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劉後等進了寧壽宮,劉後、溫妃二人,李妃拉着皇子世乾,齊齊跪下,給太后請安,恭賀貴體康健、萬福金安。安平公主卻“嚶”地一聲,徑直撲入太后懷裡,泣聲喚道:“母后!”太后輕輕撫摸她頭髮,道:“好孩子。”隨即道:“你們都平身罷。”劉後等謝恩後起來,又見過皇帝,這才落座。
孟麗君側身立在一旁,只見劉後美豔柔媚,溫妃嬌俏伶俐,李妃溫文端秀,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兒。若論美貌,三人自以劉後爲首,溫妃其次,李妃又遜一籌。據聞李妃原是宮女,只因生了皇長子,才得以晉封妃位,一直謹小慎微,從不敢多言一句,多行一步,更不敢絲毫忤逆劉後。至於這位劉後孃娘,聽說極能揣摩上意,心思靈巧敏捷,駕馭後宮恩威並施,是以十年以來,雖然並無所出,寵信卻長久不衰。上前見禮道:“臣酈君玉叩見皇后千歲、兩位娘娘及晉王殿下。”
劉後笑道:“酈學士平身。你是救治母后性命的大功臣,不必多禮,本宮還應多謝你纔是……”孟麗君正好站起身子,微微擡起頭來,劉後驟然瞧見她面容,不由一窒,臉上笑容登時僵住。溫妃、李妃二人眼前都是一亮,心道:“早聽說新科狀元酈君玉丰姿玉容,較之絕色女子尤勝幾分,我還不信。今日一見,傳言果然不虛,世上竟當真有這等宛如謫仙一般的人物!”
公主已從太后懷裡起來,坐在一旁,看到母后無恙,心中一寬,見了孟麗君,便想起先前的事情,這時找茬道:“酈君玉,你給誰都見了禮,卻爲何不過來叩見本宮?”孟麗君知她還在生氣,走過來躬身道:“是,微臣見過公主千歲。早先多有失禮,公主大人大量,自然不會與微臣計較。”公主“哼”了一聲,轉過臉去,不理睬她。孟麗君不以爲意,垂下雙手,站在一旁,並無絲毫尷尬之意。
太后問道:“究竟怎麼一回事?”皇帝將事情一說,太后搖頭道:“平兒你當真胡鬧得緊!若非酈卿家妙手仙術,你此刻已見不到母后了。這會子還在鬧小孩兒脾性呢!”公主氣道:“人家也是因爲擔心母后身子嘛!”忽然斜睨孟麗君一眼,湊到皇帝身前道:“這樣罷,皇帝哥哥,既然他醫術如此高明,不如別做甚麼翰林學士了,索性到太醫院去供職好了。”
孟麗君一驚,心中苦笑道,果然傳言不虛,這位公主千歲當真睚眥必報,竟能想出這樣稀奇古怪的主意。好在皇帝立時搖頭道:“不妥。酈卿本是正五品的翰林學士,就算太醫院的院正也只正六品而已。他立下這樣的大功,不升反降,如何說得過去?”
公主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站起來圍着孟麗君繞了一圈,一面打量,一面嘆道:“可惜啊可惜,當真可惜得緊。”孟麗君知她古靈精怪,不知又在打甚麼主意,索性以不變應萬變,氣定神閒地垂手站立,不去接她話茬。
到底有人沉不住氣,接口道:“公主可惜甚麼呢?”卻是溫妃。公主笑道:“可惜了這樣一位麗容無雙、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奈何造化弄人,卻偏偏錯生作了男兒身!倘若他是個女子,嘻嘻,就算皇兄的三宮六院統統加在一起,也只怕及不上人家一半兒的姿色。也難怪皇帝哥哥三日五日地召他進宮來,便是多瞧幾眼這副花容月貌,也是好的,你們說是不是呢?”最後一句話卻是衝着劉後等三人說的。
孟麗君心頭一震,臉色絲毫不變。她知公主決計不會當真懷疑自己女扮男裝,只不過爲報私怨而隨口戲言罷了,自己若出言辯解,反而着了形跡。聽她這幾句話語,一面嘲諷自己“以色侍君”,一面挑起幾位后妃對自己的敵視。不禁暗暗搖頭:不過一件錙銖小事,依情依理自己並無過錯,公主竟一再糾纏,不肯罷休。自己得罪了她,以後恐怕再沒好日子過了。環視一週,果見溫、李二妃粉面微慍,皇帝神色頗不自然,劉後眼中精光一閃,忽然掩口直笑。
皇帝聽公主說道“倘若他是個女子”,心中不由一動,待聽到後半截,又微覺尷尬。他時常召見孟麗君,雖則主要是因爲愛慕其文采才華,到底與他風流蘊藉的容貌不無關係。正待分辯斥責幾句,聽得劉後嬌笑聲,轉口問道:“皇后笑甚麼呢?可是在笑話平兒不辨雌雄、胡言亂語?”
劉後斂了笑容,站起來施了一禮,道:“皇上恕罪,臣妾失儀了。臣妾確是覺得公主顛倒鸞凰,將堂堂大臣比作女子,不由失笑。不過也難怪公主這麼說,便是臣妾素來自負貌美,在酈學士身前一站,也不禁自慚形穢呢。萬歲,何不問問酈學士可有親生姐妹?若當真有個與他一般相貌的姐妹尚未許人,臣妾可要恭賀皇上了。”皇帝聽得心頭大動,將公主調笑的話語拋到九霄雲外,便當真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皇帝、劉後及溫妃李妃四人的目光都緊緊盯着孟麗君,等她回答。孟麗君臉上既不顯驚寵之色,亦無倉惶之態,只淡淡答道:“微臣並無兄弟姐妹。”皇帝心中一沉,甚爲失望,當着衆人的面,自然不好顯露,畢竟臉色抖了一抖,溫妃李妃俱是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劉後雖竭力掩飾,依舊遮掩不住面上喜色。她昨日得了父親遣人送來的消息,幾番前來寧壽宮探聽消息,均被攔阻於外,不得進入。今日挑唆公主硬闖,終於得以入內。依她先前的想法,孟麗君立此大功,必定深得皇帝寵信,可她既得罪了安平公主,壞話自有公主去說,自己正好藉機設法加以籠絡。可乍一見面,不知如何,內心深處便隱隱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立時放棄了籠絡她的念頭。
一時殿內一片沉寂,各人都自心念紛雜。卻聽見太后重重地“哼”了一聲,衆人一驚,回過神來。太后道:“酈卿家,你過來。”孟麗君走過去。太后握住她手,眼光從衆人身上一一掃過,面帶怒容,道:“瞧瞧你們,一帝一後、兩個妃子、一個公主,哪裡有半點身爲人主的模樣?酈愛卿縱然相貌生得嬌柔文弱些兒,他是我老哥哥的乘龍愛婿,又是哀家的救命恩人,更是當世少有的奇才良將,你們對他一再戲弄,是何道理!”衆人聽得太后動怒,自皇帝皇后以下,連安平公主在內,俱不敢再說一句話,齊齊跪倒請罪。
太后轉頭望向孟麗君,臉色和緩下來,說道:“君玉,今後不論朝中後宮,若還有誰再敢用相貌來調笑於你,你儘管來告訴哀家,哀家必不與他善罷甘休!”孟麗君大爲感動,聽她這一聲“君玉”,真宛如是叫親生兒子一般,應道:“是。臣懇請太后千歲息了怒氣,切莫再傷了身子。”
太后點頭道:“哀家也有些累了,若是藥性發散夠了,哀家想上牀歇一會兒。”孟麗君估摸時辰差不多了,伸手攙扶太后進臥房休息。餘下皇帝等人,依舊跪着,不敢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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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香蘭香玉服侍太后歇下,孟麗君從臥房裡出來時,劉後等俱已告退,外殿只留下皇帝一人,見了孟麗君,臉上不禁微顯訕色。孟麗君只作沒看見,上前回道:“太后千歲已經歇下。微臣查看過太后脈象,一切安好,皇上無須憂心。”皇上得了臺階,自然也絕口不提方纔的尷尬事。
又說了一會子太后的病況,孟麗君忽然跪下道:“微臣有一事自作主張,請萬歲降罪。”皇帝奇道:“甚麼事?”孟麗君從懷中取出那份戰敗表章,雙手呈上,道:“此乃前方緊急戰報,當日兵部朱侍郎不敢進宮驚擾皇上,命臣轉奏。微臣見萬歲這幾日憂慮太后病體,不敢再分擾萬歲心神,是以自作主張,並未將表章上呈。如今太后身子已然大好,軍情緊急,臣不敢不奏。其中若有延誤軍機之處,臣甘願領罪。”的149e9677a5989fd342ae44213df68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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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接過表章,順手將她扶起,道:“愛卿說哪裡話,你考慮周詳,朕怎會怪你?”讀罷戰報,眉頭微微皺起,忽然想起先前之事,問道:“愛卿你方纔曾說,生平第一喜好,便是兵法,生平第一自負,也是兵法。朕信你乃文武雙全的天縱奇才,你且說說,對現今這場戰事你怎麼看?”
孟麗君數月以來一直謀劃的計劃,終於在這一刻水到渠成。對此早已成竹在胸,當下侃侃而言,將自己的觀點看法一一表明。說到種種跡象顯示,或許有人在暗使奸計、希冀借戰事除去某些武將時,有意無意地提到,自是戰後擢升之人最有嫌疑,口風直指兵部尚書彭如澤。她心中明白,此刻攀扯出國丈,有百害而無一利,皇帝對劉捷還十分信任,自己又無憑無據,他豈肯輕易相信?反而會將辛辛苦苦營造出的、皇帝對自己的好感盡皆破壞。而彭如澤原只是貴州巡撫,自出任兵部尚書以來,長期不在朝中,皇帝對他並無明顯好惡,以他作爲突破口,自然要容易得多。
皇帝聽她口若懸河,將這一、二年間的每一場戰役如數家珍般地逐一列出,並詳加分析,於關鍵之處一針見血、鋒芒畢露,推理嚴密有理,令人信服,不由連連點頭。聽她說完,又問:“依愛卿所見,此番叛軍捲土重來,朝廷可有勝望?”
孟麗君擡起頭來,清冷如霜的目光與皇帝對視一眼,朗聲道:“臣請聖旨,可要微臣直言無忌?”皇帝道:“卿直言不妨。”孟麗君一字一句地道:“朝廷最終定能取勝……”頓了一頓,轉口道:“……卻非如眼下這般兵力部署所能成。”
從前皇帝聽朝中大臣奏對軍情,文官們不通兵法,不瞭解戰況,長篇累櫝,卻說來說去全然說不到要點;而武將們又往往不善言辭,奏對起來磕磕巴巴、毫無條理,聽上大半日也不知他們究竟要說甚麼。此時孟麗君的一番分析,皇帝直聽得津津有味,又聽她說道“朝廷終能取勝”,更來了興趣,道:“哦?愛卿細細說來朕聽。”
孟麗君凝神片刻理清思路,奏道:“臣之所以敢斷言朝廷最終定能取勝,有三點原因。第一,叛軍所佔四省,除了兩廣爲李逆原本所在之外,其餘雲南、貴州及福建三省,均或多或少受了戰爭侵擾,百姓流離失所、百業俱廢,是可想而知的。反觀我朝,只有南方一、二省略受侵擾,其餘地方春種秋收一切如常,我朝實力自是遠遠超過叛軍。”的
“第二,李氏父子兄弟三人,李延亭已死,李汝章、李長寧兄弟相互猜忌,此番直拖了一年方纔起兵北侵,微臣估計定與此事有關。長久下去,李氏兄弟難免不會禍起蕭牆,自然於我有利。”
“第三,我大元朝廷開國近百年來,一直太平無事、四海臣服,百姓安居樂業,不思戰事。李逆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挑起戰事,且殘忍好戮、殺人如麻,人心向背自不言而喻。由此三點可知,只要朝廷堅持不懈,最終定能戰勝叛軍。”
皇帝聽得精神大振,連道:“好,好!”隨即問道:“愛卿方纔還說,‘卻非如眼下這般兵力部署所能成’,又是甚麼意思?”
孟麗君起先還擔心皇帝對此不甚感興趣,不想談論了近一個時辰,他竟絲毫不覺疲倦,依舊一個接着一個地發問,正合自己心意。看來皇帝果然並非糊塗帝王,還是值得輔佐的。心中一陣寬慰,回道:“微臣對如今主領平叛大任的兩位大人頗有置疑。記得兩年前,彭尚書還只是貴州巡撫,他領軍抗擊叛軍,民間送了個外號,喚作‘常敗將軍’,諷刺他屢戰屢敗、損兵失地的戰績。且不論這樣一位將貴州全省都送與叛軍的巡撫老爺,究竟是如何升作的兵部尚書,只說眼下戰情:呼延將軍用兵向來謹慎,從兩年前的戰事可見端倪,當年瀘州會戰,若非他及時接應,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了。以他對叛軍的瞭解熟知,區區一場小捷,怎會令他貪功急進、輕易中了圈套?只怕其中另有原委,微臣大膽揣測,恐怕與彭尚書不無干系。”
當下將自己從前對朝廷軍隊缺乏統一部署指揮、猜測兩軍會合後恐會互相制肘的憂慮說了,以此爲引,提出了數項部署中存在的問題。又道:“呼延將軍用兵謹慎,守成有餘,進攻上卻未免稍有不足。眼下敵攻我守,以他爲將自是正好,卻非長久之計。日後朝廷要收復失地、平定叛亂,卻需另尋將才,方能事半功倍。”說罷又詳細解釋分析。
君臣二人這一番談話直說到掌燈時分,仍然意猶未盡。直到香蘭過來通報太后醒轉,孟麗君才又進去請脈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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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站起來踱了幾步,轉頭望見案上打開放着的那道戰敗表章,腦中不由回思起這幾個月來在酈君玉所呈文章中屢屢見到的兵書妙語、前些時日讀過的三篇兵法、以及先前聽聞的那一曲慷慨激昂的《長河吟》,又細細回想方纔君臣二人的一席談話,心中一動。他從太后病情好轉之時起,便在考慮該當如何獎賞酈君玉這一次立下的大功,這時心底已然有了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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