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大火直燒了半夜,將北面半邊天際映得紅若鮮血、明如白晝。待後半夜火光消退了,過不一會,卻是一場甘露驟然降臨,將鬱積一月的酷暑之氣驅散一空,迎來了一片清和涼爽。
劉氏父子素來倚仗權勢、橫行不法,在京中早已是惡名昭著,此刻一旦倒臺,人人拍手稱快。兼之京中久未見雨,炎酷異常,這夜劉捷伏誅,竟湊巧甘霖陡至。於是到了第二日,京城街頭巷尾、茶樓酒肆裡,不免有人因緣附會,添油加醋地杜撰出一段神話故事,不外乎劉捷父子如何倒行逆施、引發上蒼震怒,天帝如何派出火神水母下凡助戰,火神如何施放三味真火焚燒昔日國丈府邸,水母又如何引來東海之水降下甘霖、救助生靈免遭塗炭云云……直說得活靈活現,有如親眼目睹,不由人不信。
卻說這日孟麗君攜了榮蘭、段亮等,自宮中迴轉太師府,樑太師親自迎接出來。他和壽王爺星夜趕往皇宮面聖探駕,得見聖駕平安,這才放下心來。皇帝體恤二老年邁辛苦,旋即命其各自回府歇息,其時孟麗君已奉旨前去國丈府,翁婿二人不曾得見。此時一見,算來分別雖不過兩日,卻已經歷了重重劫難,恍如隔世。
翁婿二人攜手進了聽槐軒,彼此細細打量一番。相處這一年多來,二人翁婿情深、師生義重,太師早把孟麗君當作親生兒子一般疼愛有加,孟麗君心中也已將太師視爲父親尊長一般敬重無比。這時見不過短短兩日,太師頭上白髮愈多,額頭皺紋更深,心頭一酸,還未開口,卻已聽太師關切地問道:“賢婿,老夫聽皇上說,你因勞頓過度,以致口吐鮮血,不知要不要緊?少年吐血,終非吉兆,可要小心保養纔是……”
話未說完,只聽榮蘭一聲驚呼,臉色大變,情急之下顧不得禮儀,上前拉了孟麗君另一隻手,急道:“公子……你當真吐血了麼?這……這……”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孟麗君不願太師知曉此事多添憂慮,手指微微用力,暗使眼色止住榮蘭,口上淡然道:“不要緊,不過一時血不歸經,才吐了一小口血罷了。皇上太后已然賜下了無數珍稀靈藥,調養得一陣子便好了。”
太師不明內情,聞言鬆了口氣,不虞有他。榮蘭卻知公子這祖傳嘔血之症非同小可,心頭焦慮難安,但見她如此說話,知她這時不願多言此事,只得勉強將滿腹話語嚥了回去。
太師的目光轉至榮蘭身上,問道:“老夫還聽說,榮清和段亮此番星夜搬兵,馳援救駕,立下了一份大功,不知皇上可有什麼封賞?”孟麗君含笑答道:“他二人此番功勞果真不小,皇上論功行賞,原是要重重加封,不想他們竟都推辭不受。段亮在聖駕前當衆稟明昔日所立重誓,執意要跟隨於我,不肯入朝爲官。皇上不但不以爲忤,反而十分嘉獎其忠義,賜下不少金銀財物。至於清兒,她之所以辭謝封賞,卻是因自小跟着我、不捨得分離的緣故。然而我觀她智勇雙全,行事沉穩幹練,頗有大將之風,乃是可造之才,卻不願她一直屈才做個僮兒,埋沒了這一身才華。她便沒有此番立下的大功,我原也有意替她捐監,好參加恩科秋闈鄉試,考取個功名。眼下既有了這麼一個絕好的機會,自是最好,可不能輕易放過了。”
太師捻鬚微笑道:“提起這個,老夫還記起十幾日前,曾在賢婿書房裡見了一篇佳作,一問之下,才知竟是賢婿佈置榮清作的。他有這樣的文采,莫說鄉試,便是春闈會試,也當榜上有名。賢婿你肯這般推心置腹地待人,也難怪他們寧可推卻旁人求之不得的封賞,也要留在你身邊了。”頓了頓,又道:“賢婿既有如此美意,卻不知皇上封了榮清個甚麼官職?”
孟麗君微笑不語,舉目望向榮蘭,要她自己回答。榮蘭滿腦都在想着公子吐血之事,心神不寧,只淡淡地答了一句:“御林軍副統領。”太師先是一愕,隨即釋然,讚道:“榮清立得如此大功,便擢升御林軍副統領,也不爲過。皇上用人不疑,果是明君風範。”要知御林軍雖只五千人,皆由對皇帝忠誠不貳的驍勇親衛組成,人人效忠皇室,就如此番叛亂,便在最危急時刻,也無一人生出投敵貳心。御林軍三位統領,品級雖不甚高,卻是直接聽命於皇帝,不受百官制衡,非皇帝心腹之士不能充任。
太師目光轉向孟麗君,已是一臉肅色,問道:“眼下京中情形到底怎樣了?”孟麗君細細答道:“昨夜劉捷縱火燒府自焚,待火勢消退後入內搜查,正房廢墟中,通共發現二男七女九具骸骨。除劉捷及其七位夫人之外,另一具骸骨已確認爲其心腹謀士陸元凱。此外在高府中,也發現了高碩夫婦自刎而亡的屍首,卻是二人相擁,以同一柄利劍穿胸而過……”說到這裡,不由一聲輕嘆。太師也是長嘆一聲,頗覺遺憾惋惜。
孟麗君續道:“……至於劉捷獨子劉奎璧,以及與此番叛亂有涉的史朝山、裴年佶等,俱已下獄,聽候裁處。皇上將趙衛戎遷任京師提督,蕭漸升爲統領,清兒便接替蕭漸出任御林軍副統領。皇上還命我兼任吏部尚書之位,以考黜甄選百官。”太師聞言絲毫不覺驚詫,劉捷伏誅,史朝山等下獄,這肅清餘黨、整頓朝綱的重任,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孟麗君肩上。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劉後呢?”
孟麗君搖搖頭,道:“皇后娘娘已然查實,確與叛亂無涉。瞧皇上的意思,倒是留念舊情,不忍發落。但不論依情依律,她的後位必然不保,這個皇上也是知道的。”太師嘆道:“劉捷此人委實心狠手辣,罔顧人倫。便是親生女兒,當年送她入宮,原也不過當作一枚棋子,哪裡管她是死是活?相形之下,皇上宅心仁厚,重情重義,自是深得人心。”
又說了一陣子京中情形,孟麗君笑道:“岳父容鑑:義父義母和夫人、歸郎此刻還在城外,只怕消息不通,擔憂咱們翁婿安危,必已心急如焚。小婿想親自前去,將二老和夫人孩兒接回府來。”太師醒然道:“正是。咱們只顧說話,卻將這件大事忘了。老夫原本一早就要遣人去接,只是不知賢婿你將他們安置在了城外何處。”
孟麗君施禮退出,依舊只帶了榮蘭、段亮二人,一行三騎,趕往空靈庵。
趨馬馳出數條街,已到往昔京城的繁華地段。大亂甫定,街上行人稀少,酒樓店鋪的門面都是半開半閉。
忽然一道白光破空而至,徑向馬上孟麗君襲來。孟麗君心頭一警,手上並無兵器,無法格擋,趕忙俯下身去,貼緊馬背,那道白光堪堪沾衣而過,已是險到極處。三人一齊勒馬,孟麗君從靴筒裡拔出凌霜短劍,橫在身前,榮蘭、段亮挺身相護,一齊喝道:“甚麼人!”
一個黑衣人從一家酒樓二層雅座凌空躍下,他約莫三十來歲年紀,相貌平庸,手上亮出一對峨嵋刺,一言不發,便向孟麗君攻來。段亮拔出腰間長劍,迎上前去。那人武藝極高,招式詭密毒辣,段亮擋得數招,已然不敵,落入下風。
榮蘭護在孟麗君身前,急道:“公子,你快走!”孟麗君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物,卻是一隻竹哨,揮手彈出,空中立時響起一陣尖銳刺耳的哨聲,過不片刻,遠處已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
那刺客聽得哨聲,手上攻勢加緊,將段亮迫得左支右絀、險象環生。段亮以命相搏,身上已多處負傷,尤自不肯退讓半步。孟麗君彈出竹哨後,見得如此,她知自己的武藝只爲強身健體之用,遠不及段亮,更非那刺客敵手,若貿然上前助戰,只會枉自送了性命,更亂了段亮方寸。見那人處在下風向,從身上摸出一個瓷瓶,拔去瓶塞,擲了過去。瓶中液體灑出,見風即化作一團白霧騰起。那人一怔,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手上攻勢不免緩了下來。段亮背對孟麗君等,既看不見這舉動,便也絲毫不加理會。
孟麗君喝道:“你可是劉捷帳下刺客鍾影?你助紂爲虐,至今尚不知悔改,今日自投羅網,難逃國法刑律!”那人見段亮吸入白霧安然無恙,只當是孟麗君所施緩兵之計,又見東面似有一人,正大步流星地趕過來,南面、北面更傳來無數腳步聲,將心一橫,再不顧吸入白霧,左手峨嵋刺擋住段亮,右手峨嵋刺化作一道白光,運力向孟麗君擲去。
孟麗君舉劍格擋,凌霜短劍鋒銳無比,竟將那精剛鑄成的峨嵋刺削作兩段,只覺虎口巨震,整條右臂痠麻無力,“叮”的一聲,凌霜短劍跌落地下。那人左手峨嵋刺已將段亮逼入險境,顧不得取他性命,長吸一口氣,躍起半空,正待揮刺攻向孟麗君,忽然一陣眩暈,手足僵硬,再也提不起真氣,從半空中跌落下來。
段亮反手一劍,將那人左臂削斷,那人斷臂處血流如注,卻極是硬氣,哼也不哼一聲。孟麗君跳下馬,取出隨身所帶靈藥,吩咐榮蘭道:“你替他包紮傷口止住血。此人雖論罪該死,也當交由刑部查處。”榮蘭依言做去。
東面那人這時急步趕到,口中大聲喚道:“明堂!明堂!”孟麗君擡頭一看,卻是皇甫敬,聽他問道:“我正要前去太師府,探望你和太師,路上聽見哨聲,遠遠看着像是你,就趕緊過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可受傷了?”孟麗君道:“還請表舅稍待片刻。”從地上撿起凌霜短劍,走到段亮跟前,見他身負數處重傷,先前拼着一股勁兒強自支撐,此刻眼見強敵倒地就縛,身子一晃,已是搖搖欲墜。孟麗君扶他坐在地下,割了自己的一幅衣襟,親手替他將身上大小傷口上藥包紮好。
這時南北兩面陸續有軍士趕到,爲首一人乃是御林軍小隊長,認得孟麗君形貌,上前見過禮。孟麗君命他將刺客押往刑部,令人查實身份,依律定罪。這才轉身面向皇甫敬,卻見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上凌霜短劍,臉上神色驚疑不定,於是高聲喚了聲:“表舅!”皇甫敬一驚,方回過神來,道:“明堂,可否借你手中短劍一看?”
孟麗君見他神情十分蹊蹺,將短劍遞給他。劍一入手,皇甫敬身子一震,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口中喃喃自語道:“這……這是凌霜劍沒錯……但……怎麼可能會在明堂手裡?”
孟麗君心中一緊,驀地憶起那日劉燕玉的話語:“皇甫公子早已定下了一位自小指腹爲婚的妻子,說來酈大人想必也曾聽過,就是雲南孟麗君。”這幾日她爲平叛之事殫精竭慮,並無片刻空閒,自也無暇思及此事,這時見了皇甫敬,不但此事重新浮上心頭,從前種種蛛絲馬跡也一一明瞭:“是了,我道孃親最爲鍾愛的碧玉如意怎麼會在皇甫伯父手裡,現下想來,這柄如意必是當年兩家指腹爲婚的信物了。十六年後皇甫伯父託人送回,自是重提婚約之意。難怪爹爹接到碧玉如意又悲又喜,蓉姨也變得頗爲古怪。爹爹後來留書命我投奔皇甫伯父,語氣好生嚴厲,甚麼‘皇甫侍郎但有所言,便如父命,汝當惟命是從,不可任性抗令。切記,切記。’怕的也是我自小膽大妄爲,不服這樁指腹爲婚的親事,是以才嚴辭叮囑。只是,這門親事若早就定下了,爲甚麼我卻從來不知?爹爹孃親爲甚麼要瞞着我?”
又想:“這柄凌霜短劍是我十三歲時,爹爹送的生日禮物,難道竟也與此事有關?是了,定親信物豈能只有一件?碧玉如意自是我孟府的信物,而這柄短劍,只怕便是當年皇甫家的信物。”望向皇甫敬,想到此人便是自己未來的“公公”,而那個恭恭敬敬執弟子禮、口口聲聲喚自己作“恩師”的皇甫少華,竟會是自己將來的“丈夫”,只覺這是世間最爲荒唐無稽的事情。
不容她再多想,皇甫敬的目光從凌霜短劍上移開,擡起頭來,似在猶豫,終究還是開口問道:“……明堂你這柄短劍,不知由何處得來?”孟麗君心念電轉,故意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信口答道:“是我夫人所贈,該是她從前孃家之物罷。怎麼?表舅認得這柄劍麼?”皇甫敬聽到“從前孃家之物”這幾個字,臉色一白,勉強道:“哦,原來如此。想是我從前在親戚家見過,這才覺得幾分眼熟。”將短劍交回孟麗君手中,依舊收在靴筒裡。
孟麗君想起此行目的,不欲皇甫敬得知自己要去的所在,說道:“我尚有要事,可否煩請表舅將段亮送回太師府?他重傷在身,須得好生休養。”皇甫敬依言去了。
孟麗君和榮蘭跨上馬,向北行去。孟麗君一路沉思不語,榮蘭問道:“公子,你在想甚麼?”孟麗君回頭向她展顏一笑,道:“沒甚麼。清兒,我來考考你:方纔我用的是甚麼藥物?怎樣調配?功用如何?你且說說看。”
榮蘭笑道:“這可難不倒我。此藥命喚‘逍遙散’,乃是由斷腸草、血海棠、孔雀膽等七種劇毒精配而成,七種劇毒的份量火候都不可分毫有誤,方能使陰陽相燮、毒性中和。它本身並無毒性,常人嗅之無恙,但若人的血液中原本帶毒,將其中部分毒性抵消了,此物便生效應,使人四肢僵硬、真氣凝滯,乃是最好的麻藥。公子,我說得是也不是?”又道:“公子知那人是刺客殺手一流的人物,做的殺頭舐血的勾當,莫說受傷中毒乃平常事,就連素日訓練也常用毒物,血中多少帶些餘毒,使出這味‘逍遙散’,自是最合適不過。”孟麗君含笑點頭,十分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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