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南金斷斷續續地供認了冒名頂替一事的前後緣委,金殿上百官聽得分明,想起先前未明真相,不分青紅皁白便認定孟小姐屈身侍賊,孟提督教女無方,不覺慚愧。又想起孟提督力抗強敵,不幸被俘,不但遭奸人陷害,誣以叛國投敵的罪名,以致家破人散、骨肉分離,復又爲人假其獨生愛女之名冒名頂替,若非今日殿審此案,終使真相大白,他必將揹負不忠不節之罵名,遺臭萬年,如此境遇,實在可嘆可憐。
楊延祀上前一步,朗聲道:“臣刑部尚書楊延祀回奏萬歲:微臣奉旨,當殿審斷孟士元、衛煥一案,真相現已水落石出。當年孟、衛二人奉旨出征,以一支孤軍堅守孤城,力抗十倍強敵,直至兵馬殆盡、城破被俘。這一項‘苟且貪生、叛國投敵’的罪名,查證非實,確係冤枉,理應詔告天下,予以平反昭雪,並復其品秩。孟、衛兩府家眷系潛逃冤獄,種種罪名一筆勾銷,所抄家產盡數放還。此外,孟士元身陷敵營,富貴權勢唾手可得,卻絲毫不爲所動,對朝廷依舊丹心一片,這等忠臣義士,微臣以爲,皇上當頒下聖旨,大力褒獎,以爲天下楷模。”
皇帝想到自己當年荒廢朝政、偏聽偏信,以致誤信讒言,使忠臣蒙冤、義士受辱,絕非有道明君之所爲,不覺十分汗顏。他知這一切雖然並非出於自己本意,然而說到底還是自己不辨忠奸的錯處。錯了便是錯了,推諉責任於事無補,應該坦承錯誤,再行設法補救纔是。於是頷首道:“楊卿金殿審案,果然公正嚴明。既然真相大白,冤案理應昭雪。卿之所奏,朕當一一允准……”
衛氏父女及熊浩等人對視一眼,盡皆大喜。楊延祀正要躬身謝恩,皇帝舉手示意自己話未說完,繼續說道:“……近來朕時常回思,自朕親政以來十一年,荒廢朝政,寵信奸佞,偏聽偏信,昏聵無能……凡此種種,皆是朕的過錯,每一思之,只覺冷汗涔涔。今日殿審孟、衛冤案,予以昭雪平反,然而朕昔日所釀冤案,想來亦不止此一樁。京城劉氏謀反,皆因朕錯信奸佞,以致誤國殃民。而李逆叛亂前後三載,如今雖已平定,但數十萬將士戰死疆場,天下蒼生已遭塗炭,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此皆朕之過也!”
他說到這裡,言辭懇切,悔意盈然,眼光在殿上一掃,又道:“因此,朕擬立一道《罪己詔》,將朕往昔所犯過失傳示天下。所謂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朕當竭力彌補從前過失,昔日所釀冤案,必當一一平復。朕若再有過失之處,衆卿只管面諫,朕當從善如流。從今而後,朕要勤政愛民,體察民意,做一個上不負社稷、下不負萬民的稱職皇帝。”
百官聽到皇帝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不覺聳然動容。壽王爺和太師二人目光相交,皆是老懷大慰,當下領着百官一齊跪倒,賀道:“皇上有此志向,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福!”孟麗君心底亦暗暗點頭,她親眼見到皇帝近年來的諸般變化,今日他能親口說出這番話語,實非一日之功。
皇帝道:“老丞相、太師請起,衆卿平身。”想起平南衆將才只封賞了皇甫少華一人,遂頒下聖旨,封左先鋒熊浩爲一等鎮國將軍,加封一等子爵;右先鋒衛勇娥系孝女男裝改扮,封燕國夫人,賜黃金百兩,錦緞百匹,將其爲父申冤、全忠全孝之事蹟,昭示天下,以彰芳名。晏臨戰、劉羿、何興三人,功勳出衆,加封奉恩將軍,入兵部習學。其餘平南諸將,以及尚未返京的呼延贊、武元亭等,依其功勞大小,各有封賞。
又依楊延祀所奏,頒下詔書,平雪了孟、衛冤案,並予以大力褒獎。孟士元恢復提督品秩,加封輔國將軍,令太醫院御醫親去昆明,爲其治病。衛煥恢復總兵品秩,加封奉國將軍。兩家所抄家產盡數放還,家眷盡赦無罪。平南衆將及衛煥等復又跪下謝恩。
皇帝待平南衆將起身退過一旁,擡起頭來,冷冷地道:“傳賊首李汝章進殿。”一時殿前武士將李汝章押入。孟麗君想到此人父子,便是挑起戰亂、害得自己一家人骨肉離散、爹爹重病臥牀的罪魁禍首,忍不住目光中微帶恨意,朝他看去。只見那李汝章年紀約莫三十歲上下,身材極爲高大魁梧,一雙眼光閃耀如電,顧盼間一股冷酷暴戾之氣一閃而過。
李汝章踏入殿來,一眼便瞧見項南金癱軟於地,大步過去,將她身子扶正坐起,雙膝一曲,在她身旁跪下,擡起頭來,面向皇帝,坦然道:“我便是李汝章。皇上要說甚麼,我都已知道了。叛亂之罪,十惡不赦,願受千刀萬剮之刑。李氏一族,盡在獄中,未有一人逃脫,斬草須除根,自也無話可說。只求皇上看在獻城請降的份上,饒過我妻孟氏不死。她並無身孕,無須擔心留下他日後患。”項南金身子一震,抱住李汝章胳膊,失聲痛哭道:“不……不……”
皇帝及百官聽了李汝章這番話語,不由一愕。聽他話中之意,早知自身及親族決計難逃一死,當日獻城請降,不作困獸之鬥,爲的原來竟是要饒過其妻一條性命。其人雖殘暴冷酷,對其妻子倒是情深義重,苦心一片。
李汝章目光直視皇帝,道:“求皇上成全!”皇帝看了他一會,緊握的手指倏然鬆開,道:“好!朕就成全你臨死前這一番心意,饒她不死。”李汝章磕下頭去,道:“李汝章叩謝皇恩。”直起身子,轉向項南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低聲道:“別哭了。我答允了你的事,沒有一件做不到的。”
項南金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正要說話,一個聲音插口道:“項氏,皇上法外開恩,饒你不死,還不趕緊謝恩!”卻是皇甫少華。李汝章驀地轉過頭去,雙眼圓睜,怒聲喝道:“甚麼項氏?跟你說過多少遍,她是我李汝章的妻子孟麗君!”
皇甫少華道:“聖上駕前,豈容你這逆賊大呼小喝?孟麗君是我皇甫少華的未婚妻子,怎是這等水性楊花、不知忠孝廉恥的無恥婦人可比?方纔皇上傳旨,刑部尚書楊大人金殿審案,項氏已當堂供認冒名頂替一事。可笑你以假爲真,死到臨頭仍然矇在鼓裡,竟然還爲這賤婦求情!”
李汝章四下一看,見左右都微微點頭,似是在說皇甫少華所言不虛。他仍不肯相信,轉向項南金,柔聲道:“麗君,你不用怕他。皇上金口玉言,已答允饒你不死,他不敢再殺你的。你來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你是我李汝章的妻子孟麗君。別哭,別哭……你說話啊。”
項南金淚眼朦朧,想起這幾年來,他這樣一個殺人如麻之人,對自己就連重話也從未說過一句,寵愛憐惜,幾乎算得上言聽計從。眼見昆明即將城破,玉石俱焚,自己只抱着他喃喃地說了一句“我不想死啊”,他便主動獻城請降、束手就擒,以此爲代價,低頭求得自己不死。如今眼看他已是必死無疑,自己怎麼忍心至死還欺瞞於他?何況此情此景,便再想欺瞞也是瞞不住的。低聲泣道:“妾身……妾身……確實……不……不是……孟……麗君……”
李汝章一呆,道:“你……你說甚麼?你再說一遍!”項南金不敢看他臉色,低頭道:“妾身……本是項隆之女……項南金……只因容貌與……與……畫像略有幾分相似……”
李汝章臉色大變,面露猙獰之色,右手一動,已扼住項南金脖頸,怒意勃發,厲聲道:“枉我如此待你,你竟膽敢騙我!”話語中滿是憤恨不甘之意,眼中光芒暴漲,便如一頭絕望的野獸。
這一下變端驟起,百官措手不及。只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喝道:“平南衆將,護衛皇上及百官。殿前武士,還不快拿住李汝章,救下項氏!”兩名武士當即抽出長劍,架在李汝章頸中,平南衆將不能攜帶武器上殿,於是四下散開,隔在李汝章及百官之間。
李汝章自幼習武,臂力勇健過人,莫說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便是他手下那些身經百戰的驍勇將士,一扼之下也能頃刻間奪去其性命。他心如鐵石,命喪其手之人多如牛毛,對膽敢蓄意欺騙於他之人,更是罪加一等,絕不輕饒。然而此刻右手微微顫抖,無論如何竟下不去殺手。他凝望着項南金,對頸間兩柄長劍視若無睹,臉色變來變去,手下時緊時鬆,過得一會,終於長嘆一聲,鬆開右手。
項南金死裡逃生,全身簌簌發抖,手撫脖頸,咳嗽不止。李汝章喟然道:“罷了,罷了!你是也罷,不是也罷,於我已無分別……我死以後,你尋個老實良善之人嫁了,安安分分地度過下半輩子罷。莫要貪圖榮華富貴,再生事端。”說完這話,毅然轉過頭去,再不看她一眼。
皇帝見了殿上這一幕,心下微嘆,不覺生出幾分同情之心,暗道此人雖殘忍好殺,卻還不失爲性情中人,先前也是爲此,才破例饒過項氏。然而叛亂重罪,罪大惡極,絕無可恕,當下沉聲道:“將李汝章還押刑部大牢,明日午時三刻,凌遲處死。李氏一族,斬首示衆,刑部楊卿監斬。項氏遣回原籍,任其婚嫁。”楊延祀道:“遵旨。”
殿前武士長劍還鞘,將李汝章押下。李汝章耳聽判詞,宛若毫不在意,縱聲長笑。臨去時目光朝方纔出聲指揮之人的方向掃去,只一眼,腳步登時一滯,笑聲頓斂,身軀大震。武士在他身後一推,李汝章踉蹌幾步,喃喃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喉中復又爆發出一陣狂笑之聲,狀若瘋癲,步履蹣跚,出殿去了。
孟麗君見他臨去時這一眼,包含震驚、不信、無奈等種種神情,與從前劉奎璧第一眼見到自己時的神情,倒有八分相似,只少了幾分喜色,多了幾分無奈之色。心底亦在細細尋思,委實想不起除卻這一幅畫像之外,自己和他還有甚麼瓜葛,便也不以爲意。忽覺一陣異樣,似有另一道目光凝視在自己身上,回頭一看,正對上林修賢驚喜交集的目光,心頭一警,只作不識,轉開頭去。
林修賢一介舉子,何曾經歷過金鑾殿這等森嚴陣仗。自上得殿來,除了依言同項南金對質,不敢多說一個字,正襟侍立,眼觀鼻、鼻觀心,更不敢擡頭亂看,是以一直不曾注意到孟麗君。直到李汝章大鬧金殿,孟麗君出聲指揮,時隔數年,他終於又聽到那縈繞心頭、無時或忘的天籟之聲,擡眼望處,復又見到那美若天人、魂牽夢縈的清麗容顏,只覺一股喜氣從天而降,幾乎錯以爲身在夢中。然而待他揉眼細看,卻瞧清見那人身着紫袍,腰繫金帶,乃是一身二品朝廷大員的裝束,且於金鑾殿上指揮若定,氣度雍頤,與當年所見的閨閣小姐自不可同日而語。
這三年來,他舉家陷身昆明,經歷了不少坎坷磨難,較之三年之前,性情已大爲成熟穩重。此時此地再見到孟麗君,驚喜交加之餘,心念急轉,已隱隱猜到箇中緣由,又見她見了自己裝作不識,越發有數。他對孟麗君敬重無比,既已猜知其間利害關係,自然明白不可露出端倪,泄漏她身份真相,於是面上顯出一幅由驚喜轉爲愕然,未幾又轉爲猶疑之色,搖了搖頭,移開目光。
皇甫少華及朝中幾個與孟麗君政見不和,巴不得她是女扮男裝的官員,都在暗中留意林修賢神情變化,見他如此,雖然有些失望,將疑心稍稍放鬆,卻還不肯就此死心。
眼見天色不早,皇帝退朝,臨下殿前朝孟麗君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又向權昌使個眼色。權昌會意,不動聲色地將御案上那幅畫軸攏在袖中。
退朝後百官仍未散去,便有性情爽直之人開口向孟麗君直言追問,是否認得那畫像上的孟小姐。孟麗君自然矢口否認,忽見皇甫少華尚未離開,靈機一動,喚他過來,索性以毒攻毒道:“皇甫元帥,人人都說,孟小姐的容貌與下官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元帥以爲如何?”
皇甫少華不料她竟當衆如此詢問,一時只覺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心底早對孟麗君有所懷疑,卻不願親冒戲弄大臣、侮慢師長之罪名,只想假借他人之手加以試探。這時被孟麗君點名發問,不敢不答,只得硬着頭皮說道:“這個……容貌雖然相似,但……孟小姐乃是閨閣弱質女流,恩師……恩師卻是堂堂七尺男兒,朝廷重臣……豈可相提並論?”話一說完,直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
孟麗君對他這番話十分滿意,清冷的目光掃視一週,目光所到之處無人敢接,冷笑兩聲,道:“酈君玉少年得志,位居高官,在朝中難免遭人妒恨。我自知男生女相,容易落人口舌,昔有劉奎璧誤認之禍,今有孟麗君畫像風波。然而酈君玉所作所爲,俯仰無愧,便有奸惡小人妄圖藉此生事,我也絲毫不懼,只是奉勸一聲:劉奎璧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鑑。”說罷拂袖而去。
她這一番話不卑不亢,軟硬兼施,令那些動念起疑之人,回想起孟麗君昔日手段作爲,不覺暗生冷汗。皇甫少華亦是第一次見到孟麗君發威薄怒時的模樣,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該當如何決斷。梅昭如正扶着壽王爺出殿,恰好瞧見這一幕,壽王爺心底暗暗點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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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太師府,孟麗君和太師議論起今日這一場軒然大波,太師亦猜想有人或會藉機生事,囑咐她留神提防,孟麗君唯唯稱是。太師又讚歎造化神奇,委實令人難以想象,兩個無親無故之人竟能如此相似,雖則古時孔聖人與陽貨同貌,可見形貌相似之人自古有之,然而本朝本代竟能親眼見到,說來仍不失一樁奇事云云。
迴轉弄簫庭,打發開丫鬟僕婦,將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訴蘇映雪。蘇映雪聽說老爺沉冤得雪,小姐抗旨逃亡的罪名已赦,歡喜無倫,雙手合十,連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又聽得畫像之事引人動疑,擔心道:“這可怎麼好?”
孟麗君握住她手,微笑道:“此事雖險,我自信終能過此一關。義父義母得知朝廷平定叛亂,因雲貴一帶珠寶、藥材生意須得重新開通,已於前幾日離開京城,迴轉咸寧。如此倒消去了我最大的一處憂慮,無須擔心此事傳入義父耳中,引動他疑心,前後再一對照,我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見蘇映雪仍然面帶憂色,想了想,又道:“說來上天也在幫着咱們呢,否則再無這般僥倖之事。我歷年所繪自畫像,皆是自題名款,唯有這一幅工筆小像,當年我花了一個下午才繪好,自覺惟妙惟肖,大爲得意之下,便拿去奉與爹爹觀賞,他亦果覺不錯,欣然提筆爲我題款。否則容貌相似也就罷了,若見那畫上筆跡也與我字跡相同,再無不穿幫露餡之理。”蘇映雪一聽,也道僥倖,對那“上天相助”的說法居之不疑,反而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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