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城北,國丈府內。

夜空之中,一隻白鴿遠遠飛來,撲騰幾下翅膀,倏然穿過窗臺,穩穩地落在窗前的鐵架上。

房中之人是個四十幾許的中年文士,聽得響動,轉頭瞧見白鴿,臉上一喜。快步走去,解下鴿爪上繫着的鐵管,從裡面取出一隻紙卷,打開飛速讀了一遍,略一思忖,拿了紙箋走出房來,穿廊過院,徑直來到國丈的起居之所。

站在簾前,停下腳步,向門口丫鬟道:“我有要事稟告侯爺,煩勞通報一聲。”那丫鬟臉上顯出爲難之色,道:“老爺已經歇下了……陸師爺……婢子實不敢驚攪……。”

陸師爺知國丈性情喜怒無常,府裡下人個個戰戰兢兢、唯恐稍有觸怒,溫言道:“你只管去報,絕無妨礙。侯爺那日吩咐,若有從湖廣傳來的飛鴿秘訊,一刻也不可耽擱。”丫鬟聽了這話,又素知陸師爺是老爺心腹,再不猶豫,進去通稟。

過得一會,出來打起簾子,道:“陸師爺請。”陸師爺走進去,見堂內無人,正疑惑間,聽得國丈的聲音從房裡傳來:“元凱,你進來。”應道:“是。”垂手走進臥房。一瞥眼間,見國丈披了件薄衣倚坐牀上,身旁一人秀髮如雲、媚眼如絲,正是他新納的如君七夫人,甚得寵愛。但見她雙頰暈紅,一段雪白的香肩露在錦被外面,引人遐思無限。定了定神,垂下頭不敢再看,將手中紙箋恭恭敬敬地遞上,道:“侯爺,這是方纔接到鍾影傳來的秘訊。”

劉捷看過之後,默然半晌,方道:“你怎麼看?”陸元凱小心道:“侯爺見那新科狀元酈君玉容貌肖似……一個故人,偏巧姓酈,年紀也相當,便起了疑心,令鍾影兼程趕往湖廣,去查他來歷。如今已知他原籍雲南昆明,莫非當真與……與侯爺那故人有些干係?這紙條上寫得明白,其義父康信仁原名酈明玥,是酈有道的兒子,當年跳崖未死,遂改名換姓,那便是她……她的兄長了。屬下這話雖然匪夷所思,可朝廷張榜天下,緝拿那女子,至今已一年有餘,卻絲毫不見影蹤,屬下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莫非那酈君玉乃女扮男裝,正是侯爺一直要找的那個女子,她逃出昆明之後,便徑去湖廣投奔孃舅?”

劉捷哂然道:“果是胡說八道,這話若傳揚出去,連帶我也跟你一道丟人,你當真糊塗得緊。你且自己說說,能有幾成把握一切如你所言?”陸元凱訕道:“實在半成也沒有,所以屬下才道是匪夷所思。倘若旁人跟我說這話,屬下也是不信的。但……屬下着實想不出還有別的解釋,如說是巧合,卻未免太過湊巧得令人不得不生疑了。”

劉捷盯着手上的紙箋,緩緩說道:“不,還有一種解釋。我思來想去,定然如此。”陸元凱一驚,道:“侯爺的意思是?”劉捷一字一字道:“酈君玉名爲康信仁螟蛉義子,實則是他的親生兒子。”

陸元凱身子一顫,腦中豁然開朗,喃喃道:“不錯,不錯!我怎地沒想到?若非如此,認作螟蛉卻怎不教他改姓,自是因爲康信仁本就姓酈的緣故。這樣一來,她……那人與酈君玉便是姑侄,相貌自然相似。”越想越覺定是如此。心中暗覺慚愧,自己身爲侯爺帳下首席謀士,卻想不到這其中顯而易見的道理,竟然疑心新科狀元乃是女子,當真顏面掃地。揖道:“侯爺高見,屬下自愧不如。”

劉捷道:“罷了。這幾日酈君玉可有甚麼異常動靜?”陸元凱道:“只是和幾個文人輪番請客做東,飲酒論詩、風花雪月,並不見異動。皇上依舊三天兩頭召他進宮,聽宮裡內線稟報,不過是吟詩賞畫而已,從來不談國事。”劉捷“嗯”了一聲,道:“這酈君玉倒是個識時務的,知道與我作對絕討不了好。如此甚好,皇帝身旁正缺了這麼一個陪他玩樂的可心人,我前後送過十幾個,都是不到二十天他就生了厭、打發走了。既然酈君玉合了他的心意,倒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說到這裡,忽然閉嘴不語,過得一會,轉口吩咐道:“這紙條上說,康信仁已經動身來京,你替我傳令鍾影,緊緊跟住他,看他一路可有異動。”陸元凱應道:“是。”劉捷揮手道:“下去罷。”陸元凱慢慢退下。

劉捷呆呆坐着,盯着手上紙箋上那熟悉的名字,想着心目中那個一直以來有如天神一般的人兒,不禁怔怔地出神。身旁那七夫人聽了半晌一句也聽不懂的話語,早有些不耐煩了,這時見來人退出,仗着素日寵愛,靠過身去,在他耳旁暱聲道:“老爺。”劉捷一驚,立時回過神來,瞧她一眼,突然伸手抓住她肩頭,沉聲道:“閉上嘴,別說話!”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

七夫人從未見過他如此熱切的眼神,卻絲毫不與自己對視,只在自己雙眉之間掃來掃去,似愛慕、似憐惜、如企盼,如懊悔,又夾了一絲哀傷欲絕的神情。一雙眸子中閃動着燃盡一切的決絕,彷彿天下萬物再無所容……七夫人一顆心突突直跳,好似揭穿了甚麼不能偷窺的秘密,一時驚恐無倫,不由失聲叫道:“老爺!”

劉捷全身一震,眼光驀地下移,忽然奮力將她推開,七夫人猝不提防,登時從牀上摔下。劉捷勃然怒道:“賤人!還不快滾!”七夫人忍痛爬起,又驚又駭,顧不得身上不着寸縷,便欲退出房去。劉捷喝道:“站住!今日之事,若有一言半語泄漏出去,你孃家滿門的性命可都小心了!滾罷!”七夫人淚光瑩然,倉惶而出。

劉捷長吸一口氣,按捺下胸中躁怒,慢慢站起,開了櫥櫃,取出一隻紫檀木匣,打開匣子,顫抖着手指捧出一卷畫軸,在眼前慢慢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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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康信仁夫婦自接到吳道庵捎帶回的家書,得知義子酈君玉三元及第、入贅太師府,要接自己夫婦進京相見,不由又驚又喜。立時着手準備行程,將家中及店鋪裡的一應雜事打點清楚,交由管家康全暫爲料理,帶了七、八個家人使女,一路車馬勞頓,這日趕到京城,已是五月初三。

孟麗君早得了消息,親自候在太師府門前,將義父義母迎接入府。父子二人半年不見,着實想念得緊。康信仁見義子的相貌越發俊雅倜儻,且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聲氣奪人,別有一番雍頤華貴的氣度,心中歡喜,攜着她手進了太師府。

蘇映雪吩咐絳香過來,將義母孫氏先行請到弄簫庭內相見。孟麗君引康信仁來到聽槐軒外,太師降階相迎,康信仁觀其形貌氣度,便知是太師,搶步上前,拜倒行下禮去。太師扶住道:“親家不必多禮。”康信仁道:“草民仰慕太師風範久矣,只恨不得一見。今日託小兒之福,得見太師,實償生平心願。”孟麗君笑道:“岳父已經吩咐收拾下了後院燕賀堂,請義父義母住下,倘若咸寧家中並無要事,便住個三年五載也無妨礙。從今往後,義父再想要見太師,可就方便得緊了。”二人一陣大笑,進到軒內,分賓主坐下,孟麗君坐在一旁相陪,丫鬟端上茶來。

太師道:“記得去年老夫奉旨南巡之時,歸途路經咸寧縣,在武昌府停留了數日。曾聽那武昌知府鄭中提起康公的大名,說是江南巨賈,不但富甲一方,更樂善好施,在四川前線以及久旱成災的湘贛一帶,均設有粥場,接濟難民,甚得百姓稱讚,有‘萬家生佛’的美譽。”康信仁聽得樑太師竟然也曾聽聞自己的名頭,欣喜之餘,不禁頗爲得意。

一時茶畢,太師吩咐令小姐來軒中拜見義父。不多時,蘇映雪扶了丫鬟,與孫氏一同來到聽槐軒中。康信仁瞧見夫人使個眼色,朝蘇映雪微一努嘴,似有深意,心中大奇。擡眼望去,見是娉娉嫋嫋、端莊賢淑的一位國色佳人,身着鳳冠霞帔的大妝,想是因爲當日成婚之時,自己夫婦二人並未在場,如今只當是補行大禮。只見她周身上下珠環翠繞,耀眼生輝,唯有右手上戴了一隻玉鐲,相形之下平淡無奇。再看一眼,已瞧出正是從前夫人給了義子酈君玉作爲見面禮的那一隻,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如常。

太師和孟麗君都不曾留意他臉色變化。太師請康信仁夫婦上坐,孟麗君和蘇映雪二人並肩立於紅氈之上,雙雙拜倒,齊道:“給義父義母請安,願二老福壽似海、吉祥寧樂。”康信仁瞧見如花似玉、才貌雙全的一對佳兒佳婦,心懷大暢,連道:“請起,請起。”攜夫人孫氏站起,回了半禮,取出早就備下的禮物,送給蘇映雪。那是一盒上等龍涎香,乃是極品的香料,產自南海,量甚稀微,非豪富之家,決計享用不起,可謂萬金難求。

孟麗君精通醫術,自然知道這龍涎香除了用作香料之外,還可入藥,有補腎壯陽的功效,便猜到義父義母送此禮物別有用意,不由暗覺好笑。蘇映雪看她笑得古怪,問道:“官人笑甚麼呢?”孟麗君把話一說,蘇映雪橫她一眼,直羞得滿臉暈紅,擡不起頭。太師及康氏夫婦均笑道:“年輕女孩兒到底臉皮子薄。這是關係夫婦倫常、子孫後代的要緊事,可不是玩笑。”

孟麗君也跟着嘻嘻笑了一陣,才替她解圍道:“義父義母一路勞頓,此刻怕是乏了。孩兒這就送你們去燕賀堂歇息罷?”當下引至燕賀堂,命榮蘭領了樑府十數名丫鬟小廝幫忙擺放器皿物件、聽候吩咐。看了一會,告辭出來,康信仁拉她手道:“孩兒晚間有空,過來坐坐,咱們父子倆好好說會子話。”孟麗君應道:“是。”又道:“岳父待孩兒極好,義父義母也只管把這裡當作家中,無須見外。”

回到弄簫庭,蘇映雪正在對鏡卸下髻上釵環,見她回房,指個藉口打發了伺候的丫鬟。等到只剩她二人,方埋怨道:“官人今日不該拿我取笑。若爹爹和義父義母都存了這份心思,日後教我到哪裡生……生個孩兒去?”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臉上又紅,聲音已細若蚊鳴,幾不可聞。

孟麗君替她拔下頭上一支鳳簪,隨手放在妝臺上,說道:“就算我今日不說這話,你道岳父他們便都沒了這份心思麼?我只不過將話挑明說罷了。如今咱們成婚還不到三個月,此刻就擔心這個,爲時尚早。但虛鳳假凰若要瞞得長久,於此卻不得不早做打算,否則便露了破綻……”

蘇映雪聽了這話,才知她另有深意,埋怨之心早消,順着她的思路想下去,不由笑道:“是啊,倘若一年半載仍無喜兆,以官人的才貌聲名,只怕登門做媒的可要將門檻都踩斷了呢。”孟麗君聽她反過來取笑自己,說道:“小生與娘子情深似海,決意永不離棄,一生一世只要娘子一人。天下間便再有千萬美女站在我身前,我也決計不向她們瞟上一眼。”蘇映雪一怔,道:“你說甚麼呢?”隨即瞧見鏡中她的臉龐上笑意盎然,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又被她戲耍捉弄了。

孟麗君將她身子扳轉過來,正色道:“娘子只管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數,等日後稍有眉目了,我再來同娘子商議。”蘇映雪點頭道:“官人怎麼說,我便怎麼做就是了。”

晚上接風筵席後,孟麗君相送康信仁夫婦回到燕賀堂。摒去下人,父子二人促膝長談,家書上所言畢竟有限,孟麗君將繡球招親、高中狀元前後的事情細細道來,自然不提與蘇映雪原是舊識。說到受封五品翰林學士、入了朝堂之後的事情,只聊聊數語輕輕帶過,只說皇上對自己的文采才華頗爲賞識,絕口不提自己的盤算圖謀,免得義父擔心。

康信仁聽罷方知,原來她入贅太師府一事,其中竟有這麼一段曲折的經歷。他先前瞧見蘇映雪手上戴的玉鐲,心中便生疑竇,這時忍不住提道:“記得孩兒你以前曾經說過,要到京城親戚家尋找姑媽、表妹。如今你既已功成名就,不知是否尋得親人?”

孟麗君一驚,自己百密一疏,竟然將此事忘卻。耳旁登時響起離家進京之前,義父交給自己一百兩黃金,並細細叮囑的話語:“若是在京城親戚家尋到你姑媽、表妹,等功成名就之日,孩兒你自然是要了結這一門親事的。這一百兩黃金便是聘禮,總之帶在身邊,有備無患。”如今聽他重提起“功成名就”這四個字,言外之意,自是在婉言責備自己喜新厭舊、辜負了表妹。但他哪裡知道,這樑府小姐與先前虛構的“表妹”本是一人。正在猶豫是否要將實情相告,口中不禁遲疑道:“這個麼……”

康信仁性情率直,見她遲疑,誤以爲她竟根本不曾去尋過親人,不由微生怒意,仗着義父的身份,直言教訓道:“當初太師府招親之時你一再推辭,我還贊你有情有意、不忘舊情。娶了樑小姐原是天意作弄,錯不在你,對你表妹也算有了交代。男子三妻四妾,殊屬平常,日後再娶了你表妹,也就是了。但你何以將義母所送的玉鐲也給了樑小姐?莫非心中便壓根再沒有相尋你表妹之意?若是如此,當真負心薄倖之極!”

孟麗君聽到“男子三妻四妾,殊屬平常”這句話,不知怎的心中微微一慍。她心思敏捷,腦中一直飛速思索應對之辭,忽然一念流轉,立時有了主意,說道:“義父息怒。你可知道,那樑小姐正是孩兒的表妹!”

康信仁一怔,道:“甚麼?”孟麗君悄聲道:“其中另有隱衷,孩兒並未將此事稟明太師,求義父切莫聲張。”康信仁聞言聲音低了幾分,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可將爲父弄糊塗了。”

孟麗君道:“此事說來話長,孩兒便長話短說。當日我們姑侄三人本要去京城投奔親戚,不想途中失散,姑母不幸爲賊人所害,表妹投江自盡,幸得太師南巡經過,救了下來,認作義女。洞房花燭之夜,我與表妹意外重逢,歡喜不盡。”康信仁頷首道:“原來如此。太師小姐竟然便是你的表妹,這可當真教人料想不到。你們表兄妹團聚,自是好事,卻爲何不能將此事稟明太師?”

孟麗君知他必有此一問,先前也一直在考慮該當如何自圓其說,這時答道:“義父有所不知,我們投奔的親戚,乃是從前的兵部皇甫侍郎。他忤逆了當朝權臣劉國丈,去年已然削去官職,離開京城。表妹早向太師說明此事,我若與她兄妹相認,旁人自然知道我亦是皇甫侍郎的親戚,朝廷權奸定然不會放過我。只怕不出數月,便被拿了錯處,就連太師也護我不得。思來想去,我與表妹商議,倒不如索性隱瞞了此事。”

康信仁聽她這一席話語入情入理,信以爲真,連道:“不錯,不錯。孩兒考慮得果然周全。你放心,此事爲父決計不會泄漏出去。”孟麗君見自己一番巧語,將疏漏之處輕輕遮掩過去,放下心來。又說了一會子話,告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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