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流湍急,船上風帆揚起,全速前行,五日之後便已抵達武昌府。康信仁留管家康全及船上水手等人在碼頭卸下藥材貨物,送入各處藥鋪珠寶行裡,自己帶着孟麗君、榮蘭及一衆丫鬟家人先行迴轉咸寧家中。
早有家人搶先一步回府報了訊,康信仁妹婿吳道庵迎了出來:他原是個飽學秀才,只因家道中落,與老僕相依爲命,艱難度日,也是姻緣巧合,與康信仁之妹康氏一見傾心,遂私定終身。康信仁得知後不但不怪,反將他招贅入府,供他吃穿用度,讀書赴考。吳道庵心中感激,發誓要考取功名,以謝岳家,無奈天資不高,才力有限,兩科鄉試都名落孫山。康信仁也不苛求,依舊和顏悅色以對,吳道庵心裡越發過意不去,見自己終日虛費錢糧,卻無所建樹,便有言約道:四十歲之前必要求取功名,否則終身不復功名之想,就在康府安安分分做一個帳房管事。康信仁家大業大,原不在乎多一人口糧,見他執意如此,便也依了他。如今吳道庵三十有八,今科鄉試是他四十歲前的最後一次機會,整日裡只埋頭於書房讀書,等閒從不出門。但此番侄兒亡故,舅兄又出門在外,這等大事,只得出面打理喪事,費盡心力,幾日下來叫苦不迭,聽說康信仁回府,急忙迎出門外。
康信仁替二人介紹了,吳道庵先前聽魏能報訊,早知舅兄認了一位路上結識的神醫做義子,還聽說這位神醫相貌俊逸非常。這等話語他聽過便罷,從不往心裡去,這時乍一見到孟麗君,還是大吃一驚,心底不由讚道:“這人相貌果然出衆,真可稱得上‘珠圓玉潤’四個字。若非是這一身的軒然英氣,幾乎讓人誤以爲是女子裝扮而成。舅兄果然眼力不凡,如此人品,自是大富大貴之相。”與孟麗君拱手相見過。
一面走進門,康信仁一面問起夫人孫氏的近況,得知她只是由於傷痛過度而臥病不起,延醫診治後已然無礙,才放下心來。
走進內堂,丫鬟僕婦擁着兩個中年婦人迎上來,孟麗君見左邊一人年紀略長,當是康信仁之妻孫氏,右面一人自是其妹康氏。二人見了孟麗君,也是一驚。康信仁與家人說了幾句話,回頭向孟麗君道:“孩兒,過來拜見你義母及姑母。”孟麗君正待上前跪倒見禮,孫氏已搶先說道:“且慢。”上前拉住她手細看一會。孟麗君見她臉上頗有不悅之色,眼神也頗爲挑剔傲慢,便絲毫不懼,直視回去。
孫氏看了一會,鬆開她手,說道:“老爺,想是妾身眼睛花了,妾身怎地竟會覺得,她象是個穿了男裝的女子呢。”
孟麗君心中一陣劇跳,臉色卻絲毫不變。這一個多月的逃亡生活裡,街頭巷尾人人都對雲南提督孟府小姐抗旨出逃一事議論紛紛,她必須裝作一個毫無干系的外人來聽說這一切與她自身密切相關之事,早已練得不動聲色、神情自如。
她還未開言,康信仁已然沉下臉來叱道:“休得胡說。他是讀書人,正預備趕考功名,不過生得文秀些罷了,你怎麼敢說他是女人裝扮。”知道夫人傷痛親子夭亡,對自己立時相認義子之事頗爲不滿,纔會胡言亂語、口不擇言。記起孟麗君日前所說“男生女相,是爲不祥”的話語,生怕她就此嗔怒,忙解釋道:“你義母大病初癒,一時口沒遮攔,孩兒你不要見怪。”
吳道庵也道:“嫂嫂果然眼花了,這孩子乍一眼看確有幾分象是女子,但女子怎能有他這一身豪邁英氣?”孫氏見丈夫發怒,又聽說孟麗君預備趕考功名,自然不是女子,少不得賠禮道:“妾身老眼昏花,不辨雌雄,公子還請莫怪。”孟麗君微微一笑,朗聲道:“好說。在下自知男生女相,原怪不得夫人看走眼。”
這麼一鬧,康信仁不便再令孟麗君行禮拜見,聽夫人一口一個“公子”,連帶孟麗君也只好稱她作“夫人”,知道這是心結,性急不得。吩咐下人拿了行李,吳道庵領着孟麗君前去軒竹廳安頓。
等孟麗君去得遠了,孫氏道:“老爺,妾身還是懷疑她是個女子,我瞧她秀眉櫻脣,一雙手潔白光潤,欺霜賽雪,試想天下間怎會有如此粉妝玉琢的男子?”康信仁笑道:“婦道人家果然見識短淺。你只不過瞧見他的容貌,便道定是女子,又怎知古時多有這等絕美男子,爲女子所不及。相貌終究只是皮相,你且聽我說他所作所爲,便再不疑心:女子斷不能有他這等才華氣度、胸襟抱負。”當下將一路見聞一一說來,再將孟麗君那日所言幼時得高僧看相,說道男生女相,是爲不祥,十五歲上將遇貴人的話語轉述一遍,又道:“老夫一見這孩子,便覺得親近喜歡,想來也是與他有緣。當日我乍聞噩耗,昏厥過去,若非他及時救治,只怕老命休矣,再見不到你們了。”
孫氏這才消了疑慮,不再多心,卻道:“既然老爺是他命中的貴人,他又救了老爺性命,認他作義子,也無不可,妾身無話可說。只是可憐望兒福薄早夭,康氏就只他這一脈香菸,老爺何不令那酈君玉改姓爲康,也好繼我康氏香火?”提及死去的孩子,不由流下淚來。康信仁安慰幾句,說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君玉這孩子天分極高、學識出衆。原本他相貌平庸之時,我便覺其氣質高潔華貴,出類拔萃,絕非常人,恢復原貌後再一看,更是天下無雙的美少年。老夫這一雙眼,珠玉尚且識得,如何識不出這等人才?此子日後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你我豈可掩其本來真姓?他便不改姓康,有朝一日飛黃騰達,難道竟會虧待我康氏一門不成?老夫命中無子,康氏香菸便是就此而絕,也是天意,強求不得。”
孫氏聽他這麼一說,心中越發悲痛,本就大病初癒,不由咳嗽連連,康信仁忙吩咐丫鬟扶了夫人進內室休息。
康氏一直不曾開口,這時使個眼色,下人們會意退下,房內只餘他兄妹二人。康氏輕聲說道:“你不肯教那孩子改姓康,也就罷了,何苦再說那一通大話來欺瞞嫂嫂?事到如今,你還不打算將實情告訴她麼?”康信仁看她一眼,嘆道:“你也知道,我少年時做下了無數荒唐事,那時對她原非真心,只是後來得知她一個人帶大孩子,於貧困之中依舊對我不棄不離,心中委實感激,才發誓要一輩子好好待她。我本來預備在今年鄉試之前將真相言明,也好教祖望認祖歸宗、改回姓酈,他日便可光耀我酈家的門楣,至於我自己,卻實在不配姓酈。但如今……唉!都是我當年的報應,命中無子也是應該的。我就算將實情告訴她又能如何?徒引她傷心而已,還是不說的好。”
康氏點頭道:“說的也是。”頓了一頓,道:“那孩子本就姓酈,可不是巧得很麼?不知你可曾留意,他生得象誰?” 康信仁臉上閃過一絲異色,神情激動,卻極力自持,道:“你也覺得象麼?那日他現出本來相貌,我便一驚,偏巧也姓酈。聽他說所用的易容藥物叫做‘易姿丹’,後來我藉故查看過他藥囊,確是爹爹的舊物,那就更加不會錯了。我自打第一眼見到這孩子起,心中便生出一股說不出的親近之意,到底是血濃於水,方會如此。”
康氏道:“只有一件事:他若是明珠姐姐的兒子,卻如何會隨母姓酈?”康信仁道:“我也不知。但我既能更名換姓,妹妹她或許也更改了姓名,又或許妹夫同樣姓酈,也未可知。”康氏道:“既如此,你可詢問了他父母的情況?”康信仁道:“自然問了,他說父母雙亡。我又問他醫術師從何人,他說是祖上所傳。再不會有錯了,我那可憐的妹妹……”說到這裡,語音哽咽,再說不下去。
康氏驚道:“那怎麼可能?明珠姐姐醫術通神,學得了酈伯父七、八成的醫術,怎麼會年紀輕輕的,便……便……”也說不下去了。康信仁眼中淚光閃爍,竭力剋制,說道:“我記得當年大娘便是三十歲上嘔血不止而亡故的,任憑爹爹再高明的醫術,依然無力迴天。妹妹小時便身子孱弱,我曾聽爹爹私下說過,這病代代遺傳,傳女不傳子,或遲或早總要發作的。一旦發作起來,時時嘔血,半年之內便香消玉隕,無藥可醫。”
康氏一怔,眼角慢慢流下淚來,半晌才拭淚道:“好在君玉是個男兒,日後倒無此顧慮,也是一幸。”擡頭問道:“你打算將這段往事告訴孩子,讓他認你這親孃舅麼?”康信仁搖頭道:“自跳崖之時起,酈明玥便已經死了。此人罪大惡極、豬狗不如,哪裡配做人兄長、孃舅!”康氏見他這話說得咬牙切齒,知他自十幾年前揮霍盡家產,走投無路、跳崖不死之後便心念大變,對往昔所作所爲大感慚愧內疚,從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提起從前之事,依舊不能忘懷,勸解亦無益,岔開話題說道:“祖望的靈堂設在前廳,你去瞧瞧罷。我回房裡看看嫂嫂,勸她節哀。”
康信仁呆呆地出了一會神,這才舉步來到前廳。擡頭見廳內白幔圍繞,心中有如刀割,定一定神,方走了進去,裡面已有一人,白衣白冠,正在靈前焚香拜祭,不由一怔。那人微微側過臉來,正是孟麗君,一襲白衣,更襯得面如冠玉、纖塵不染。康信仁心頭升起一股暖意,說道:“君玉你路上車馬勞頓,不回房歇着,怎麼到這裡來了?”孟麗君回頭看他一眼,說道:“孩兒既已認了義父,祖望兄長便是我的義兄,孩兒前來拜祭,那是應該的。”對着靈牌拜了幾拜,上前將香插在靈前香爐裡。
康信仁見堂上只有靈牌,沒有畫像,想起一事,心中一動,向孟麗君道:“那日老夫見孩兒你隨手幾筆,便畫就一副潑墨山水圖,不知你可還擅長人物丹青?”孟麗君一聽便知他意,想來康祖望是墜崖而亡,屍首或者不曾找到,或者找到了卻已經面容毀損,畫不成遺像,也是件憾事,答道:“孩兒略通書畫,若是義父詳加描述,應該可以畫出義兄的遺像。”
康信仁見她聽一句話便猜知自己心意,果然聰慧無比,喜道:“好!你隨我來。”帶孟麗君來到書房,房裡四壁都是書櫥,擺滿了各式書籍,桌上筆硯,都是孩兒舊物,康信仁看得心酸,側過頭去。伺候筆墨的丫鬟上來見過禮,鋪紙磨墨。康信仁道:“這個書齋是從前祖望讀書的地方,有一萬三千多卷的藏書,日後都是孩兒你的了。”當下細細敘述兒子康祖望的形貌特徵、身材氣質,孟麗君一筆一筆細細畫來,直畫了一個多時辰,才擱下筆。康信仁一觀之下,眼中立時蒙上一層霧氣。等筆墨幹了,教丫鬟小心拿去給夫人觀看。
過不多時,孫氏和康氏二人來到書齋,孫氏親自捧了畫像,見到康信仁,哭道:“妾身只道老爺根本不在意望兒這孩子,纔會說甚麼‘命中無子,乃是天意’的話語。如今方知道老爺與妾身一般疼愛孩子,只是疼在心底,不說出口罷了。是妾身錯怪老爺了。”康信仁輕拍她後背,以示慰藉。原來孫氏自兒子死後,夜夜夢見他血肉模糊、五官不清的屍首,沒有一幅像樣的遺像,已成爲她心頭一件大憾事。如今得了這幅畫像,將兒子的形態樣貌畫得惟妙惟肖,總算安寧下來,也有了心神寄託。
孫氏收住淚,上前向孟麗君福了一禮,謝道:“多謝你妙手神筆,不曾見過我孩兒面貌,還能畫得這般肖似,老爺眼光果然不凡,玉兒你如此人才,日後定然前程遠大。妾身早先言語冒犯,這廂賠禮了。”孟麗君聽她改口喚自己作“玉兒”,已是承認之意,連道“不敢”,扶她坐下,自己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口稱“義母”。
孫氏受了她禮,從腕上褪下一個鐲子,放在她手裡,說道:“這是義母給你的見面禮,日後玉兒你娶了媳婦,便給你媳婦罷。只是玉兒你如此人品,妾身說句玩笑話,只怕不好找媳婦呢。”孟麗君吃她打趣,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宛若明珠生暈,儔麗絕倫。
康信仁兄妹二人見此情形,甚是歡喜,暗道如此解開心結,自然最好。康氏笑道:“小孩兒家聽說要娶媳婦,臉都羞紅了,果然面嫩得緊。”孫氏道:“玉兒本就年輕面嫩,妹妹莫要取笑。”果然一旦將孟麗君認作義子,便立時迴護有加。
康氏方止了笑,向孟麗君正色道:“你莫瞧輕了這個玉鐲,它可是我嫂嫂的寶貝。這是當年哥哥與嫂嫂的定情之物,也是經歷了一番起伏波折才最終姻緣美滿的,甚是吉利。我聽說你與姑母、表妹相依爲命,不幸路上離散,着急得不得了,想來也是自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這個玉鐲定會庇佑你們早日重逢、喜結良緣。”孟麗君聽她這一番話語,便知她們胡亂揣測、亂點鴛譜,竟以爲雪妹與自己兩情相投,不由哭笑不得。她先前懇請季順行幫忙尋人,沿途之上也不停打聽蓉娘母女消息,落在康府丫鬟下人眼中,自然當作酈少爺對其表妹情意深重。是以才一回府,兩位夫人便已得知,孫氏也是因此纔會將玉鐲送給她作爲見面禮。當此情形,孟麗君無從辯解,亦覺無需辯解,讓她們誤會也好,遂道:“多謝義母。承姑姑吉言,君玉感激不盡。”
衆人回到軒竹廳,孫氏此時心情不同先前,對孟麗君問寒問暖、關懷備至,添了許多有用的物事,又叫了兩名成衣匠來,爲她量制新衣。
到了晚間,一家人團坐一席,下人送上酒菜。孟麗君推辭身子不好,不能飲酒,便以茶帶酒,敬了義父義母、姑母姑丈。席間吳道庵展開話題,與孟麗君談論起詩文學問,孟麗君旁徵博引、口若懸河,有一答十,心中似有萬卷詩書,且想法新異,往往發前人所未想。吳道庵才疏學淺,不敢多問,但聽她娓娓道來,只一頓飯功夫,便覺收益良多。見她年紀輕輕,學識驚人,不禁自慚形穢。
提起捐監之事,康信仁道:“孩兒你放心,爲父會替你將一切打點妥當。你只管安心讀書,預備秋闈鄉試便是。若有疑問,可請你姑丈指教。”吳道庵忙道:“有道是:‘學無先後,達者爲師’。君玉學識遠過於我,日後我才應當多多向他請教纔是。”康信仁哈哈一笑,道:“但願你姑侄二人今科都中,我康府便出了兩位舉人老爺,明年進京會試也有個伴兒。”衆人吃吃笑笑,不覺已到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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