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迴轉大帳,帳內已然整肅一新,酒罈杯盞盡數撤下。衆將分列兩側,人人雖面上微帶醺意,卻皆是一派端肅之色,帳中就連一聲咳嗽也不聞,端見軍容嚴整,軍威雄壯。
孟麗君不覺微微點頭:平南大勝,大軍凱旋還朝,衆將此時尤能保持不驕不佚,可見皇甫少華治軍果然嚴謹有方。自己當初點他爲帥,取中的原是其如疾風烈火一般的凌厲攻勢,正可大膽進取,與叛軍針鋒相對,然而對其魯莽衝動的性子,確也不無憂慮,是以出征前曾再三叮囑告誡。如今事實證明,自己的決策總算不差。而皇甫少華經歷了這一年的浴血征戰,顯已意識到其自身的不足之處,他既能戒驕戒躁,約己律人,已頗見一代名將之風範,自己作爲他的師長,亦甚覺欣慰。
皇甫少華早已起身,親自將孟麗君迎入正中帥位,自己侍立一旁,熊衛二人在左右站定,衛煥則立於衆將末首。
孟麗君問道:“那賊首李汝章並其妻兒老小,現在何處?”皇甫少華道:“恩師容稟:方纔刑部來人提解,已將李逆等人押入天牢,以備明日金殿提審。”孟麗君“哦”的一聲,她心中到底也有幾分好奇,想見一見這位冒名頂替的“孟氏”,瞧瞧她的容貌是否當真與自己頗爲相似,但人既已提走,便也作罷。當下目光掃視一週,朗聲道:“衆位將軍,方纔下官聞聽得一樁冤案,關係這位衛煥衛總兵,以及另一位孟士元孟提督,不知列位可有耳聞?”
孟、衛一案,在平南軍中流傳甚廣,韋勇達欲救“孃舅”、昭雪冤情,亦非甚麼秘密,衆人皆知。何況她武藝超羣,戰場上救過多人性命,在軍中人緣極好,衆將裡已有好些人都曾拍着胸脯擔保,將會全力助她替“孃舅”申冤。這時聽恩師主動提及,不由目光一齊向韋勇達望去,只消她稍有暗示,便站將出來替她求情。的
皇甫少華凝望着孟麗君,聽她脣中吐出“孟士元”三個字時,眉宇神情並不見半點異樣,心底不覺暗暗嘆了口氣,替衆將答道:“是。孟、衛兩位老大人早年都曾立有大功,三年前雖不幸兵敗被俘,皆只因以少敵多、衆寡不敵的緣故,此亦是兵家常事。他二人始終對朝廷忠心耿耿,從來就不曾叛國投敵,自然是被奸險小人誣陷蒙冤。如今真相水落石出,還求恩師上奏皇上,昭雪了兩位老大人的不白之冤!”
孟麗君頷首道:“原來如此。此事下官既已知曉,便斷無置之不顧之理。韋先鋒,聽說你和衛總兵乃是甥舅,這可是實情?”
衛煥早在孟麗君提及其名時,便已出列。衛勇娥這時也出至衛煥身側,忽然雙膝跪倒,伏下身子,道:“恩師,勇娥知罪,有下情奉稟。”孟麗君蹙眉道:“韋先鋒,你方纔自稱作甚麼?”衛煥也與女兒並肩跪倒,道:“大人恕罪。韋勇達實非鬚眉男子,她……她原是衛某女扮男裝的獨生女兒,閨名喚作衛勇娥!”
此言一出,除了孟麗君和熊浩,衆人一齊驚呼出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圓睜了雙眼望着衛勇娥,神情極是驚異。皇甫少華更是驚詫非常,脫口而出道:“甚麼!”
孟麗君停頓片刻,方道:“韋先鋒,衛總兵方纔所言,是否屬實?”衛勇娥早料到有此一幕,擡起頭來在帳中環視一週,目光坦蕩,答道:“我爹爹所言句句屬實。勇娥女扮男裝,甘犯欺君重罪,爲的正是救父申冤。若能昭雪父冤,勇娥縱死無憾。欺瞞恩師、元帥及衆位將軍之處,自當賠罪,尚求海涵。”
衆將聽她坦然承認女兒身份,不由得面面相覷。一年來疆場上並肩殺敵、生死與共的同伴,居然會是個女子,此事之奇,委實令人匪夷所思,一時都說不出話來。有人想到女子從徵,乃是自古以來的忌諱,然而此番平南現已大獲全勝,可見其實無妨礙,這話便也說不出口。
忽聽得一聲清朗的笑聲,有人擊節讚道:“好,好!‘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朝竟也出了一位如花木蘭一般的女中英豪!衛總兵,衛小姐,二位且請起來說話。”正是端坐帥位的孟麗君。
衛氏父女對視一眼,齊道:“謝大人!”起身垂手而立。皇甫少華這時方回過神來,尤覺難以置信,訥訥道:“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韋勇達……呃……這個……衛……小姐……咳咳……”仍是口齒不清、語無倫次,可見這一驚非同小可。孟麗君接口道:“是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子事,還請賢父女細細道來,也好替我等一解心中疑惑。”
當下衛勇娥將自三年前欽差奉旨抄拿滿門、自己不甘蒙冤屈死、女扮男裝殺出重圍以來的諸般經歷敘述了一番。她話語清晰、氣度沉穩,語氣中自有一股撫人心神的力量,而她這三年來的經歷,亦果是跌宕起伏、驚險無比。待敘罷往事,衛勇娥又道:“如今救出了爹爹,大軍還朝,勇娥不敢再行欺瞞,自當伏案請罪,聽憑發落。”
衆將聽她敘述,心中不由都泛起同一個念頭:“是了。若我父忠義爲國,卻不幸被俘蒙冤,朝廷奸人當道,要抄拿我全家滿門,我當如何是好?自然也要先行設法逃脫,再尋良機平叛救父,昭雪冤情了。衛總兵膝下無子,衛小姐如此舉措,實是人之常情。她救父之後再自揭身份,伏案請罪,正可謂全忠全孝,委實難得。”這麼一想,便覺衛勇娥所行原也不差。
孟麗君環顧左右道:“衛氏女扮男裝,雖是爲救父申冤,論理情有可原,只是到底擾亂陰陽,欺君罔上……不知諸位意下,該當如何發落?”說到“擾亂陰陽”這四個字時,心底不覺發出一聲冷笑。
衆將正猶豫間,一人大步出列,向孟麗君抱拳道:“恩師,衛氏這一年來立下了無數戰功,在軍中有目共睹,她縱是女子,卻也不能就此抹去她的功勞。末將以爲,她功過相抵,將功折罪,當可免去一死。倘若朝廷還要降罪,末將情願以一己微功,折平其罪!”卻是熊浩。
衛勇娥驚詫的眼神望去,正與熊浩柔情一片的目光相接,四目相交片刻,兩人都轉過眼去。衛勇娥原是個疏朗爽利的大方女子,這時也不禁面上泛起兩朵淡淡的紅霞,心頭驀地一陣欣喜,知道熊浩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聽他情願以功勞替自己折罪,不覺一陣甜蜜。
衆將見熊浩挺身而出,替衛勇娥說好話,有人與她素來交好,更有人曾得她戰場上相救了性命,這時便也不再猶豫,一齊上前求情。卻也還有大半人原地不動,並不作聲。孟麗君見這些人的眼光大都在自己和皇甫少華臉上打轉,心中瞭然,轉頭問道:“皇甫元帥,未知尊意如何?”
皇甫少華不覺好生爲難:平南大軍中居然混入了一個女子,竟還由自己親筆舉薦升做了右先鋒,傳揚出去,不但自己臉上無光,還不免招人恥笑,說堂堂平南大元帥居然雄雌不辨。然而平南諸役,韋勇達確實功不可沒,自己若不求情,只恐令那些與其交好的將士們心寒。片刻間腦中閃過無數念頭,眼望着盈盈數尺外孟麗君如美玉一般絕美的面龐,心頭怦然一動,無數念頭最終化爲一個:“罷了,罷了!若上天垂憐,他果真是她,屆時我無論如何也要替她求情。倘有衛氏先例,朝廷或許當能從寬發落,也未可知。”他自從見到畫像後便冒出此念,雖知荒唐無倫,幾乎是絕無可能,然而在心底深處,卻還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浮想聯翩。
既存了這個指望,當即答道:“學生以爲,韋勇達……衛氏爲父申冤,孝行可嘉,況且功大於過,我等可一面將實情上奏朝廷,一面聯名保奏。當今萬歲乃一代明主,必能體恤下情,從輕發落。”
熊衛二人交換一眼,又驚又喜,心道皇甫元帥竟如此好說話,當真意想不到,若早知如此,又何須對他一直隱瞞真相。孟麗君心底也是一喜,她方纔與衛氏父女商議的正是這個主意,皇甫少華既也這麼想,那自是再好不過。當下頷首道:“元帥所言,正合我意。如此便煩勞元帥親自執筆,衆將自願聯名,將表章交予下官,明日金殿呈奏皇上,可好?”
皇甫少華道:“學生遵命。”衛勇娥心懷感激,道:“多謝恩師!多謝元帥!”一時取來紙筆,皇甫少華沉思片刻,揮毫寫下表章,孟麗君取過一看,文字雖略嫌粗糙,語氣含義倒十分貼切,只稍稍改動了幾個字,便吩咐拿去謄寫了。當下皇甫少華、熊浩等人都各自簽上姓名,那些先前尚自徘徊猶豫的將領,見恩師和元帥俱已認可此事,又見十多人都已簽了名,便也上前,一一把名簽上。只有六、七人對衛勇娥女扮男裝、從軍出征之事極度不滿,只裝作一副沒瞧見的模樣,不肯簽名。孟麗君掃了一眼,亦不強求,待墨跡幹了,取過收起,又囑咐了一陣子明日金殿面聖的禮儀事項,告辭出來。皇甫少華率衆送至南安門,方纔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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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更,平南衆將換上朝廷御賜錦衣,陳於午門候宣。黃門奏上殿來,皇帝大喜,降旨宣入。當下皇甫少華爲首,熊浩、衛勇娥緊隨其後,衆將整隊入殿。衛煥未經宣召不得入內,仍候在午門之外。
三叩九拜之後,皇帝微笑道:“衆卿平身。”衆將謝恩起身,分作兩列站定。皇帝目光一一掃視下去,道:“卿等平定叛亂,生擒賊首,可謂勞苦功高。昨日酈卿已代駕慰勞,今日朕還要在這金鑾殿上,爲卿等論功行賞!”衆將又驚又喜,一齊山呼萬歲。
皇帝翻開早由兵部轉奏的平南功勞簿,諸般功勞,筆筆在目,遂問道:“平南大元帥何在?”皇甫少華上前一步,跪倒殿上,道:“臣皇甫少華見駕!”皇帝頷首道:“去歲教場比武,皇甫卿武藝出衆,膽識過人,乃是朕親筆點中的武狀元。卿領軍南征,一年來威名遠揚,戰功不可勝數。論功行賞,這平南大捷,皇甫卿當居首功……且聽朕封……”
皇甫少華擡起頭來,毅然阻道:“萬歲且慢!這平南大捷,首功另有其人,微臣萬萬不敢欺君罔上、冒領其功。萬歲若要論功行賞,還求先賞首功,再及其餘。”皇帝大奇,道:“皇甫卿言道首功另有其人,此人是誰?”皇甫少華從容奏道:“此人便是微臣等的恩師、兵部酈尚書酈君玉大人。”
皇帝“哦”了一聲,道:“酈卿統領兵部,招賢納士,這些功勞朕自然心中有數,少時當另有封賞。”皇甫少華道:“萬歲容奏,酈大人的功勞遠不止於此。前任右先鋒郝南英奉叛賊劉捷密令,意欲行刺微臣,奪取兵權,幸得酈大人及時蠟丸傳書,令微臣早有提防,方得以倖免於難,此其一。去年大軍出征之時,恩師大人曾以一隻錦囊相贈微臣,那平南大捷所用深入敵後、巧借苗兵之妙計,正是出自恩師所賜錦囊,此其二。若無此錦囊妙計,微臣等只怕此刻尚受阻於武定城外,無計可施,哪裡能夠生擒賊首、班師回朝?因此平南首功,除卻酈大人,再無第二人敢居。”
朝廷上下聞言皆是一片譁然,數十道目光齊刷刷地匯聚在孟麗君身上,如此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奇韜妙法,當真聞所未聞。皇帝曾親眼見識過孟麗君的神妙兵法,倒不覺如何詫異,只問道:“酈卿,皇甫卿所奏可有其事?”
錦囊之事,孟麗君原不願大肆張揚,因此除兵部之外,並無外人知曉。她的身份地位已然顯貴無比,自無須在意多這一樁功勞,便也一直不曾放在心上。這時見皇甫少華執意要爲自己請功,也知是他一番好意,聽皇帝問下話來,出班回道:“啓奏皇上,確有此事。只是錦囊乃是死物,若無人善加利用,終究無用。何況微臣忝居兵部尚書,皇甫元帥方纔所言,皆是微臣分內之事,豈可因此貪功?”
皇甫少華奏道:“恩師大人功成不居,乃是謙謙君子。只是恩師若執意不受這首功,微臣些許微勞,心中慚愧,便更不敢領功。”殿上衆將一齊道:“恩師不受首功,微臣等亦不敢領功。”
見了這一派師謙生恭、互推功勞的景象,朝廷上下皆暗暗點頭:平南大元帥大勝而歸,卻毫無驕佚貪功之心,金殿上當衆坦言其事,推讓首功,以他武將之身,尤能如此尊師重道、禮謙敬上,着實難能可貴。
皇帝沉吟片刻,道:“酈卿既有如此大功,朕論功行賞,自然不可不賞。朕賜愛卿白銀千兩,錦緞百匹,加封賢寧侯爵位,妻梁氏封魏國夫人,子蔭雲騎尉。”孟麗君只得拜倒謝恩。皇帝又道:“平南大元帥皇甫少華,忠義勇烈,封爲忠勇伯,領兵部侍郎之位,日後娶妻則加封秦國夫人。”皇甫少華叩頭道:“微臣叩謝天恩浩蕩。”
皇帝道:“左右先鋒何在?”熊浩、衛勇娥二人出班跪倒。皇帝道:“熊先鋒天授神力,去年教軍場一場龍爭虎戰,朕尚記憶尤新。卿於疆場上身先士卒,連斬十二員敵將,武定城中大戰李長寧,將其刺於馬下,這等大功,朕自當重賞。”目光轉到右面衛勇娥,又道:“這裡衆將,只有朕與韋先鋒乃是初識。朕聽說韋卿文韜武略皆是上上之選,當日已中了武會元,後來雖錯過了教場比武,於疆場上卻是大放異彩。平南諸役中有不少妙策皆出於你,那郝南英也是你定下計策一網成擒,可見你果然是位不可多得的將才,也不枉朕破例爲你降下特旨。好,二位先鋒聽封!”
衛勇娥聽得皇帝這一番話語,心底涌起一股暖意。她從前改裝逃亡時,對這位冤屈了爹爹、又下旨意抄拿自己滿門的“糊塗”皇帝,心中不是沒有怨懟之意的。然而自第一眼見到兵部酈尚書,更得知這位驚才絕豔的少年尚書,便是皇上自己力排衆議有意擢升時起,她心底便隱隱改了主意,能大膽起用酈尚書、並得其忠心愛戴的皇帝,絕不可能會是一位昏庸無能的帝王。後來自己身份險些暴露,不得不連夜離京,本以爲疆場救父的心願就此功虧一簣,卻不想皇上竟親下特旨,准許自己隨時趕赴前方,授以偏將之位,其求賢若渴之心,由此可見一斑。然而越是如此,衛勇娥心中不禁越發惴惴不安:倘若皇上得知,他特旨取中、並當殿譽爲“不可多得將才”之人,竟然是個女子,不知該會如何龍顏震怒了。
熊浩聽皇帝便要爲二人封官進爵,而身旁衛勇娥仍未作聲,不由大急,右肘輕輕推她一把。衛勇娥登時驚醒,匍匐在地,叩頭道:“欺君之人,罪該萬死,不敢受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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