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陽西下,衆人方盡興散去。梅昭如指個藉口單獨留下,與孟麗君坐在園中,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閒話。孟麗君見他分明無話找話,臉上神色怔忪,竟似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大奇,暗道:“下午在聽槐軒時,他是何等的舉止自如、談笑風生。怎麼自到了後花園裡,便心神不寧、言語吶吶了?難道竟是因爲我那三篇兵法的緣故麼?不應當啊。”正尋思間,忽聽蘇映雪的聲音在身後喚道:“官人!”轉身道:“怎麼啦?”
蘇映雪一直站在後花園裡,瞧着絳香領一衆僕婢收拾桌椅杯盤,這時收拾畢了,親手取了謄錄詩文的紙箋,走過來說道:“可要妾身將這些詩稿送到書房?”孟麗君道:“娘子操勞一日,着實辛苦了,還是早些回房歇着罷。我一會便要回書房,自己拿去就是了。”從她手裡接過紙箋。蘇映雪嫣然一笑,道:“這是妾身份內之事,說甚麼操勞辛苦?既如此,妾身便告退了。”向梅昭如微一點頭,扶了芙蓉翩然離去。
孟麗君回過身來,向梅昭如笑道:“今日衆人皆有詩文,只有梅兄落第,好生教人驚詫。”梅昭如似猛然回過神來,“啊”的一聲,站起身道:“……原來天色已經這般晚了,小弟與酈兄相談甚歡,竟然忘了時間。小弟告辭了。”孟麗君見他片刻之間言行迥異,心中更覺奇怪,卻也不好相問,送他出府。
拿了詩稿來到自己書房,遠遠地便見書房裡掌了燈,一條人影映在窗前,似在伏案讀書,心道:“清兒這時還在書房,我命她得了閒時便讀《史記》,不懂處就來問我,她倒頗爲用功。”走進去道:“清兒,將今日的詩稿拿去……”聲音嘎然而止,驚道:“岳父?”案前坐的那人竟是太師,手裡拿了自己的三篇兵法。
孟麗君腦中心念電轉,太師書房另有其所,他等閒不進自己的書房,平日縱然有事也只令丫鬟來叫,此刻端坐於此,不知等了多久,自有要事,想來與那三篇兵法脫不開干係。她既行此着,前後事宜已然考慮周全妥當,本就打算宴會之後便拿了三篇兵法去見太師,卻不想太師已經先在書房了。
孟麗君放下手中詩稿,問道:“岳父可是爲了小婿這三篇兵法而來?”太師道:“不錯。這三篇兵法果真是你所寫?”孟麗君昂然道:“正是。”
太師點點頭,說道:“往日老夫看你文章中時有引用兵書之句,知你熟讀兵書,讀書人讀過《孫子》、《孫武》原不足爲奇,也就不放在心上。今日看了這三篇兵法,便說心中有如平地一聲驚雷,也不爲過。你允文允武,文采武功皆世間絕頂,果是不世出的奇才!但越是如此,越發不能心術不正,否則便是不世出的禍害了。老夫既知你精通兵法,便敢斷定,今日你一舉一動定有深意,行的是欲擒故縱之計,是也不是?卻不知你究竟爲了甚麼目的,要將這一干人等盡皆算計進去?更爲何要將老夫也一併瞞將過去?你究竟有何圖謀?”語音越來越嚴厲,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已是聲色俱厲,一雙鋒銳無比的目光更緊緊地盯住孟麗君。
孟麗君原知所作所爲瞞不過太師,這時見他似動了真怒,一撩袍角,跪下來道:“太師公允,定然不會僅憑心中猜測,就要定我罪名,必會給我分辯的機會。”太師道:“老夫在此等了一個時辰,正是要聽你解釋。”孟麗君道:“既要公平,小婿便大膽懇求,請太師暫息雷霆之怒,平心靜氣地聽我解釋,否則於我也不算公平。”
太師長吸一口氣,平定心緒,道:“你先起來,坐下說話。”孟麗君道:“是。”站起身子,搬過一把木椅,在太師身側坐下,這才說道:“解釋之前,請容小婿先述說一件往事。”
見太師不置可否,接下去說道:“這件事情與我姑丈有關。”將鄉試之前如何設計激將吳道庵、使其晝夜攻讀、終於得中舉人的前後事情說了一遍。一面說,一面察言觀色,卻見太師神色如初、看不出絲毫變化。續道:“此計在我看來,乃是一舉數得之事。既不拂姑丈面子,又令他達到了所需目的,日後待他醒悟,心中亦會感激於我。倘若直言,決計達不到同樣的效果。於我而言,不錯,的確使了計謀,並非光明正大,然而我敢對天起誓,全然出自一片好意。於姑丈而言,他苦讀二十載,爲的便是一朝金榜題名,若非我用了計謀激他苦讀,他恐怕難償心願,不免抱憾終身。”頓了一頓,說道:“岳父或許已經猜知我爲何要提這件往事,我要說的便是,凡事皆有計策可究,只要俯仰無愧,於人無一害而有百利,稍稍用計又有何不可?”
“待人接物固然如此,朝堂之事又何嘗不是這樣?倘若我也如袁大人一般,凡事只知一味直言無忌,不講絲毫方法技巧,十年之後便依舊還是一介翰林學士,如此既埋沒了自己的滿腹才學抱負,更辜負了那些對我寄以厚望之人。這想來亦非岳父所望,否則今日聽槐軒裡也不會頻頻點頭,示意袁大人不必糾纏了。”
說到這裡,瞥見太師臉色稍和,驀地轉過話題道:“小婿生平有三件自負之事,依序而排,其中的第三件,便是詩詞文章。”此言一出,果見太師聳然動容,驚道:“甚麼?你的詩文冠甲天下,居然只排在第三!那第一、第二件又是甚麼?莫非其中有一件就是兵法?”的
孟麗君傲然道:“不錯,這爲首的一件便是兵法,第二件乃是醫術。小婿自幼熟讀兵書,雖不敢誇說胸中自有百萬雄兵,於歷朝歷代的戰役實例均頗有研究。這是小婿心之所好,於此花費了無窮時光精力,‘精通’兩個字,雖略嫌狂傲了些,倒也說得過去。”
說到這裡,從椅子中站起,雙手揹負身後,在書房裡一面踱步,口中一面滔滔不絕道:“想我朝自太祖皇帝平定亂世以來,四海臣服、天下歸心,開國近百年間,一直太平無事、兵戈不起。大小官員,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有幾人心中還有憂患意識?近幾十年來,朝廷一味重文輕武,武將外放各省,不得參聞中樞機要,縱有軍功亦難升賞,長久下去豈會不生怨懟之心?就如兩年前那兩廣提督李延亭起兵謀反,固然是因其人狼子野心、久有不臣之意,可朝廷賞罰不公、寒了將士們熱血爲國之心,也是不爭的事實。再加上奸佞小人爲遂一己私願、從中作梗,才使得朝廷集傾國兵力,反敵不過區區邊狹之地。將士們血戰十月、死傷無數,就連前任兵部尚書呼延老將軍亦重傷身亡,到頭來卻落得個與叛軍握手言和、劃地而治的結局。教人思之如何不悲憤滿膺!況且和談只是一時之計,絕非長久良策,叛軍隨時都可能撕毀和議、北犯我境,朝廷該當早作防範纔是。但我這一個月冷眼看來,兵部主事官員皆短視懦弱之輩,只顧貪圖眼前安逸,竟無人肯爲將來略作打算。如此一來,戰事一起,朝廷軍隊便又將如兩年那般節節敗退了。連年兵戈不得止息,天下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那是可想而知的景況了。”太師聽她侃侃而言,話語切中肯綮,臉上漸漸現出凝重之色。
孟麗君驀地轉過身子,面向太師,但見燈光映照之下,一張面龐清冷如霜,與案頭白玉鎮紙交相輝映,竟分不出是玉更白還是人更白。一雙亮如點漆般的眼眸中泛出迫人的光彩,朗聲說道:“男兒生於天地之間,便當以驚世之才,行驚世之事。我既自負於兵法謀略上有所成就,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正當是我大展身手、學以致用之時。然而單以兵法而論,朝廷重文輕武,我絕無入仕的機會。如今我既以文入仕,盤算的便是文就武職,岳父知道,本朝雖有先例,到底並非易事。今日一切謀劃,皆是爲此。”
這時瞥見太師頭頸微動,似在微微頷首,當下一鼓作氣道:“岳父定然會問,既如此,爲何不光明正大行此舉動?小婿自也想過,然當今朝廷,皇上大權旁落,國丈權頃朝野、黨同伐異,兵部盡在他掌握之中,如何容得下我?岳父曾經教我,凡事皆要思量再三、不可令他拿到把柄。可一味小心謹慎卻也不是辦法,唯有出奇制勝,方有一線希望。”
“今日小婿之舉,雖是用了計謀,卻絕非心術不正。爲的只是裝作無心之舉以瞞過權奸耳目,將兵法間接流傳出去,上達聖聽,以求簡在帝心。倘若直接上呈皇上,形跡太露,難免惹人生疑,招致讒語流言,自然非我所願。”
“對於岳父,小婿絕無隱瞞之意。本待散了宴會便取過三篇兵法去見岳父,據實以告,吐露肺腑之言,以求太師鼎力支持。”
“現下小婿分辯完畢,懇求太師公允裁決。不過依小婿看來,太師並無當真惱我之意,只是藉此逼我直言,不知是也不是?”說到這裡,拱手爲禮,雙目直視太師,眼中一片誠摯。
太師聽她這一席話語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將自己的幾點疑慮逐一剖析,所作所爲的道理更解釋得清楚明白,末了還搭個臺階給自己下。僅此前後一番言談舉止,攻守有度、收放自如,便已是大將風度。聽她言之成理,心中怒氣早消,更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站起身子,走上前去扶住她雙臂,道:“今日你我翁婿二人一席談話,隔閡誤會盡皆消除,你胸懷鴻鵠之志,眼光高遠,老夫歡喜不盡,還說甚麼惱不惱的?賢婿既然志在兵部,他日若有機會,老夫必會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定然教你得以大展宏圖抱負!”
孟麗君又驚又喜,忙道:“多謝太師成全。”她知太師極重清名令譽,從來不肯落下以權謀私的話柄,她對太師敬重有加,是以從一開始便壓根沒打算借用太師之力達到目的,否則直接將兵法呈給太師便是,何須拐彎抹角藉助梅昭如等人?如今一席肺腑之言下來,竟得太師親口允諾,實是意外之喜,自己入主兵部的勝算便更多了兩成。
太師拉她坐下,說道:“老夫雖曾讀過兵書,到底於兵法謀略所知不多。你方纔說到朝廷一味重文輕武,以致種下種種禍患,老夫當年攬理朝政多年,一直抑武興文,於這場叛亂,實在難辭其咎。”孟麗君勸道:“太師切莫過分苛責。重文輕武,乃是我朝一貫策略,太師不過依循舊略罷了。何況當年太師攬政之時,朝政清明、上下同心,李賊知道事無可成,便決不會反。倘若近十年來太師還一直主政,想來終那李賊一生,也只能屯於兩廣而已。”
太師微嘆口氣,道:“當年皇上年幼,老夫身爲先帝重託的顧命大臣,不得不暫攬朝政、輔佐君王。皇上成年之後,自當歸還朝政,否則便是王莽、曹操一流的奸臣了,青史罵名、遺臭萬年,那是一定的了。”孟麗君聽他不避嫌疑說了這兩句話,對自己已是信任無比了,暗道:“太師要做周公,只可惜皇上卻非成王。”這句話只在心底一轉,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
太師轉過話題,向她詢問前方事宜。孟麗君於這場叛亂前後所知甚詳,更頗有獨到見解,當下將所知慢慢說來。細細分析了叛軍由攻轉守、後又由守轉和的戰略變化,提出了對於叛軍舍兩廣根本所在而定都昆明的疑竇,又敘說了對朝中有人暗使奸計、希冀雙方兩敗俱傷的猜測。提到原貴州巡撫彭如澤並無軍功、卻被朝廷擢升爲兵部尚書時,微一猶豫,終究沒有說出心中懷疑,只說他可能本就是國丈心腹,藉此機會提升要職。
說了一會,孟麗君故意提到原兵部侍郎皇甫敬,誇讚其驍勇善戰,只說可惜了這樣一員猛將,自呼延老將軍歿後,原指望他能領起軍中重任,卻不知怎地遭了罷黜,否則他日與叛軍再戰,倒是一員將帥之才。
太師道:“那時老夫奉了聖旨南巡,不在京中,此事也是後來聽人所說。據聞皇甫敬與那原雲南提督孟士元……”孟麗君聽他提到爹爹,越發凝神細聽,“……乃是八拜之交、手足兄弟,當日彭如澤上表朝廷,指證孟士元叛國投敵,皇甫敬於金殿之上爲他百般辯解。他原是武將,言辭不懂機變,被國丈撩撥幾句,話便說得重了,當時就觸怒了皇上,但念在正是用人之際,只將他申飭一通,便即作罷。後來皇上下旨操拿孟府家眷,消息走露,欽差不曾拿到孟府家人,卻捉到皇甫敬的一員家將,便定了他個泄漏機密、私縱要犯的罪名,革去官職,永世不得錄用。”嘆一口氣,又道:“老夫十幾年前曾見過那孟士元一面,他相貌儒雅英俊、正氣凜然,倒不象是叛國投敵之人。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卻也難說得很。至於皇甫敬,確是一員虎將,當日老夫若在京裡,自要保他一保的,現下卻是無法了。”
孟麗君知道這時不是分辨的時機,默然無語。她自入仕一個月來,謹小慎微,從不與兵部中人交往,免得引人疑心,是以一直不知皇甫敬被罷免的前因後果。至於林瑞海,已由袁容口中得知,早在兩年前叛亂初起之時,就被國丈尋了個錯處,貶至極西之地的伊犁府爲文書小吏,赴任途中便一病死了。孟麗君聽了,想起從前與這位“大鬍子伯伯”相處的時光,更想起他對自己的款款期許,心中極爲悲痛,同時也不由擔心皇甫伯父一家是否遭了毒手。這時聽了太師言語,得知皇甫敬只被革去官職,性命並無妨礙,這才放下懸了許久的一顆心。
太師忽道:“倒有一事忘了說。你知雪兒是我認的義女,她曾說與那皇甫敬乃是遠房親戚,當年本就是要投奔他家的。這個想來她還未告訴你罷?她求老夫代爲周旋,要想方設法見那皇甫敬一面,轉告她親孃歿去的噩耗。”孟麗君聽他提起這話,當是有了皇甫敬的下落,精神一振,故意說道:“原來如此。那皇甫敬若在京城,見一面自然容易,倘若不在京裡,可也頗爲麻煩。”
太師道:“不錯,那皇甫敬早已不在京城。他原籍雲南昆明,如今自然不能回去。老夫得知他夫人乃是山東泰安人氏,便猜測他們或許去了泰安,遣人去查,果然如此。如今已帶了信去,不日便當有消息傳回。”
當下再談了一陣子兵法謀略,已到深夜時分。孟麗君送太師出來,一面迴轉自己房裡,一面思忖:“雪妹當初編了遠房親戚這話,原是爲了與我重逢。如今我們既已重逢,見不見皇甫伯父,於她早無干系,於我卻十分重要。爹爹出征前留書囑我投奔皇甫伯父,如今我入了仕途,不可回頭,自然不能向他們揭露身份,但好歹見上一見,也算依了爹爹的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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