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中早有下人僕婦依了吩咐,掃出一條約莫兩尺寬的小徑,堪堪只容一人經過。除此之外,四下積雪皆絲毫未動,遍地潔白晶瑩,有如銀裝素裹。衆人穿過頤春苑和涼夏閣,繞過爽秋齋,北角暖冬樓已入眼簾。遠遠望去,便見樓前一抹絢麗亮紅,於冰天雪地中分外耀眼動人,正是蘇映雪的麗影。
她這時自然也知賓客中多了兩位不願聲張的“貴客”,上前衽襝爲禮。安穆尚未說話,安平已快步上前,親親熱熱地扶起蘇映雪,又拉了她手,笑嘻嘻地道:“映雪姐姐,你的這身衣裳,可真好看得緊呢!”蘇映雪這時才瞧清安平的一身行頭,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安平臉上一紅,訕然道:“都怨皇……我哥哥,人家也是今兒一早才知道詩會的事,都沒工夫細挑衣裳……”一面說,一面飛快朝孟麗君瞥了一眼。
孟麗君只作不知,招呼衆人上樓。暖冬樓下早已籠好炭盆,樓上卻是一片清爽,並無半點菸火之氣,居中設了一面紅漆花鼓,四壁窗牖處皆以錦緞隔開視線。衆人皆心癢難搔,目光一齊向孟麗君望去。孟麗君笑道:“拙荊不善詩文,正好充當今日詩會的令官,咱們且來聽她細說。”
蘇映雪含笑向衆人解釋道:“從此門出去,外間設有禮、樂、射、御、書、數六間靜室。一會抓鬮之後,衆位便請依次出去,進入鬮上相應之所,兩人一組,同成一稿。以鼓聲爲號,三鼓之後,便是停筆之時。不得高聲喧譁,不得窺探他人,三鼓未響之前更不得擅出,否則一律以落敗論處。三鼓後自會有人引路出來,並將詩稿取去謄寫,以備品評。”
說罷環視衆人一眼,見並無異議,於是從几案上捧過一隻象牙雕的鬮筒,步履輕盈,當先來到安穆身前。安穆看了衆人一眼,心知自己若不先抽,旁人到底不敢僭越,隨手拈出一隻鬮兒,哈哈一笑,出門而去。
蘇映雪稍待片刻,又走到安平面前,笑道:“安公子請!”安平先在心底默默祝禱片刻,方伸手抽了,走出門外,打開一看,乃是一個“樂”字,當下沿着長廊找到“樂”字所對靜室,推門進去,又反手將門掩上。
她轉過身子,不禁四下打量,只見這處隔間雖然不大,諸般陳設一應俱全,甚是精巧雅緻。窗屜支開,正對着院中一株傲雪寒梅,陣陣冷香撲面而來。書案上文房四寶皆已備妥,旁邊一張小几上,更設有茶水及各色精緻點心。
安平在案前坐下,心頭幾分緊張,幾分期盼。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響動,一顆心怦怦直跳,連忙回頭望去,匆忙間仍不忘在嘴角邊凝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只一眼,笑容立時僵住,芳心跌入谷底:門口之人並非那個可惱可恨、卻又令自己念念不忘的酈君玉,而是陪坐末座的那個雲南舉子林修賢。心中仍抱有最後一線希望,開口道:“喂!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林修賢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自也巴不得自己走錯了地方,舉起手中的鬮兒,上面赫然也是一個“樂”字。安平心下又是氣惱,又是失望,懶得理會他,抓起案上一隻毛筆,賭氣將筆上狼毫一叢叢扯出,扔在地下。
林修賢在京中住過數年,又曾在金殿上見過皇帝,如何猜不出眼前這位扮作男裝女子的身份?安平公主是“京城四姝”之首,而她刁鑽任性、古靈精怪的脾性,在京中更是出了名兒的。不少王公大臣都給她戲耍捉弄得哭笑不得,據說就連壽王爺千歲,也曾被她拔過頷下的白鬚。是以林修賢見她一句話後,便露出一副不願搭理自己的模樣,心底倒是長鬆了一口氣。
他將門帶上,走到窗前,賞了一會子窗外雪景,文思漸漸上涌。耳聽得一鼓響起,遂踱至案前,正要坐下,便聽安平的聲音冷冷地道:“不許坐!”一怔之下,只得站住。將案上宣紙略移了移,伸手去探筆筒時,登時呆住,原來筆筒中只剩下光禿禿的數只筆桿,竟無一隻可用之筆,低頭望去,但見遍地狼藉,一陣風來,一叢叢狼毫隨風翻飛。
安平向來喜歡捉弄旁人,爲的正是要看到對方臉上既惱怒又無奈的那一瞬間的表情。此刻見到林修賢一怔一呆、怒氣上涌卻又強忍下去的模樣,只覺十分有趣,尤其此舉乃自己無心所爲,並非有意捉弄,因此更爲得意,不由“格格”笑出聲來,心頭的煩惱鬱悶之氣也消散了幾分。
林修賢眼光在室內轉來轉去,卻再也找不出一杆毛筆,三鼓未響之前偏又不得擅出,心中焦急,聽得公主笑聲,不由轉過身來,說道:“公主,沒有筆可怎麼寫詩?你難道情願交白卷麼?”安平一臉漫不在乎之色,道:“白卷就白卷,那有甚麼?”林修賢看她一眼,搖頭道:“我可不想交白卷……我一定要作出一首好詩。”說着目光轉去,繼續四下搜尋。
安平小嘴一撇,鄙夷道:“就憑你?莫非你發春秋大夢,竟還癡心妄想要奪今日詩魁之位麼?”林修賢嘆一口氣,道:“這點子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不敢胡亂癡想奢望。”安平奇道:“那你……”
林修賢實在忍耐不住,脫口而出道:“敢問公主,你心中可也有十分在意之人麼?倘若那人驚才絕豔,你可願意自己庸碌無能,令她看輕於你麼?”話一出口,立生悔意,心道:“我又何必同她說起這些?若是公主因此起疑,那可就糟了。”忙向安平望去,卻見她聞言嬌軀一震,臉上漫不在乎的神情一分分褪去,若有所思,過得半晌,方道:“你說的倒也不錯。好,我便不再爲難於你,你好好作你的詩去罷。”
林修賢當即揖了一禮,道:“多謝公主!”安平道:“你也別總是公主、公主的了,今日詩會本不拘俗世身份,你直接喚我表字便是。一會出去要還這樣,當心受罰。”眼睛一轉,笑吟吟地道:“這樣罷,我便給你找出一隻筆來。一會我正好有話要問你,你可要據實回答,如何?”
話音剛落,只聽外間鼓聲又響,林修賢不及細思,忙道:“好。筆在哪裡?”安平聽他應允,蹲下身去,從几案之後拾起一管狼毫,原是方纔賭氣發泄時從筆筒裡跌落的,因此未受“荼毒”,遞了過去。林修賢大喜,接過筆來,不敢怠慢,重整文思,奮筆疾書起來。
安平斜倚窗前,凝望着俏立枝頭、如胭脂般紅豔豔的一簇紅梅,滿腔心思千迴百轉:也不知此刻那人身在哪間靜室之中,又是與何人同在一處?自己今日千方百計、胡攪蠻纏,硬要跟着皇兄前來相府,無非是想見他一面。自己雖貴爲公主,這一片癡心到頭來究竟如何收場,卻是連自己也不知道的……然而無論如何,至少總要令他明白自己這一片心意纔是……
一時林修賢詩文作罷,捧了過來給安平看。安平只瞥了一眼,便放在一旁,開口道:“我來問你:那幅孟麗君的畫像,當真與酈丞相十分肖似麼?”
林修賢聞言一凜,萬萬想不到公主要問的竟是這個,好在他於如何應對此話已然經驗甚豐,退後一步,從容答道:“是。”安平“哼”了一聲,又道:“那個皇甫少華家住哪裡,你可知道?”
林修賢大奇,不知公主這話是甚麼意思,不免遲疑。安平瞪他一眼,道:“快說!你到底知不知道?”林修賢只得答道:“知道。”安平點點頭,道:“我聽人說,皇甫少華定於正月十八日娶妾。你且聽我說……”在林修賢耳邊輕輕數語。
林修賢大駭失色,連聲道:“公主,這可使不得!萬萬不可!”安平怒道:“我主意已定,你道憑你這小小舉子,也有置喙的份兒麼?”
林修賢還待再勸,三鼓之聲遽然響起,一個青衣丫鬟推門進來,笑道:“時辰到,請停筆。”走到案前,將詩稿取在手中。過了一會,只聽鼓聲“咚”的一聲,走廊上隨即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過得片刻,又聽“咚咚”兩聲,那青衣丫鬟笑道:“兩位請隨我來。”當先引路而出。
安平低聲叮囑道:“記住了,十八日辰時,神武門外。”說罷隨着那丫鬟去了。林修賢呆立片刻,滿臉苦色,無可奈何,也只得跟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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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裡。相府內室錦香閣內。
燭光搖曳之下,孟麗君斜身倚坐沉香榻上,手持一卷書冊,低聲吟哦。蘇映雪正對鏡自卸釵環,聽她讀罷一段,忍不住回過身來,問道:“這詩當真如此好麼?也值得你又吟又嘆了好幾遍。”孟麗君目不離卷,微笑道:“自然是絕妙好詩了,要不然怎麼會一致推爲今日詩作之冠?”
蘇映雪回想日間之事,不覺笑道:“說來可也有趣得緊呢,大夥兒圍坐看詩,看一首,贊一首,待看到這首時,反倒只餘下嘆息之聲了。我聽返之愁眉苦臉地說道:‘怎麼竟將他二人給抽在了一處?今日這詩魁之位自是不消說了。’原來他們都以爲是你和吉善一組,這詩便是你二人所作。待到後來答案揭曉時,除卻你們四個當事之人自然早已心知,旁人皆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呢。返之那副震驚訝異的神情,我到此刻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孟麗君目光這才從詩卷中擡起,嘆道:“別說返之,便是我也十分訝異。那殷子威真是天縱奇才,果然當得起‘通達剛明、天然渾成’這八字考評,也不枉我今日故意以雪爲題的一番心思。”
蘇映雪奇道:“原來你以雪爲題,竟是有意要讓殷子威在衆人面前一展長才了?只是你卻如何知道他必擅長於此?”孟麗君微微一笑,道:“殷子威曾說,他近年來雲遊四海,寄情于山水美景之間,較之我等塵世俗人,自是更爲親近天地自然。從來上乘佳作,非有感而發不能爲之。以自然景觀爲題,於他想必適合……不過話說回來,便連我也不曾料到,殷子威文采之盛竟一至於此。通篇讀來,吉善的文句筆墨盡數爲他所壓,賓主之勢汀渭分明,然而起承轉合之處,偏又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如此佳作,怎不教人衷心歎服?”
蘇映雪起身走到孟麗君身後,雪白的手指伸了過去,輕輕替她按摩雙肩,口中打趣道:“如此說來,你今日屈居第二,不曾奪得詩魁之位,竟是心服口服、半點也不惱了?”孟麗君眼光轉回詩卷,說道:“你瞧連皇上居於次位,都不曾顯出半分惱色,我又有甚麼可惱的?詩文優劣,自有公論,倘若這般好詩卻不能奪魁,我才當真要惱了。”
又曼聲吟哦了一會,這才翻過兩頁,看起另一首詩來,一面說道:“今日叫我吃驚之人還不止一個呢。林重德與安平公主分作一組,他二人的詩文竟能列位第三。公主於此詩一問三不知,看來必是重德一人所作。我讀他前幾次詩會的文章,雖然端持凝重,中規中矩,卻還算不得一流好文。此番作品便如奇峰突起,遠勝往昔,倒令我對他刮目相看了。”
蘇映雪抿嘴笑道:“他和公主一道,怕是吃了不少苦頭呢。散會之後我領人進去收拾,那間靜室裡一地狼藉,到處都是撕扯下來的狼毫,也虧了重德,到底還是在三鼓之內將詩給作完了。”孟麗君不覺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也不知皇上將公主帶來添亂,究竟安的甚麼心思?”
蘇映雪聽她提到皇帝,口氣中卻殊無臣子所應有的敬畏之意,心頭登時一動,想起今日疑惑了半日之事,伸手自她手中取過詩卷,隨手放在几案上,嬌軀順勢坐下,正色道:“我問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實招來!”孟麗君聽她語氣十分嚴肅,不由坐直身子,右手拉了她左手,問道:“甚麼事?”
蘇映雪吞吞吐吐地問道:“今日你和皇上一組作詩,我瞧你們……你們……”她臉皮甚薄,只說了這麼幾個字,臉上已是緋紅一片。孟麗君先是一驚,隨即鎮定下來。自己和皇帝兩情相悅,神情舉止間多少有些異於常態之處,要瞞過旁人雖不難,卻是瞞不過和自己虛鳳假凰扮了兩年假夫妻的雪妹。她如今既然問起,倒也不必隱瞞,索性點頭道:“我知你要問甚麼。不錯,你猜得正是。”
蘇映雪一聲驚呼,結舌道:“皇上和你……你們當真……當真……”孟麗君坦然承認道:“不錯,我和玄肅兩心相許,彼此已然定下鴛盟。”
蘇映雪以手掩口,方強行忍住喉中尖聲,過得好半晌,震驚之色才慢慢抑住,宛如自言自語地說道:“你去年拜相時便同我說過,皇上已然知曉你的身世,他明知你是女兒身,依然願意拜你爲相,這份知遇之恩、信任之明,你當鞠躬盡瘁方以爲報……那時聽你話中之意,與皇上彷彿並無情愫……怎麼南巡迴來才只幾日,便……便已然鴛盟暗定了?”
孟麗君嘆一口氣,光潔如玉的臉頰上慢慢暈起兩朵淡淡的紅霞,說道:“我那時……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呵。此番南巡,聽了清兒一語點透,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原來我心中早已喜歡了他……他待我的情意,自然更不消說……”將自己這數月來心頭的悸動、榮蘭的話語,並皇帝甘忍相思之苦放自己遠離選擇、回來後有“一生一世再不放手”之語,都如實說了一遍。
蘇映雪聽了大爲感動,禁不住滴下淚來。君姐日理萬機之餘,仍念念不忘替自己了卻終身大事,自己自也盼她能早日覓得一位如意郎君,心中卻仍不免擔憂,猶疑道:“皇上坐擁天下,富有四海,後宮佳麗衆多,待人豈能一心一意?任憑他貴爲天子,倘若不能一心一意相待姐姐,依我說,也配不上我喚一聲‘姐夫’呢。”
孟麗君輕輕撫摸蘇映雪的手背,緩緩說道:“這個我自然考慮過的。其實細細想來,我第一次對他動心,便是在劉後自縊後我去乾清宮勸解之時。那時他就說,他從小曾在心底立誓,不要三宮六院衆多佳麗,只要一個可心合意的心上人。他還滿懷激憤地說道:‘只因人人都說,帝王無真愛,是以我身爲皇帝,不論再如何付出一片真心,到頭來,這世上仍無一人肯信我!’我聽了他這話,不知如何,脫口而出便是一句‘我信的’。雪妹,以我對他的瞭解,我信他必會一心一意待我的。”
蘇映雪淚中含笑,點頭道:“姐姐既這麼說,我便放心了。皇上他有如此真心,實是難能可貴。”
孟麗君又嘆了口氣,話鋒一轉,說道:“其實我卻在想,一心一意相待一個人,難道竟是甚麼天大的難事不成?依我看來,這本就應是最爲理所應當、自然而然之事纔對。由此而上,兩個人相互欣賞、相互愛慕,志向相投、興趣相合,彼此信任、彼此尊重,這些纔是最爲重要的。我與玄肅同朝兩年,知心知意,我們有過城樓觀戰、死生與共的經歷,也曾不拘身份、促膝長談過,彼此又於詩文書畫之道十分契合,更有共同的治國安邦之志……倘若換了另一個人,就算對我再如何情深意切,海枯石爛、非卿不娶,我也只會在心底暗暗感激,而斷不會生出託付情意的念頭。”
蘇映雪聽了她這番話,心中如有所悟,想了想,又道:“只是還有一事可慮:孟家與皇甫家指腹爲婚之約,如今已是朝野皆知。我自然知道你爲何不願嫁給皇甫少華,可旁人並不知情。到時只怕天下悠悠衆口,不但會誤會姐姐有攀龍附鳳之心,更恐於你名節有損,便是皇上,也會揹負君奪臣妻的罵名,這卻不可不慮。”
孟麗君嘿然道:“天下人愛怎麼說,本就由不得我。我只求依心而行、俯仰無愧而已。若說我有攀龍附鳳之心,殊不知我心中從來不以富貴權勢爲念,我喜歡了甚麼人便是甚麼人,哪管他身份如何?倘若我因爲他是帝王而故意規避,那反而纔是着了富貴權勢的相。再說……接下來我要行之事,在某些狹隘古板、默守陳規之人看來,乃是要更改祖宗法度的大逆不道之罪,與這個罪名相較而言,甚麼攀龍附鳳、甚麼君奪臣妻,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蘇映雪於政事半點不懂,聽她這麼說,不知該如何接話,默然不語。孟麗君舒了舒身子,笑道:“好了,咱們都倦了一日,時辰也不早了,這便睡罷。”蘇映雪連忙答應了,服侍她寬衣歇下,吹熄燈燭。過不多時,孟麗君便已睡着,蘇映雪卻是翻來覆去不能成眠,一時歡喜小姐終於有了兩情相悅的意中之人,一時又擔憂這段姻緣阻力重重、難以美滿,心下又嘆又贊,直至四更天,方纔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