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中麗君和父親的感情,遠遠重於原著中的父女之情。麗君女扮男裝之事,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向父親隱瞞。

欽差船隊一路西行,這一日經過重慶城,因並無緊要公事,並不作停留。重慶百姓聞聽當年的“酈神醫”如今官拜大丞相,奉聖旨南巡,皆扶老攜幼,自發聚於水道兩岸,綿延十數裡。從前受過她救治之人,更設下香案,遙遙對船頂禮膜拜。孟麗君踱出艙外,對着人羣揮手示意,回思往事,不覺感慨。

再行十數日,終於抵達雲南境內。孟麗君按捺住急切的思父之心,緩下船行,沿途視察巡考,見各地散兵流寇已基本整肅一清,不少荒廢的田地重新開墾,種上了冬麥,戰亂之後倉痍滿目的大地開始呈獻出一片復甦的景象,有了幾分百廢俱興的苗頭。朝廷第一批賑糧已經運到並開始發放,難民們在各州府縣重新設立的衙門口,排隊領取賑糧,雖然衣衫襤褸、人數衆多,倒也還算井然有序,並無驚惶騷亂之舉。新近返鄉的難民們,同時還可領取一些簡易農具,以便開墾荒地、重整家園。孟麗君瞧在眼裡,不覺微微點頭,袁容和榮清到任只兩月工夫,便能有如此政績,殊屬難得。

這日來到湯郎鎮,鎮上的里正迎上前來,誠惶誠恐地拜見過欽差相爺。孟麗君見鎮上諸般舉措皆處置得當,溫言嘉獎了數語。說罷公事,想起當年之事,問那裡正道:“你這鎮上可有一名秀才,名喚潘秀成?”

里正一愕,不知相爺如何會知道那“潘秀才”之名,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相爺話,本鎮確有一個潘秀才,只是去年冬天死在了叛賊手裡。”孟麗君一驚,道:“怎麼一回事?”里正憤聲道:“那些天殺的叛賊,搶了人錢財不夠,將傢伙什兒劈了當柴燒不算,還要燒書。潘秀才開始一直忍着,看他們還要搶書來燒,這才急了,發了瘋一般地衝上去……卻叫那殺千刀的狗賊一刀……一刀……”實在說不下去,舉起衣袖抹了抹眼淚。

孟麗君也頗覺悽然,半晌問道:“他家中還有何人?”里正搖頭道:“都死了,全都死了。他的老孃、媳婦、十一歲的兒子,全都被殺了……”孟麗君默然不語,叛軍殘忍暴戾,死在他們手下的良善百姓,又何止潘秀成一家。

里正象是忽然想起甚麼,精神一振,說道:“好教相爺得知,那個殺了潘秀才一家的狗賊,本來帶了十幾個賊兵,逃進西邊山裡做了強盜,時不時地還來我們鎮上洗掠一番。前陣子榮提督率軍清剿山賊,已將這一夥千刀萬剮的強盜盡數拿下,就在武定城裡當衆正法了。我們鎮上還有好些人特地趕去法場觀看,大夥兒都拍手稱快呢!潘秀才的仇,也算得報了。”孟麗君點點頭。

欽差一行從湯郎鎮棄船登岸,里正送至鎮子南端路口。孟麗君望着路口旁涼亭前的石碑,忍不住伸手過去撫了撫那冰冷的碑面,想起兩年前便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緝拿自己的榜文告示。如今兩年過去了,爹爹冤屈昭雪,自己“欽犯”的罪名也銷了,現下站在這裡的,乃是手握生殺大權、軍政要事一言而決的當朝大丞相。世事變幻之奇,殊難意料。然而再過數年之後,自己又會如何呢?即便這世間當真有天意、鬼神、因果輪迴之說,自己原也不必理會,更無須理會。天下事俱在人爲,只消自己盡到心力,事情究竟成與不成,皆是俯仰無愧於心了。想到這裡,孟麗君展顏一笑,緊了緊身上披風,欠身入轎。

欽差車轎經過武定,兩日後抵達昆明。自出京以來,孟麗君早已一路明發公文,嚴禁各處地方官員擅離職守,行奢華鋪張迎接之舉,是以以榮蘭之親,亦不敢親迎至雲南邊界,只領了一隊親兵護衛,出昆明城外十里相迎。

二人數月未見,彼此甚是掛念。孟麗君見榮蘭一身銀袍銀甲,態度沉穩、行事幹練,舉手投足間英氣勃發,號令傳下令行禁止、無不凜遵,端見獨當一面的大將風度。先前跟在自己身旁時一直不能磨除的一點孩稚之氣,已全然不見。而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盡皆表明眼前這位新任“雲南提督”恪盡職守、政績甚佳。看來當日太師所言“須得放飛高遠、獨歷磨練,方能大放異彩”一言,果然不虛。

一時間得了機會,孟麗君悄悄問榮蘭道:“老……老大人……現在何處?”榮蘭心領神會,低聲回道:“就在提督府。公子放心,老大人早已病癒,身子康健。我欲遣人知會袁表允一聲,就說丞相一路督察巡視,鞍馬勞頓,今日暫且歇息一日,明日再理公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孟麗君見榮蘭說這話時,面上微微流露出一抹忐忑不安之色,想是頗有些擔心自己責備,不由莞爾一笑道:“好清兒!說不得本相今日倒要做一回因私忘公之事了。”想到少時便可與爹爹相會,心情一陣激動澎湃,直恨不得快馬加鞭立時趕到。

欽差車轎不肆聲張地進了昆明城,停落在西北提督府外。孟麗君欠身出轎,身着一襲繡蟒紫袍,頭帶金翅烏帽,腰懸玉帶,腳踏朝靴,長身玉立於大開的紅漆大門之前。金色的夕陽映照在匾額上,“提督府”三個鎦金大字光彩流轉。孟麗君凝望着這幅匾額,心底默默唸道:“今日我孟麗君終於光明正大地回到了這裡!”

榮蘭搶上前一步,伸手邀道:“丞相請!”孟麗君沉聲道:“好!”榮蘭在前引路,孟麗君隨後跟入。眼望着周圍熟悉親切的亭臺樓閣、佈置陳設,甚至連呼吸間亦是從前熟捻於心的氣息,孟麗君不覺生出一絲恍然如夢之感。

原來當日孟麗君等離家出逃後,孟府的家產物件本已查抄一空。然而未過多時,昆明城即爲叛軍所破,李汝章當即下令,將孟府所抄之物盡數放還,並儘量復其舊貌,設爲一處行宮。後來項南金冒名頂替,被立爲皇后,但她既是假冒,自也不願多來此處,免露破綻,是以偌大一座府邸,兩年來幾爲空置。而榮蘭接替雲南提督一職後,自是名正言順地住進了這座提督府。爲了方便就近照顧,她將孟士元接來同住,又爲了緩解他思女成疾之症,依照從前記憶,將府內佈置陳設一一復原。是以孟麗君乍一進府,便倍覺親切熟悉,竟有一種依稀回到從前之感。

榮蘭揮手摒退親衛僕從,悄悄地道:“老大人此刻就在後院明珠堂內。公子可要先歇息片刻,靜一靜心神,再……”孟麗君身子微微一震,擡起頭來,啞聲道:“不,我現在就要去!”榮蘭心下頗爲擔憂,只得應道:“是!”

孟麗君隨着榮蘭經過前廳,繞過長廊,再穿過後花園,一路上不見半個閒雜人等,想是榮蘭早有吩咐不令靠近。腳下這條從小到大不知走過多少遍、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找到的路,今日竟顯得分外漫長遙遠。眼見明珠堂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前方,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孟麗君只覺手心滑膩膩的,已捏出了汗,一顆心怦怦亂跳,似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一般。正要推開院門,忽然生出一股近鄉情怯之心,一時反有些不敢伸手。

榮蘭上前一步,擋在孟麗君身前,眼中滿是憂色,毅然阻道:“公子,你眼下這個樣子,實在不宜和老大人相見。若是……若是一不小心又嘔出血來,那可如何是好?”話語雖輕,口氣卻極爲堅定、不容圜轉。

孟麗君這時已抑住情怯之心,想到爹爹就在數步之外,心情重又熱切起來,不想又爲榮蘭所阻,不由輕“哼”一聲,鋒銳的眼光逼視過去。若是從前,榮蘭自然不敢違拗她心意,這時卻昂首回視,竟絲毫不爲所動,腳下更是寸步不讓。

兩雙目光瞪視一會,孟麗君先行轉開視線,苦笑道:“好清兒,我知道了。”從袖中取出瓷瓶,倒出一粒鮮紅的丸藥服下,閉目片刻,再睜眼時激動的情緒已大爲緩和。見榮蘭仍是一副將信將疑的神態,只得解釋道:“這是我新近研製出的‘碧血丸’,雖還不能徹底根治嘔血之症,卻能穩定心神、安寧情緒。清兒,你讓我進去,我保證一定不會嘔血。”榮蘭素知公子醫術之能,聽了這話,方移步退開,守在院外等候。

孟麗君推開院門,匆匆穿過庭院進到明珠堂內。一眼望去,便瞧見一條魂牽夢縈、熟悉已極的身影面牆而立。她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呆了,喉中像是有甚麼東西塞住,幾乎發不出聲來,隔了半晌,方哽咽着嗓子,低低喚了聲:“爹爹!”那條身影正癡癡地凝望着牆上畫像,聞聲一顫,過得好一會,才緩緩轉過身來,口中喃喃道:“君兒!君兒!”

孟麗君眼淚涌入眼眶,望出去一片模糊,努力睜大了眼睛,卻仍瞧不清爹爹的模樣。父女二人兩雙淚眼凝望片刻,孟麗君再也忍耐不住,衝上前去,撲入爹爹懷中,眼淚奪眶而出。孟士元伸開雙臂,緊緊抱住女兒的身子,淚水也滾滾而下,道:“君兒!好孩子!”

孟麗君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陣子眼淚,三年來牽腸掛肚的思念和擔憂,盡爲這一刻父女相見時的喜悅淚水沖走。她慢慢擡起頭來,眼光從爹爹半灰半白的頭髮上,慢慢移至那眉峰間如同刀刻一般深深的皺紋,再到他消瘦的臉頰、凸起的顴骨……心頭一陣大痛:這三年來,爹爹歷經無數坎坷磨難,爲了自己這不肖女兒,更是勾起心病,容顏已然迥異往昔。

孟士元見女兒漸漸止住流淚,便舉起衣袖,將她面上的淚水小心揩去,正要和從前女兒小時候撲入自己懷中哭泣撒嬌時一樣,再替她將兩鬢凌亂的頭髮攏理好,眼光落處,見到的卻是一頂金翅耀眼、光彩生輝的烏紗帽,手上不覺一滯。又見方纔一陣盡情哭泣,她帽檐微斜,露出了半邊青絲,於是順手替她將烏帽扶正了。

孟麗君微笑着拉了爹爹的手,轉了個圈子,道:“爹爹,你看女兒穿了這身官服,可還好看麼?”向着從小便對自己寵溺萬分的爹爹說話,語氣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絲驕矜自得之色,便如小時候每回做了件極爲得意之事,總要拉了爹爹來看,以博他一聲稱許讚歎。

孟士元這才上上下下,重又將女兒細細打量了一番。他雖然早聽榮蘭述說過女兒如何女扮男裝、高中狀元,榮任兩部尚書之事,兩個月前更見到朝廷詔告天下的榜文,女兒竟已官拜大丞相,這時親眼見到女兒一身蟒袍玉帶的丞相服飾,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不覺看得呆了。

孟麗君嬌嗔道:“爹爹!”孟士元立時醒然,笑讚道:“我的君兒穿甚麼都好看。穿上男裝,倒比女裝更顯精神。話說回來,這身相服穿在你身上,可當真要羞煞天下男子,令世間鬚眉濁物爲之汗顏。便是爹爹我,也又是慚愧,又是驕傲呢。生了這樣一個好女兒,你孃親在九泉之下,也當含笑了。”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喜悅的眼光中摻雜了一絲悵然之色,向一旁牆上飄去。

孟麗君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從前牆上擺放三人畫像之處,已掛上了一幅新的畫像,將爹爹、孃親和自己都畫了進去。從前的畫像,自己已在離家前焚燬乾淨,這幅畫像該是爹爹新近所繪。畫像中自己偎依在孃親懷中,孃親輕撫自己的頭髮,似在述說甚麼,爹爹則端坐一旁,手握書卷,含笑凝望着母女二人。畫中的自己,不過七、八歲年紀,鬢髮垂髫,面容稚幼;孃親溫婉端麗,清雅如仙,慈愛的目光便是隔了畫像也能清晰感觸。

孟麗君恭恭敬敬地走到畫像前,自香案上取了三根香點燃,跪下祝禱道:“孃親,您自小教女兒學文識字,花費了無窮心血精力,又特意不令女兒受《女四書》之流荒唐胡言的荼毒,方能有女兒之今日。現今女兒官拜大丞相,輔佐聖主,治理天下,於公當令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於私則要盡展胸中才學抱負,才能對得住孃親當年一番悉心教導。願孃親在天英靈,庇佑女兒成就亙古未有的偉業。”說罷磕頭下去,拜了幾拜,起身將香插入爐中。

孟士元聽了這一番話,面色轉爲凝重,待女兒祝禱完畢,連忙問道:“君兒,聽你話中之意,怎麼倒像是要將這丞相之位,長長久久地做下去一般?”孟麗君坦然道:“爹爹,女兒正有此意。”

孟士元急道:“你女扮男裝,難道竟指望能隱瞞一輩子麼?欺君罔上、擾亂陰陽,那可是殺頭的大罪。你莫以爲皇上赦免了衛家小姐的罪名,便也會輕易饒過於你。你女扮男裝,位極人臣,遠非衛家小姐可比。一旦身份敗露,皇上定然龍顏震怒,後果不堪設想……”

孟麗君微微一笑,道:“爹爹,你還不知道呢,皇上早在拜我爲相之前,便已知道我是女兒身了。”

孟士元一呆,隨即睜大雙眼,現出一副無法置信的神情,又驚又駭道:“甚麼!皇上已經知道……知道你是女子了?你是說……皇上明知你是女子,卻還拜你爲相……這……這……這……”一連說了三個“這”,臉上滿是震撼之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過得半晌,才連聲追問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皇上怎麼竟會知道你是女兒身?可還有旁人知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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