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師府,孟麗君命樑成引熊浩前去沐浴更衣,又吩咐在書房裡擺下酒菜,將丫鬟僕婦都摒退了,只留段氏兄弟二人隨身伺候——榮蘭在宮中當值未回,段明已於數日前自武昌府迴轉,打探得康信仁身世,果然正是當年“醫仙”酈有道之子酈明玥,跳崖不死後心性大變,改名換姓,再世爲人。
一時熊浩漱洗完畢,換過衣衫進來,孟麗君心底輕輕喝一聲彩:“好個氣宇軒昂、英氣勃勃的龍虎勇將!”含笑道:“友鶴,請入席!”熊浩抱拳爲禮,道:“不敢。恩師請!”待孟麗君坐了主位,方在客位坐下。
閒話數語,酒過三巡,孟麗君正待藉機探問爹爹消息,忽見熊浩翻身跪倒在地,不覺奇道:“友鶴,你這是做甚麼?”熊浩擡起頭來,面露懇求之色,道:“求恩師作主,千萬設法,保住文通性命!”孟麗君聞言一怔,心頭動念,已約莫猜到幾分,道:“起來說話。文通怎麼了?”“文通”二字,乃是右先鋒韋勇達的表字。
熊浩依言起身,欲言又止。孟麗君詫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熊浩訥訥半晌,臉色越來越紅,終歸還是沒有說話。孟麗君見他七尺魁梧大漢,面上竟現出忸怩之色,頗覺納罕,便也不再動問,提起酒壺,自斟自酌,飲了一杯酒。
她越是如此,熊浩越覺心下惴惴,深吸一口氣,一咬牙,脫口而出道:“恩師可知,文通……文通他……她……其實……是個女子!”孟麗君一驚,手指微顫,幾滴酒灑在桌面。她自然早就知道,韋勇達乃是總兵衛煥之女易釵而行,只不料熊浩已然知情,半真半假地“咦”了一聲,驚呼道:“你說甚麼?!”
熊浩話一出口,已然迅速鎮靜下來,沉聲道:“此事千真萬確,原是我臨行前文通親口所告。她自知女扮男裝,身犯欺君死罪,然而其中實有不得已的苦衷。這裡有她親筆書信一封,求恩師念其爲父申冤、孝行可嘉,看在師生一場的情分上,設法進言皇上,赦免她欺君死罪。”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恭恭敬敬地呈上。
孟麗君故作驚奇之色,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一面接過書信展開。這就是自己盼望良久的陳情表了,只是不知爲何,並非上奏皇帝的表章,而是寫給自己的書信。她一目十行通讀一遍,信中所言正與從前所知基本一致,那平南右先鋒韋勇達,果然就是總兵衛煥之女衛勇娥小姐。只見信上敘述了她這三年來易名改裝、爲父申冤的前後經過,雖只短短數語,其間種種驚險艱難可想而知。敘及父親冤情時,言辭懇切,哀而不傷,令人動容。全信雖是懇求恩師作主,一申父冤,二赦己罪,語氣卻不卑不亢、有禮有度。
孟麗君讀罷此信,頓生知己之感:衛小姐和自己一樣,都是不甘蒙冤屈死;大禍臨頭之際,都是當機立斷、改裝出逃;爲救父申冤,更都同樣經歷了千辛萬苦……就算沒有這封信,自己也不能對她置之不顧。何況救她便是救己,若她因女扮男裝、欺君罔上而獲罪,將來萬一自己身份敗露,豈非更加難逃一死?反之,此番若能救得衛小姐免罪,作爲本朝先例,將來自己免罪的勝算,便也大了許多。擡起頭來,喟然讚道:“原來其中竟有這等曲折。衛小姐爲申父冤女扮男裝,其志可嘉,其情可原,真乃巾幗中的英雄!”
熊浩喜道:“這麼說,恩師願替文通……衛小姐美言,設法免其欺君重罪了?”孟麗君見他雙目凝望着自己一眨不眨,一副又急又喜的神情,心頭一動,故意遲疑道:“這個麼……”熊浩大急,道:“衛小姐女扮男裝,原是情非得以,恩師方纔也說‘其志可嘉,其情可原’。她於平南戰事上屢立大功,便是將功折罪,也當能免去一死。”
孟麗君見他這般神情,心頭越發有數,卻還要試他一試,蹙眉道:“話雖如此,欺君之罪到底非同小可。只怕她一人之功,還難以折平此罪。”熊浩慨然道:“熊浩情願捨棄一己微功,不要任何封賞,但求折平衛小姐之罪!”孟麗君問道:“平南大功是你出生入死用性命換來的,有此功勞,上可榮耀祖先,下可封妻廕子,此後更能安享半生富貴。以自己錦繡前程,折平他人罪責,你可考慮清楚了,決不後悔?”熊浩斬釘截鐵道:“決不後悔!”
孟麗君微微點頭,道:“好。”隨即輕輕問道:“爲什麼?”熊浩一愕,搔頭不語,半晌才道:“這一年來,我和文通情同手足,他救過我幾次,我也幫過他幾回,我早已將他當作生死兄弟。兄弟有難,我怎能爲了區區榮華富貴而不加援救?”孟麗君兩道電一般的目光直視過來,似笑非笑道:“哦,原來是爲兄弟義氣。”說到“兄弟”二字,特意加重語氣。
熊浩給她目光一逼,登時坐不住了。他這一路上有如着了魔般,腦中時時浮現出韋勇達的身影,臨行前的一番談話,更是牢記心頭念念不忘,這些都是從前將他當作生死兄弟時所不曾有過的,卻一直不敢深想。這時便如醍醐灌頂般驀然清醒過來,他生性豪邁爽直,一旦想通,便不再遮掩,抱拳道:“多謝恩師指點,熊浩明白了。”心意既明,不免開始患得患失起來,忍不住開口求教道:“恩師,你說我的這片心意,文通……衛小姐……她知不知道?她對我……會不會……會不會……”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措辭。
孟麗君莞爾道:“這我怎麼知道?你該親自問她去。”熊浩十分煩惱,搔頭道:“這個……我若冒冒失失去問,要是她並無此意,那該怎麼辦?要是她誤會我是爲了這個,才願替她折罪的,那又該怎麼辦?”
孟麗君見他在自己面前直抒心意,不加絲毫掩飾,越發覺得其人憨直可愛,有心要幫他一幫,道:“我來問你,你且如實回答。倘若衛小姐對你並無絲毫情意,你可還願意以自己的功勞替她折罪?”熊浩想也不想便答道:“當然願意。我替她折罪原是爲了救她,與她對我是否有情,並無干係。”
孟麗君點頭道:“好。你心中既有這個主意,到時直說就是,她自然不會誤會。”又問道:“衛小姐女扮男裝之事,眼下通共有幾人知道?”熊浩道:“只有我和衛總兵,如今再多恩師一人。就連皇甫元帥,也還不知此事。衛小姐對恩師欽敬有加,她料定恩師必然不會見怪,要我一定將書信轉呈,懇求恩師代爲拿個主意。”
孟麗君心道:“衛小姐慧眼識人,竟能料到我不但不會見怪,還會竭力相助,也算與我心有靈犀了。不過,想來她此刻尚不知我的身份。”微微一笑,道:“平南諸將裡,她連皇甫元帥都瞞了過去,只獨獨告訴你一人,卻是爲何?”熊浩一怔,猶疑道:“她原是要我轉呈書信……”孟麗君揶揄道:“她若求你轉帶一封書信給我,難道你半道里竟會偷偷拆開翻看不成?”
熊浩也是聰明人,一點即透,臉上登時露出狂喜之色,搓手笑道:“不錯,不錯!她肯將身份隱密告訴我,待我自然與衆不同。”復又翻身跪倒,道:“多謝恩師指教。學生有一不情之請:有朝一日若我得償心願,與勇娥小姐成婚,還請恩師一定駕臨,爲我二人主婚。”
孟麗君扶他起來,道:“此事不急,容後慢慢再說。眼下當務之急,乃是設法替衛總兵洗刷冤屈,一則他蒙冤三載,自當儘早還他清白,二來替衛小姐脫罪也更名正言順了。”停頓片刻,問道:“友鶴,我記得和衛總兵一道被俘的,還有一位孟士元孟提督,他和我夫人原是遠親,聽說更是皇甫老元戎的金蘭兄弟。卻怎麼不見皇甫元帥上表爲他申冤,而衛小姐的書信裡也不曾提及?”口上若無其事,心頭卻已揪起。
熊浩心中歡喜,話也多了起來,答道:“此事學生略知一二,說來也算是另一樁奇事。皇甫元帥不曾上表,只怕他另有考慮。恩師可知,原來這位孟提督膝下也有一女,名喚孟麗君,在雲南遠近聞名,都說是一位美貌多才、國色無雙的絕代佳人,乃是皇甫元帥指腹爲婚的未婚妻?”
孟麗君聞言大奇,不知爲爹爹申冤之事,怎麼竟會牽扯到自己身上,心下隱隱有些不安,點頭道:“此事我略有耳聞。”熊浩道:“此事奇就奇在,當日李汝章獻城請降,闔家下獄,其中他的元配妻子,也就是那僞齊皇后,芳名正是孟麗君!”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孟麗君臉色發白,失聲道:“甚麼?!”自己好端端地就在這裡,怎麼會又冒出來一個“孟麗君”,竟還是僞齊皇后?腦中一陣暈眩,終於明白爹爹和衛總兵得以不死的原因了。
只聽熊浩道:“那日皇甫元帥乍一聽得此事,直氣得七竅生煙、渾身顫抖,當場拔出劍來,便要將那孟氏斬於劍下,還是文通和我一力勸阻了。皇甫元帥靜下心來,也知大軍纔剛入駐昆明,叛軍降將人心不穩,那孟氏身份非同尋常,實不宜魯莽行事,才憤憤收起劍來。那時我們都替元帥惋惜,他是蓋世英雄,自南征來已得衆將心服,令行禁止,無不凜遵,不想卻在衆人面前受此奇恥大辱,難怪心頭憤懣……文通私下裡和我說道,她從前也曾聽說過孟小姐的大名,還曾見過朝廷緝拿她的畫圖告示,只當她敢於抗旨出逃,必是一位有膽有識的奇女子,不料竟然屈身從了逆賊,實在令人意想不到……”
孟麗君心底苦笑不語,凝神細聽熊浩說道:“……那時我們只當孟小姐貪圖富貴、屈身從賊,卻不想事情竟還要複雜得多。待救出了孟提督和衛總兵後,孟提督卻堅決不認,口口聲聲說那孟氏乃是冒名頂替之人,並非他的親生女兒。衛總兵也說,這三年來,孟提督從來就不曾承認過孟氏是他女兒……”
孟麗君“哦”的一聲,作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道:“此事果也算得一樁奇事。但不知那僞齊皇后,究竟是不是孟提督的親生女兒?友鶴,你且將其前因後果,細細說來我聽。”
熊浩見恩師對此事頗感興趣,少不得詳加說明道:“當年孟提督和衛總兵二人駐守貴陽,以一支孤軍力抗強敵達四個月之久,終因寡不敵衆而兵敗被俘。他二人忠於朝廷,堅不肯降,本是必死無疑的。卻不想孟提督隨身攜帶的一幅孟小姐的自畫像,給人搜繳了去,呈到李汝章手上。這李汝章原是個好色之徒,見了畫像如獲至寶,不但留下了二人性命,後來更力排衆議,作主先攻雲南……”
孟麗君輕嘆一口氣,記得當年叛軍放棄四川轉攻雲南時,自己還對其一反常態、採納保守戰法而頗覺不解,卻不想竟是因爲自己一幅小像的緣故,着實令人啼笑皆非。
熊浩續道:“……瀘州會戰後,李延亭戰死,李汝章即位。那時孟府被抄,孟小姐已抗旨出逃在外。誰料李汝章即位之後,頒佈的第一道詔令便是,雲南全境張貼畫圖榜文,挖地三尺也要將這位孟麗君孟小姐找出來。如有收留獻出者,賞金千兩,封萬戶侯;若有隱匿不報者,全家下獄,株連九族。詔令一下,不出一月,便有昆明縣人氏項隆揭了榜文,稱其收留了孟小姐,認做螟蛉義女。李汝章大喜,也不顧父喪未滿,當即將那孟氏立作皇后,還要加封孟提督爲國丈……”
孟麗君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心道:“爹爹當然不會投降叛軍,更不會稀罕這勞什子‘國丈’之位。這人自是貪圖富貴,冒名頂替的。她冒我名頭,壞我聲名,說到底我竟還要感謝於她了。若非是她,爹爹焉能活到今日?只是這樣一來,要爲爹爹洗刷冤屈,豈非難上加難了!”
聽熊浩說道:“……然而孟提督根本不認孟氏是自己女兒,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李汝章從來是厲聲喝罵,以逆賊呼之,對孟氏更是橫眉冷對。這幾年來,李汝章所送的珠寶玉器、綾羅綢緞,他一概不碰;每日用飯必要面北而坐,每頓只吃一碗飯、一盤菜,其餘原封不動;夜裡席地而睡。除了衛總兵,他不和其他任何人說話,每日日間勤練劍法,夜裡誦讀兵書……所有這些,李汝章竟也絲毫不以爲忤。”
孟麗君聽到這裡,心頭大慟,可以想見爹爹的心情該是如何憤懣無奈:他明知那人乃是冒名頂替,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獨生愛女的清名令譽被人敗壞。不論他再如何不認,旁人都只會以爲,他痛恨女兒屈身侍賊,因此羞於相認。李汝章既不殺他,以他的性子,決計不會自尋死路,以死逃避。然而每日都在這樣的憤懣煎熬中度過,三年下來,他縱然身子無恙,心上恐怕已受重創。
心神一分,熊浩接下來的幾句話便沒聽清,忙問道:“你方纔說的甚麼?”熊浩微覺詫異,複述道:“學生是說,孟提督當真算得上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於貧賤中保持操守,還不算太難,在富貴中仍能品行如一、堅守不移,卻是難得多了。恩師以爲如何?”
孟麗君微微點頭,道:“不錯。”隨即故作爲難之色,蹙眉道:“孟提督雖然不曾降敵,其操守品行亦令人十分敬佩,只是倘若那僞齊皇后查明果真是其女兒,他和李氏逆賊便終歸難脫干係。這樣一來,只怕這樁冤案平定起來,可要費力得多了。衛總兵的案子,或許也會受此牽連。”說出這話,原是爲探一探對方心意。
熊浩遲疑片刻,說道:“我想,皇甫元帥和文通多半也想到了這一點,是以才欲將孟、衛兩案分開申訴,先設法昭雪了衛總兵的冤案,再來替孟提督申冤,這樣或許會容易些。”
孟麗君搖頭道:“孟、衛一案,當年鬧得朝野上下沸沸揚揚,知情者甚多。兩件冤案本爲一體,若強要分開申訴,反惹人動疑。若等有人問起時再招出孟氏一事,只會更添疑忌,徒將自己陷於被動。不妥,不妥。”熊浩心悅誠服道:“恩師所言極是。文通原說,恩師見解高出我等十倍,此事還須仰仗恩師作主,只求能還兩位老大人一世清譽。”
孟麗君沉吟道:“先從好處設想,倘若那孟氏不是孟提督之女,自然最好。”起身踱了幾步,道:“你方纔曾說,有一昆明縣人氏項隆,揭了榜文將孟氏獻上。這項隆其人,可有拿住,查問清楚?”熊浩苦笑道:“皇甫元帥一聽說此事,便着人去打探項隆下落,回報說早在一年前得急病死了,家眷散盡,不知去向。”孟麗君心道:“這人死得只怕有些蹊蹺。”又問道:“那幅孟小姐的自畫像現在何處?這孟氏的容貌,與那畫像中人,果然十分相似麼?”
熊浩道:“畫像現由皇甫元帥收着,他不肯取出示人,學生亦不曾得見,不敢胡言。不過昆明城內一直都有傳言,據說那孟氏只得了畫像上四、五分容貌,並非十分相似。學生曾見過那孟氏一面,果然美豔如花,堪稱國色,這若還只是四、五分容貌,天下再哪裡尋得和那畫像一般無二的美人去?再者,這畫像既說是孟小姐對鏡自描的圖影,筆下或有幾分增色,畫出十二分的美貌,也是人之常情。”
孟麗君聽說皇甫少華得了自己的畫像,不由微微一驚。轉念又想,那幅小像原是十四歲生日上所繪自畫像,至今已有四年,日月如梭,時光流逝,這四年來自己的容貌未必沒有變化。何況自己現爲兩部尚書,又是皇甫少華的師長,便縱然容貌與畫中人相似,想來他亦不敢輕易指認自己就是孟麗君,這一項侮慢師長、戲弄大臣的罪名,自也非同小可。
當下又問了幾件事情,熊浩一一答了。師生二人商定,將替衛總兵鳴冤一事暫且押後,待平南大軍班師回朝後,問明孟氏真假,再從長計議。眼見天色已晚,孟麗君囑咐了熊浩幾句明早金殿見駕事宜,遂命家人引他至客房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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