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春城昆明依舊溫暖宜人、鮮花似錦。
城西一家茶館裡茶客正多。本城人有喝茶的習慣,閒暇時到茶館泡上這麼一壺茶,可以靜心品茗,也可三五人聚在一處,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而這閒聊之中,往往是消息和流言最快的散佈渠道。
眼下這家茶館裡已聚集了十幾個茶客,店小桌少,每張桌上都有兩、三個人,正自吵吵嚷嚷地議論着什麼。小二東奔西跑忙得不可開交,掌櫃的坐在櫃檯後劈里啪啦撥着算盤珠算賬,端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陽光映照之下,正門上書有“祥福居”三個大字的匾額亮堂堂的,顯出一片勃勃生機。唯有北角一張桌子無人,想是因爲這個角落背對陽光,十分昏暗,是以茶館裡客人雖多,這張桌子仍然空着。
兩個少年一前一後步入祥福居。前頭的少年十四、五歲年紀,書生裝扮,身材修長靈俊,眉目十分清秀,一襲白衫,纖塵不染,在微風之中下襬輕輕揚起,份外俊逸飄灑。只可惜面色焦黃,滿臉病態,一副頹唐疲靡的模樣,將原本的俊美英秀之氣遮掩了,令人不由深爲惋惜。後頭的少年書僮打扮,身着青衣,年紀更小,身子也更單薄瘦弱了些,似風一吹便能吹倒,面色也甚焦黃。
小二見有客人來了,迎上前去,賠笑道:“爺來啦,裡頭請!”白衫少年進屋四下一掃,徑直走到北角那張空桌子前坐下,青衣僮兒跟着坐了。
剛一坐下,就聽一個聲音大聲道:“我賭不出三個月,那李延亭便會丟盔棄甲,乖乖豎起白旗投降歸順。你們有誰敢與我賭上一把?”聲音又粗又重,將旁人說話聲都蓋住了。白衫少年聽到“李延亭”三個字,不由擡頭向那人望去,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竟無半分病態。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四十餘歲的魁梧大漢,衣着破爛,不過一介市井中人,方纔低下頭去。衆人各自閒聊,卻沒人理會他話。
小二跟到桌前,笑問道:“兩位小爺喝點什麼?小店有上好的龍井、毛尖、茉莉花香。”白衫少年輕聲道:“來一壺茉莉花香片罷。”聲音雖低,但語音清脆嬌嫩,悅耳動聽,衆茶客不由一齊住口,迴轉頭來,掌櫃的也從算盤賬本上擡起眼神,一時茶館中一片寂靜。待見到說話的只是一個頹唐少年,才只十四、五歲年紀,聲音尖嫩原不足爲奇,又各自回過頭去,喧鬧聲復又充滿這小小的屋子。
那魁梧大漢見無人接腔,越發提高了聲音,說道:“誰敢與我賭一把?一賭五,贏一賠五!”過得半晌,旁邊桌子上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才慢條斯理地道:“張大個,你省省吧,誰來與你賭!莫說一賭五,便是一賭八、一賭十,也沒人賭的。你當誰不知道,那姓李的必敗無疑。”
這麼一說,衆茶客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另一人嘿嘿一笑,說道:“張大個,我來和你賭。不過,我賭那李延亭敗,一賭十,你可敢賭?這現成的便宜誰不會撿?”衆人鬨笑,均道:“是啊,明知贏不了,傻子才賭。張大個只當人人都是傻子呢。”張大個訥訥說不出話,羞得滿臉通紅,扔了兩個小錢在桌上,拔腿就走。衆人笑得更歡了。
小二端上一壺茉莉花香茶,擺到兩個少年桌上,陪着衆人笑了幾聲,拾起張大個扔下的銅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另一張桌上一個客商模樣的人,見此情景甚是驚奇,待衆人笑得緩了,插口問道:“諸位怎知那李延亭定會敗北?在下這幾日風聞朝廷軍隊節節敗退,叛軍已經佔領了大半個貴州呢!”花白鬍子瞅了他一眼,道:“敢情你不是本地人?”那客商豎起大拇指,笑道:“老哥真是好眼力。在下從四川來,做的是藥材生意,路過貴地,要入西藏,還請諸家兄弟爺們多多關照。”說着站起身打了一個羅圈揖。衆人一一回禮,客套了幾句。花白鬍子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好說,好說。外地人難怪不知道。”
四川客商坐回原位,道:“還請老哥見告。”花白鬍子甚是得意,拈鬚道:“我說一個人的名諱,老弟便知道了。”四川客商道:“哦,不知是誰?老哥請講。”花白鬍子故意賣了一個關子,不答反問道:“出了這家祥福居茶館,向西折北而行,不到一盞茶功夫,就能見到一座深宅大院,你可知住的是何等人物?”四川客商想了一想,會意道:“老哥是說那位身居雲南提督高位的孟蘭谷孟大人?”提到“孟蘭谷”的名諱,茶館中又是一片寂靜,掌櫃的擡頭看了這兩人一眼,又埋頭下去算賬。白衫少年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復若無其事,端起茶碗輕呷一口。
花白鬍子拍手道:“正是。在我們雲南,有誰不知提督孟大人的赫赫威名?‘儒衣神將’這四個字豈是叫着玩兒的?想那李延亭在兩廣起兵造反,朝廷軍隊節節敗退,無可奈何,那是他們自己沒本事。眼下軍情緊急,叛軍業已攻入貴州,雲、貴兩省鄰接,想來朝廷不久便會遣派孟大人出兵平叛……”
只聽“當”的一聲,衆人眼光一齊朝聲響處望去,原來那青衣僮兒一時失手,將一隻青瓷茶碗掉落地下,砸得粉碎。他臉上微微一紅,起身抱拳道:“小可一時失手,打攪各位雅興,還請莫怪。”聲音也甚尖銳,語氣頗不自然,但衆人聽他說話彬彬有禮,心中不由暗生好感。
花白鬍子不以爲意,接着道:“到那時,區區李逆算得甚麼。別說三個月,依我看,不出一個月,定能將李氏父子三人一併生擒了!”說罷哈哈大笑。四川客商道:“原來如此。痛快,痛快!可惜這裡是茶館,否則定當與老哥痛飲三碗烈酒。”花白鬍子道:“你我以茶代酒,喝上三盞,亦是美事。”四川客商笑道:“正是。”
旁邊一人笑道:“在下湊個熱鬧,也喝三盞,兩位不介意吧?”花白鬍子道:“最好。”另一人道:“我也同飲三盞。”一時衆人均斟了三盞茶。花白鬍子道:“咱們都以茶代酒飲上三盞,祝願孟大人早日出兵,早日凱旋!”衆人連飲三盞,哈哈大笑不已。白衫少年亦暗暗舉起茶碗,將香茶一飲而盡。掌櫃的擡起頭,道:“這幾位爺們今日的茶錢免收,算是小老兒請客。”衆人愕然,回過神來齊聲道:“多謝。”
四川客商放下手中茶碗,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在四川時,確還不曾聽聞這位孟大人如此驍勇善戰。不過,在下倒聽說了另一件有關這位孟大人的傳聞。”幾個人齊聲問道:“甚麼?”四川客商笑道:“聽說孟大人有一個愛若性命的掌上明珠,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有傾國傾城之貌、國色天香之顏,可有此事?”衆人笑道:“這事倒流傳得廣。”聽到這裡,青衣僮兒怒容滿面,便待發作,白衫少年使了個臉色,他只得暗自忍耐。
花白鬍子道:“傳聞都這麼說來着,只是除了貼身之人,誰也沒見過小姐究竟怎生模樣,更不知到底如何美法。”一人道:“據聞小姐不僅貌美如花,更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詩詞歌賦無一不曉。”另一人道:“聽說小姐還精通岐黃之術呢,孟大人故世夫人家祖上三代都是江南神醫。”又一人道:“小姐還會騎馬舞劍,調兵遣將也不在話下。”有人道:“這昆明城中,也不知有多少豪富子弟前去登門求親,媒婆快將孟府的門檻踩斷了,可是這位孟家小姐心比天高,從來沒把這些人瞧在眼裡。大夥兒都說,這位孟家小姐日後定是要做皇后娘娘的……”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白衫少年面上亦微現怒容,一拂衣袖,二人正要起身離去,忽見掌櫃的收起算盤和帳本,走到桌前,向那四川客商問道:“客官方纔說要去西藏?”四川客商道:“正是。掌櫃的,你們這裡有客房麼?今日不走了,就在這兒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動身。”掌櫃的道:“是。客官明日還是動身迴轉的好,這西藏可千萬去不得。”四川客商一驚,問道:“爲何去不得?”兩個少年坐回座中,聽掌櫃的道:“由滇入藏,必經青龍鎮,否則要多繞三天三夜,還都是峭峰險嶺,客官的大車未必上得了。”
四川客商尚未說話,旁邊一人急問道:“經過青龍鎮便又怎地?”掌櫃的道:“青龍鎮日前鬧起瘟疫,鎮上人人沾染,已經病死很多人。”那人一呆,喝道:“胡說八道!我便是青龍鎮人,怎地沒生瘟疫、沒病死?”掌櫃的道:“聽說這場瘟疫來得迅猛異常,也不過幾天前纔出現,轉眼便已全鎮蔓延。客官出來幾日了?怕是你出來後纔有的瘟疫吧?”
那人屈指一算,喃喃道:“初五、初六、初……十二、十三,我來昆明看望妹子,今日已是第九天。難道……難道……掌櫃的,你怎麼知……知道?”話語微微顫抖,心下已然信了幾分。掌櫃的道:“青龍鎮盛產鮮果,每年秋季,小老兒都要派夥計去採購果品。兩名夥計昨日回來,說青龍鎮外張貼公告,說鎮上瘟疫橫行,外人切莫入鎮,否則後果自負。他二人猶豫半晌,還是硬着頭皮進到鎮裡,才走幾步,便覺不對勁,青龍鎮上家家掩門,戶戶閉窗,一派死氣沉沉的景象。他二人再大着膽子走了幾步,只見街中心倒着一個黑糊糊的物事,定睛一瞧,直嚇得魂飛膽喪,原來竟是……是……”衆人齊問道:“是甚麼?”掌櫃的顫聲道:“是……是一具死屍。”
座中人人臉色大變,那人更是面如土色,叫道:“娘,娘!”突然狂奔而出,如顛如狂。掌櫃的叫道:“喂,喂,去不得!”那人早已奔遠了。旁邊一人嘆道:“阮二是個大孝子,這次來昆明看他妹子,已幾次三番嚷着要走,他妹子苦苦挽留,才勉強多住了幾日。現下聽說青龍鎮鬧瘟疫,他老孃還在鎮上呢,便是殺了他,也要回去的。唉!”不住搖頭,顯是說這人性命怕是保不住了。
掌櫃的正待回座,四川客商心中關切,問道:“掌櫃的,依你這麼說,這青龍鎮幾百口人,老老小小,便都沒救了?”掌櫃的道:“這個小老兒不敢妄言。只是那兩個夥計昨日迴轉之後,便生了一場熱病,上吐下瀉,不得安生。小老兒今早剛請了‘和安堂’袁大夫出診醫治,袁大夫言道,他二人不過吸入些許瘴氣,並未沾染疫物,病上幾日,待餘毒清去,便會好轉,於性命無礙。但這種瘟疫十分怪異,他從醫四十餘年,生平未見,要說治本,怕是無能爲力……”說着嘆了口氣,迴轉座中。
花白鬍子道:“‘和安堂’袁大夫是昆明城中最高明的大夫,他若也無能爲力,只怕……唉!”也嘆了口氣。青衣僮兒嘴角邊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斜眼向白衫少年瞧去,白衫少年心中暗自盤算,臉上卻不動聲色,手中不住把玩那隻青瓷茶碗。一時衆人無話。
忽然街上傳來一陣喧鬧聲,有好事的茶客探頭去看,見一隊人馬喧囂而過,當先一人騎了高頭大馬,衣着光鮮。有人認出道:“咦,這不是城東林員外家的公子麼?聽說才從京城回來,他叔父可是朝廷的翰林大老爺呢。”馬後跟着一頂轎子,後面是十幾個家丁,挑了十幾個大紅禮盒。衆人正自揣測間,有人叫道:“哎呀,轎子裡坐的是大腳沈媒婆,她方纔揭開轎帷,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們定是上孟大人府上提親去的。”青衣僮兒聞言臉色驟變,輕聲道:“咱們走罷?”白衫少年微微搖頭,泰然自若,似乎不想就此離去。
茶館裡又議論開了,有人道:“大腳沈媒婆是昆明城裡第一大紅媒,經她撮合的人家數也數不清。這老婆子好事,就喜歡瞧見人家團團圓圓,其實心地還不壞,可比張媒婆、劉媒婆要強。”有人接口道:“可她忒也不識好歹了。就拿孟府來說,她提了十三次親,給人家拒了十三次,就連人家小姐生得甚麼模樣也沒見着,還好意思再上門去。”又一人道:“這你老兄可不知道了。”先前那人道:“倒要請教。”那人甚是得意,說道:“沈媒婆上次回來就立了重誓,說是再不踏進孟府一步,丟不起這張老臉。可是啊,這一回說媒是林家少爺,他們家家財萬貫,就這麼一個獨生兒子,那也罷了。緊要的是這位林公子有一個好叔叔,這位翰林老爺和孟提督是至交好友,聽說……”壓低了聲音道:“……從前在京裡爲孟提督說過好話,救過他性命呢!”衆人都是“哦”的一聲,那人接着道:“所以說,旁人也就罷了,這位林公子來求親,孟提督就肯了也說不定呢!”
白衫少年手中一直在把玩那隻青瓷茶碗,這時忽然放下茶碗,從袖裡取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道:“小二,方纔離去的那位阮二,還沒付茶錢吧?一併算在我帳上。”小二迎上前去,笑問道:“小爺認識他?”白衫少年道:“不認識。”大步而出,青衣僮兒緊跟在後。
兩個少年出了祥福居,青衣僮兒輕聲責備道:“公子,你倒還坐得住,可把我急壞了。”白衫少年道:“別急,此刻回府正好趕上。”兩人一路向西折北而行,一盞茶功夫不到,前面已隱約可見一棟雕樑畫柱的大宅,正是雲南提督孟士元的府邸。
青衣僮兒忽然“呀”的一聲,叫道:“公子,你瞧,他們正在府門口呢。”白衫少年瞧了一眼,道:“說了別急來着,我料到福伯定會攔阻他們一陣。你不知道,爹爹前日下令,再不許媒人踏進堂院半步。”青衣僮兒聞言嗔道:“原來如此,難怪公子不着急呢。既是這樣,咱們還回府做甚?好容易纔出來一遭。”白衫少年道:“我原是不想就此回府的。但聽那些人說,這人身份不同尋常,可能是京中大鬍子伯伯的侄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咱們私自出府,可別讓爹爹知道。”兩人一面小聲說話,一面快步向北行去,繞過大門,避開後門,來到後院小側門處。白衫少年見四周人跡正少,從懷中取出鑰匙開了鎖,“吱呀──”一聲,門緩緩打開,兩個少年閃身而入,又是“吱呀──”一聲,門關上了,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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