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行人從後園出來,正在長廊轉彎處,忽見一個婦人低頭掩面泣聲奔出,差點與前面引路的皇甫少華相撞。那婦人停住腳步,擡起頭來看了一眼,一言不發,飛快地從幾人身旁穿了過去,朝前廳奔去。孟麗君見她三十來歲年紀,一身粗布衣裳,容貌端麗,只是眼睛紅腫,淚痕滿面。

皇甫少華見了這個女子,微微一怔,隨即道:“下人不懂禮數,衝撞了先生。”孟麗君料想多半是皇甫府家事,自己不宜過問,說道:“無妨。”

從皇甫府出來,孟麗君看看天色,約莫未時三刻,時辰還早。今日除了晚間還要進宮爲太后請脈之外,原無他事。此地已是京城東郊,距離東平門不遠,正好微服過去,瞧瞧城門守衛。於是打發了轎子先回府去,自己和榮蘭二人信步向東平門走去。

走出數百步,已到月影湖畔。忽聽前面人聲喧譁,一人道:“好,好。總算救了上來。”另一人道:“可不知這女子是哪家人,竟會如此想不開,要投湖尋死?”孟麗君一驚,走了過去,站在樹蔭下觀望。只見遠處一個男子抱着一個女子,正從湖裡一步步涉水上來,旁邊站了四、五個圍觀之人,正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等那男子靠到岸邊,幾個人搶步上去,將二人從湖裡接上岸。有人當即認出那女子身份,驚道:“是傅家寡婦!”那男子上了岸,撿起岸上一件胸甲穿了,原來是個士兵。想是胸甲過於沉重,不宜帶入水中救人的緣故。

幾人將那女子放在岸邊,一探鼻息,還有淺淺的呼吸,都鬆了口氣。另外數人便又議論開了,均道:“傅家娘子平素最是溫柔賢淑,從來不與人口角,縱然受人欺侮,也不過笑上一笑。這麼個好脾性的人,怎麼會投湖自盡呢?可當真想不通。”

孟麗君向榮蘭道:“我們過去瞧瞧罷。”走出兩步,榮蘭驀地瞧見那女子的面容,不由“啊”的一聲驚呼,原來正是方纔在皇甫府所見的那個婦人。孟麗君眉頭微皺,她先前見了這婦人,只當是件尋常小事,不想竟險些鬧出了人命。卻不知這婦人在皇甫府裡究竟受了甚麼委屈,出來便徑直投湖自盡?遇上這種事情,便是毫不相干之人,她也會幫助救治,更何況這婦人與皇甫府有關?

於是上前拱手說道:“在下粗通醫術,可否讓在下瞧一瞧這位娘子?”衆人擡頭猛然見到這樣一位容貌出塵、衣飾華貴的人物,均知不是常人,一齊住了口,退後一步,讓出路來。那救人的士兵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這時看了孟麗君一眼,依舊不發一聲。

孟麗君蹲下身來把她脈搏,立時知她雖然一意求死,畢竟發現得早,連湖水也沒嗆入幾口,原無大礙。只是她已懷有兩個多月的身孕,加上身子本就孱弱,兼又傷心過度,教湖水一激,昏了過去。倘若調理得法,將養數日,也就好了。

站起身來,忽然想起方纔有人稱她傅家寡婦,可見她丈夫已死。向方纔說話之人問道:“請問這位娘子家住哪裡?家中還有些甚麼人?”那人指着一個方向道:“她家倒不遠,就在那邊,卻沒有別的人了。她的男人原是前面皇甫老爺家的家將,一年前死在了外地,就連屍骨也沒見着。”說着連連搖頭。

孟麗君聞言臉色微變,急問道:“你可知她丈夫叫甚麼名字?”那人道:“聽說是叫做……傅……甚麼人罷?我也記不太清。大家都喚她傅家娘子。”

孟麗君心中再無疑意,知她必是當年皇甫伯父派來給自己送信的家將傅歸人的孀妻。傅歸人之死,始終是孟麗君心頭抹不去的一樁憾事。沉吟片刻,決定先不將她救醒,說道:“她家既是不遠,煩勞幾位幫忙擡她回家,在下也好替她開方療治。”

當下那個下水救人的士兵與另外一人擡了傅家娘子,孟麗君和榮蘭跟在引路之人後面,一行人來到傅家。

推開虛掩的院門,只見院裡懸着一根草繩,上面掛了十幾件漿洗過的衣裳。三間屋子,一明兩暗,房裡沒有甚麼值錢的物事,卻收拾得異常乾淨整潔。

孟麗君吩咐將傅家娘子擡到牀上,提筆寫下一副藥方,取了塊碎銀,命人去附近藥鋪抓藥。又請了住在隔壁的一位大娘來替傅家娘子換下身上溼衣,自己與其餘人等退到院裡。

聽得出了這樣的事,平素與傅家娘子相熟的街坊鄰里紛紛趕來探望,小院裡登時擠滿了人。見到孟麗君這樣一位神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竟肯對素不相識的一介平民女子伸手相助、出錢出力,人人都是讚不絕口,而對於真正下水救人的那個士兵,衆人反無半句褒獎的言語。那士兵也不生氣,只斜身倚在牆角聽人說話。

孟麗君瞧在眼裡,微微點頭。先不去理他,轉過身來和街坊鄰居們說話,過不多時,已然大體得知傅氏夫婦從前的一些故事:

原來傅家娘子本是自小買來服侍皇甫老夫人的丫鬟,名喚趙瓊兒,十幾年前賞了給府上家將傅歸人爲妻。等到傅歸人隨皇甫敬轉戰沙場、積累軍功升作偏將後,夫妻倆得了皇甫府恩典,都放了出來,從此便住在這裡。自成親以來,夫妻二人情意相投、相敬如賓,從來不曾吵過嘴、紅過臉,是這一帶街坊鄰居們口中的佳話。

自一年前傅歸人死訊傳來,傅家娘子傷心不已、整日以淚洗面。傅家從此斷了生活來源,好在娘子賢惠,靠着爲他人漿洗衣裳勉強度日。不料禍不單行,過了幾月,她七歲大的獨生兒子偏又生了一場急病。那時皇甫家已閤家去了泰安,不在京中,娘子只得將家中值錢的物事盡數當賣了,三番五次買藥請大夫,卻終究救不得孩子性命。傅家娘子爲此大病一場,臥牀大半年方好。

孟麗君聞言憫然。她先前診出傅家娘子身懷有孕,還道她或許德行有虧,現下聽十幾人都異口同聲地稱讚娘子賢德,想來不是虛言,便知其中另有隱情。此事關係一個女子的名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孟麗君自然絕口不提。

過了一會,隔壁大娘爲傅家娘子換好衣裳出來,說娘子已經醒來,只是一個勁地流淚,甚麼話也不說。抓藥之人亦回來了,另有相熟之人自去煎藥。

孟麗君心知,在旁人眼中自己只是一個俠義心腸的貴介公子,碰巧遇上了這樁事情,順手幫個忙而已,除了留下些銀子外,並不指望還能做些甚麼。但她既是傅歸人的妻子,此事自己決計不能拋下不管,然而此刻人多口雜,卻也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不如便暫時裝個貴介公子的模樣,等過得幾日待事情緩一緩了,再來計較。

主意既定,從袖裡取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交到隔壁大娘手中,說道:“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麻煩大娘辛苦幾日,好好照顧傅家娘子,也多開勸開勸她,可別再想不開輕生了。”大娘接過銀子,唸了聲佛,謝道:“相公真是菩薩心腸的大好人,老身替娘子多謝相公了。”

孟麗君微微一笑,回過身來看那救人的士兵,卻已不見,不由一驚。向旁邊的人打聽,才知他方纔聽人說傅家娘子已經醒來,便悄然離去了。孟麗君心中讚道:“此人不言不語,行事卻大有君子之風。”告辭出來。瞧見前面幾十步外一人的背影,正是方纔那個士兵,於是高聲喚道:“前面的那位兄臺,且等一等!”

那士兵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孟麗君疾步趕上,見他下水救人之後,並未換過衣裳,而此刻身上已然不見水珠,足可見其功力深厚,拱手道:“在下酈君玉,請教兄臺高姓大名?”那人登時面露奇色,驚道:“可是新科狀元郎酈君玉酈大人?”他先前一直不曾說話,這時方第一次開口。

孟麗君料不到自己的姓名竟已如此廣爲人知,心道下次若再微服出行,該當用個化名了。一面含笑道:“正是。”一面慶幸方纔在傅家小院無人問及自己姓名。

那士兵忙抱拳還禮道:“京城之中盛傳新科狀元郎美若謫仙、超凡脫俗,也只有如閣下這般容貌,方能當得起這八字的評語。小人姓韋,名勇達,東平門守衛校尉,見過酈大人。”

孟麗君見他雖其貌不揚,但觀其先前行事之風,心中早起了結交之意。這時聽說是東平門校尉,自己原就預備微服過去瞧瞧東平門守衛,也算湊巧了。又聽他嗓音清朗,竟還帶了三分雲南口音,越發覺得親近,說道:“甚麼大人小人的?此地又非朝堂之上,不必如此拘禮。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我見韋兄光明磊落、救人於難卻絲毫不圖名利,心中佩服得緊。想請兄臺到前面酒館小酌一杯,不知尊意如何?”

韋勇達微一躊躇,點頭道:“好。如此多謝酈兄了。”於是來到一家小酒館,二人坐下,榮蘭侍立在孟麗君身後。小二送上一壺老酒和四碟小菜,榮蘭接過酒壺,爲二人滿上。

孟麗君含笑道:“今日韋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在下先敬一杯,聊表心意。”二人舉杯幹了。孟麗君放下杯來,說道:“我聽韋兄說話略帶雲南口音,敢問仙鄉何處?”韋勇達一凜,答道:“在下祖籍雲南,自小卻在信陽長大。只因先父先母俱是雲南口音,十數年耳濡目染下來,竟連我這個從未去過雲南之人,也說得幾分雲南話了。”

孟麗君道:“原來如此。我從前曾在雲南住過數年,當真是個好地方。”韋勇達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過得一會,道:“是啊。在下小時聽先父先母也是這般說,那時總想,日後定要回家鄉去看一看。可嘆如今人長大了,家鄉卻教叛軍佔領,不知朝廷何日方能平定叛亂、收復失地,也教我們這些在外的遊子能夠返回家鄉。”說罷長長的一聲嘆息。

他這一番話語登時勾起了孟麗君的愁思,憶起兩年前離家時站在提督府大門前許下的誓言,又想起從前在重慶街頭所見的那些面黃肌瘦的雲南難民,越發覺得肩上責任重大。微微出神片刻,隨即慨然道:“韋兄放心,朝廷早晚定能平定叛亂,收復雲、貴、廣、閩四省,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韋勇達此時並不知孟麗君已升任了兵部尚書、總理全國軍政大事,聽得這樣一句豪氣干雲的“大話”從她一介書生口中說出,原是不信,但聽她語氣斷然果決,擡頭又見她澄淨明澈的目光中滿是堅定自信之意,顯然語出內心、一片誠摯,不知怎地,竟信了幾分。他原是個疏朗爽利的人物,若非心中有事,等閒也不會現此愁態,聽了孟麗君之言,不覺受到振奮鼓舞,霎時間愁態盡消,舉起酒杯笑道:“好一個‘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承酈兄吉言,但願這一日早早到來!”孟麗君也舉杯相邀,二人一齊幹了。

韋勇達挾些菜餚吃了,說道:“話雖如此,到底‘平定叛亂’並非只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孟麗君正要於平叛之事廣徵多方見解,聞言問道:“韋兄想來通曉兵法,不知有何高見?”

韋勇達聽她問及,心中暗喜。他早聽說新科狀元郎酈君玉乃是天子寵臣、太師愛婿,不僅文采高絕,更有治國安邦之大才,朝廷委以重任原是遲早的事。今日機緣巧合,竟得以與她相會與市井之中,正是自己等待已久的良機,豈可輕易放過?

當下侃侃而言、與孟麗君議論起兵法見解。起先還怕她不懂,只是泛泛而談,不想孟麗君一面傾聽一面發問,往往一語中的、直指弊端。不知不覺間,二人都停了杯筷,將桌上四隻碗碟當作四座城池,每人分守兩座,互相攻防,各種計策謀略使將出來,絞盡腦汁要佔領對方的城池。韋勇達原本舉止灑脫、揮灑自如,到後來竟越來越驚,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應付,過不多時,額頭已冷汗涔涔。

孟麗君心中也頗爲吃驚。這種攻戰遊戲,她從前在昆明家中便時常與爹爹玩起。初學兵法時總是她輸,到得十二歲上就能與孟士元拼鬥得不分勝負,再往後孟士元便全然不是敵手。自己從小就玩,攻守之法早已瞭然於心,而眼前這個韋勇達顯然是第一次玩,雖然一直處在劣勢,卻頑強抵抗、毫不妥協,偶爾還能乘隙反攻過來。以此而論,這人果然是個人才,其兵法韜略絕不簡單,做個城門校尉委實太過屈才了。

再鬥得片刻,韋勇達失了一城,左支右拙,眼看就要兵敗,孟麗君忽然舉起酒杯道:“天色也不早了,我晚間還有事情,不能久留。我觀韋兄高才,他日定能爲國家所用,建功立業、成就大事,想來指日可待。”說着將杯中殘酒飲了,從袖裡取出一錠碎銀放在桌上,又道:“他日有緣還當再見。告辭了。”拱手爲禮,言罷翩然離座而去。

韋勇達的心思還放在這一番碗碟“鏖戰”之中,一時並未反應過來,只迷迷糊糊地站起來回了禮。等到回過神來,眼前卻哪裡還有那個驚才絕豔的身影?再看一眼桌上“戰局”,自己唯一的一座“城池”已是四面楚歌,敗局已定,顯然對方不願掃了自己面子,纔沒有繼續下去。他素來自負精通兵法,從前也曾經親身參與過幾場戰役,場場俱都大勝,到頭來卻不想敗在了一個書生手下。心中幾分失落、幾分惆悵,憶起她最後的一句話:“他日有緣還當再見”,又隱隱生出幾許期盼,既盼她能相助自己一臂之力,又盼能有機緣與她再決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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