請義父教人端來一盆清水。”康信仁吩咐下去,丫鬟端上清水,孟麗君低頭洗去頭頸上的易容藥物,片刻之後擡起頭來,康信仁只覺心頭一震,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旁邊那丫鬟也看得呆了。

孟麗君輕聲叫道:“義父,義父!”康信仁方回過神來,讚道:“昔人言: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也。古有潘安、宋玉這等美男子,時人皆道美於絕色女子,老夫從來不信,只當是溢美之辭。今日見了孩兒你這副相貌,方知原來世上當真有如此美男子。只是不知你爲何要更易容貌?倘有隱衷不便說出,老夫也不勉強。”

孟麗君料到他必有此一問,自然不能告以實情,早編好一套話語,答道:“孩兒自幼生就這副相貌,三歲時一位高僧替我看相,言道男生女貌,是爲不祥,十六歲前,務須遮掩本來面貌,否則必然一生孤苦、劫難重重。十六歲上將遇貴人,從此遇難成祥,再無避忌。現在想來,高僧口中的‘貴人’,必是義父無疑。”

她信口謅來,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康信仁本就信佛,聞言豈有不信之理,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向丫鬟道:“彩柔,將船上所有下人都叫到船頭,老夫有話吩咐。”彩柔領命出去。

康信仁望着那盆由澄清轉爲暗黃色的水,心中好奇,問道:“孩兒你用的是甚麼藥物,竟然如此神奇,功可掩蓋本來膚色?”孟麗君微一猶豫,答道:“義父定然記得那第二頁藥方,實不相瞞,上面的幾味藥物正是用以調配這副易容丹藥。此藥名喚‘易姿丹’……”康信仁失聲道:“甚麼!易姿丹?!”孟麗君奇道:“怎麼?義父聽說過‘易姿丹’之名麼?”

康信仁自知失言,支吾幾句,岔開話頭,說道:“此事以後再說。孩兒,且隨爲父到船頭,教下人們都來見過他們的少爺。”拉着她手走到船頭。孟麗君心生疑竇:“義父明明知道‘易姿丹’之名,卻不肯說,似有難言之隱。先前他看我容貌,眼中除了驚歎詫異之外,還閃過一絲莫名的親切和熟悉之色。我的容貌肖似孃親,莫非義父從前認得我孃親?”

來到船頭,下人們已都到齊。這艘大船素來用於裝載藥材貨物,長年往返於長江之上,船身極大,堅固無比,單隻水手就有十數人之衆,加上服侍的家人,共有二十多人。康信仁站在船頭,將認孟麗君爲螟蛉義子以及她原本更易了容貌之事說來。這十幾日裡,孟麗君輕描淡寫地治癒了船上好幾人的宿疾頑症,衆人對她既感且佩,聽說老爺將她認作義子,自然高興。又見她換過一副俊美如玉一般的容貌,不再是從前那副面黃病弱的樣子,衆人都見識過她的手段,不感奇怪,反覺理所當然。人人都想:“哎呀!我怎地就沒想到?酈神醫醫術通神,甚麼樣的病治不好,怎麼可能自己反是一副病人的模樣?原先的模樣自然不會是他本來面貌了。”一一上前見禮,恭聲叫道:“酈少爺。”

康信仁叫過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小廝,吩咐道:“魏能,你乘昨日來的快舟立刻原道返回咸寧。回去跟夫人說,送來的書信老夫看過了,祖望這孩子福澤淺薄,老夫命中無親子,乃是天意,無可奈何,教夫人節哀順便罷。”說到這裡神情黯然,又道:“老夫已經加快船行,少則五日、多則七日,便當回府。將這裡的事情告訴姑爺、姑太太,命人趕緊收拾好軒竹廳,備給酈少爺住。”魏能答應着去了。

回到艙裡,孟麗君扶康信仁坐下,回身跪倒,說道:“還沒正式拜見義父,君玉疏忽。”向他磕了三個頭。康信仁點頭道:“好,好!好孩兒。”展眉一笑,扶她起來,說道:“老夫只當大家都忘了,你也省得磕頭,老夫也樂得裝作混忘了,偏你還記得。既磕了這三個頭,老夫自然不能白受,少不得要送孩兒一份見面禮。”從旁邊棋桌上取過日常所用的棋盤棋子,道:“你義父嗜棋如命,別的拿不出手,見你也是好棋之人,這副棋具便送了給你罷。”

孟麗君和他下了十幾日棋,自然知道這副棋具乃他心愛之物。用白玉作白子,墨玉作黑子,棋盤更是一大塊碧玉雕成,質地雖然略微不如從前所見碧玉如意一般晶瑩剔透,卻也是難得一見的上等美玉,更何況體積如此巨大,玉質均勻,毫無瑕疵,可說得上是無價之寶、貴重無比。她素來不好這些珍物,便待推辭,又知康信仁脾性率直,言出如山,遂道:“多謝義父厚愛。距離武昌府好有好幾日水程,你我父子自然還要手談幾局。孩兒房裡僮兒病了,自不方便,不如這棋盤棋子還是放在義父房裡,改日對弈也便宜。”康信仁棋癮大發,說道:“莫待改日,今日時辰還早,來來來,你我先下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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