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早在孟士元一行抵達京城之前,孟麗君便已遣了段明先行回京,暗中安排佈置,探聽皇甫府中消息動靜。這日皇甫父子和孟士元回府後,孟麗君便知皇甫府內必有動靜,吩咐段明前去探察。次日段明進來回稟道:“今日一早,皇甫府中傳出消息,老夫人已擇準了正月十八的黃道吉日,要替皇甫侍郎與劉二小姐完婚。皇甫夫人領了丫鬟僕婦,親自到京中幾處珠寶鋪、銀樓、綢緞莊裡相看,管家呂忠及一干下人,正四下置買新房所用牀帳、被褥、喜燭等各式器物。”
孟麗君聞言微微一驚,吩咐段明再探。心底盤算道:“看來昨日回府後,芝田定是將掛冠辭朝的話,向他祖母明說了,大概皇甫老夫人也沒能動搖芝田的決心……要他同燕玉小姐擇日成親麼,這應該是皇甫老夫人提出的要求,多半是看芝田心意甚決,欲藉此以施緩兵之計,自是盼他成婚之後,能爲劉氏一片柔情所動,幡然醒悟……只是這樣一來,燕玉小姐爲父守孝三年的心願,怕是不能實現了。”
又想:“此事於我而言,自是大大的好事,非但不會介意,反倒寧願扶正了劉燕玉的名份,以慰她對芝田的一番癡心愛戀……唉,只是爹爹現就住在皇甫府內,身份委實尷尬,此情此景對他來說,心中恐怕不會好受呢……不過如今華燕親事既已定下,爹爹的決斷必也下了,從今往後,他該再不會逼我嫁與芝田了罷?倘若能趁此機會,索性將這樁指腹爲婚的荒唐親事一筆勾銷,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想到取消親事,心頭登時一動,尋思道:“要爹爹主動提出解除親事,那是指望不上的。皇甫父子對這門親事上心得緊,多半也不肯主動取消……不過,皇甫府裡的真正決斷之人,卻是皇甫老夫人。這位老夫人那裡麼,應是有法可施的……”思量了一會,心中已隱隱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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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初三日,孟麗君早與一衆詩友定下邀約,這日下午在相府內舉辦今年開春第一場詩會。前一日夜裡下了一宿大雪,如搓棉扯絮一般紛紛揚揚,直到天明時分,方纔收住。地下早已積了一尺多厚的雪,放眼望去皆是一片銀白,便如粉妝玉砌。
丞相府與壽王府僅有一街之隔,梅昭如第一個踏雪前來赴約,孟麗君夫婦出了梅雪廳相迎。梅昭如見她一襲白裘,於雪色映襯之下,顯得分外精神,面上的肌膚,竟比地下的冰雪還要潔白明淨,心底暗暗喝了一聲彩。目光卻不由向一旁望去,只見蘇映雪一身紅衣,妝容精緻,正俏生生地立在一旁,當真明媚嬌豔、動人之極,冬日裡裘服臃腫寬大,卻掩不住她婀娜娉婷的身姿。梅昭如一見之下,登時窒住,只覺呼吸不暢,勉強移開目光,與孟麗君並肩進去,蘇映雪跟隨在後。
孟麗君只作不知,隨口與他寒暄數語,便起身笑道:“有勞夫人相陪若顯說會子話,待我去外面迎客。”蘇映雪含笑答應,粉面上已升起兩朵微微的紅暈,愈增麗色,梅昭如不由看得癡了。
孟麗君有意給二人多留些獨處的時光,當下出至前院。一時吳應兆、柳復和林修賢聯袂而來,見她竟在此親迎,不覺惶恐。孟麗君笑道:“今日詩會雅事,你我衆人皆是詩友,大家且都爽快些,莫要爲俗世身份所拘纔好。”又道:“我新近結識了一位少年才子,今日便邀了他同來赴會。此人的文章,深得袁表允盛讚,說他‘通達剛明、天然渾成’,想來詩文也必是極好的。”
衆人素知袁容識文辨才之明,更知孟麗君眼光極高,向不輕易允人入會,不覺對此人心生好奇,正要細問時,忽見柳復伸手指道:“明堂說的少年才子,莫非是他?”衆人順着他手指望去,果見相府總管樑成引了一個身量頎長的陌生少年,正朝這裡走來。
孟麗君頷首道:“不錯,正是此人。”等殷溪霆過來,替他引見了吳應兆等三人。說話工夫,朱紹麟、範寧等餘下幾人也已到了,又替殷溪霆一一引見。衆人見孟麗君如此鄭重其事,知她對這位少年書生極爲看重,自然不敢小覷,與他互見過禮。
殷溪霆早知這裡衆人俱是當代名士,文采風流,自不消說,除林修賢外,人人皆是震動京師的朝廷要員,他們肯和自己一介舉子折節相交,自是看在相爺的金面上。然而他生性豁達灑脫,於富貴權勢全然不以爲意,與衆人雖是初次見面,卻無半點惴惴之色,言談舉止自然隨意,神采氣度不卑不亢。衆人與他略一交談,便覺其人果然不凡,端有一派大方得體的天然風範。
說了一會子話,朱紹麟向府外張望道:“未時已過,怎麼若顯卻還沒到?別是忘了今日之會罷?”孟麗君不覺失笑道:“哎呀!是我疏忽了,若顯早到了。咱們也別隻顧在這兒說話了,請隨我來!”當先一步,領着衆人穿過前院,來到梅雪廳,一面走,一面說道:“今日詩會,我想了個新鮮招兒,倒要與從前的法子不同,方纔有趣……”
蘇映雪聽得說話聲,起身迎了出來。衆人之中除了殷溪霆和林修賢,都是見過丞相夫人的,互相見過禮並道過賀春之語。林修賢一見到蘇映雪的形貌,臉色登時一變,連忙低下頭去,免得面上的驚詫之色教人起疑,心道:“原來如此。”他聽人說酈丞相早已娶妻生子,心底還頗有些疑惑,此刻見到蘇映雪,自是恍然大悟。孟麗君又替梅、殷二人相互引見了一番。
一時待衆人坐定,蘇映雪含笑告退道:“且請各位在此寬坐片刻,待妾身先去暖冬樓,瞧瞧下人是否預備妥當。”孟麗君欠身道:“有勞夫人了。”蘇映雪嫣然一笑,道:“老爺不必客氣。”說着披上羽緞斗篷,扶了丫鬟出去。
朱紹麟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梅昭如,笑着揶揄道:“你瞧他們這對夫妻,天天這麼着,也不知累是不累?”梅昭如收回追隨伊人背影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笑回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依我看她們非但不累,反而是甘之如飴呢。”朱紹麟本是一句隨口玩笑話,不料他竟會如此作答,倒有些怔住,只好住口不語。
孟麗君笑向衆人說道:“咱們一會便去暖冬樓,我先和大夥兒說說今日詩會的題目和規矩。今兒天公作美,降下瑞雪,咱們這詩文的題目,不消說自然是詠雪了……”她話未說完,吳應兆已連連搖頭道:“今兒早上一起來,瞧見院子外的雪,我就在想:今日詩會可千萬別是詠雪。這詠雪的詩文,世上少說也有千兒八百篇了,左右都是些陳詞濫調,有甚麼好寫的?明堂方纔不是說想了個新鮮招兒麼,怎麼到頭來竟還是詠雪?”說着臉上現出幾分失望之色。
孟麗君微微一笑,解釋道:“吉善兄稍安勿燥。世上詠雪的詩文縱有千兒八百篇,以在座諸位之才,未使不能推陳出新、成就佳作。何況今日既然已有這天然而成的絕妙雪景,正是大好詩題,若非要棄此不就而另覓他題,依小弟看來,倒有些矯揉造作、刻意穿鑿之嫌,卻與詩文之道不合。”
吳應兆忙舉手作投降狀,笑道:“我才只說兩句,你便給我扣上個‘矯揉造作、刻意穿鑿’的大帽子。罷了,罷了!今日既是明堂的東道,一切只聽你安排就是。我且先在心底憋下這口氣,待會兒一心一意只管作詩,今日定要奪了這詩魁之位才肯罷休。”
衆人原是嬉笑胡鬧慣了的,聞言登時一片譁然。柳復一面笑,一面朝孟麗君擠眼作色道:“明堂離京三月,吉善在詩會裡便屢屢稱魁,你們聽聽他的口氣,是何等的狂妄自大。今日明堂可要大展神威,拿下這魁首之位,也好替我等出一出胸中這口惡氣!”
衆人笑鬧了一陣,方纔罷了。孟麗君一直含笑不語,這時開口說道:“我先前說的新鮮招兒麼,就是要變一變從前的規矩。咱們今日推舉出的詩魁,可不止一位,而是有兩個。”衆人又是詫異,又覺新奇,忙催她細說。
孟麗君笑道:“往日咱們都是各人作各人的文章,每每出來一篇詩文,只消瞧上數語,比對文風,立時便知是誰的稿子,品評之時心中難免已存有先入爲主之見。今日依我的主意,咱們詩會裡本有九人,加上殷子威一共十個,正好兩人一組,抓鬮爲憑。兩個人同心協力,共成一稿,詩詞文賦體裁不限。不知大夥兒意下如何?”
衆人議論一番,都覺十分有趣。孟麗君又道:“如此一來,文風不再固定,品評名次便更爲公允。再者,抓鬮之時,各人並不知將會如何分組,待品出名次後,咱們還可互猜彼此詩作,瞧瞧誰猜得既多且準,這又是其中一樂。”
範寧笑道:“恩師的這個主意,倒是新奇有趣得緊……”孟麗君笑着打斷他話語,嗔道:“子靜,這裡衆人皆是詩友,不論俗世身份如何,今日一概只以平輩論交。這稱呼上若再出錯,可是要受罰的。”
一語未了,只聽院中一個清朗的聲音接口道:“好一個‘不論俗世身份如何,今日一概只以平輩論交’!不才弟兄二人欣聞詩會雅事,冒昧登門,還望明堂及諸位大才子寬恕則個。”
孟麗君一聽這聲音,心頭登時一震。吳應兆和梅昭如二人同時從椅中遽然跳起,顫聲道:“這是……這是……”只片刻間,兩道錦衣華服的身影已出現在梅雪廳內,爲首之人氣度雍頤,劍眉星目,丰神俊朗,旁邊之人眉清目秀,身形纖細。樑成垂手尾隨在二人身後,一副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
朱紹麟、柳復等人先前雖未能聞聲識人,到這時如何不認得爲首之人的形貌?大駭失色之下,早已從座中立起,身子一動,便要跪倒下拜。孟麗君見到這人,震驚之餘,心底卻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淡淡的喜氣。她搶先一步,迎上前去,右手背在身後,向衆人輕輕擺手,示意不必行跪拜大禮,隨即從容朝那人揖了一禮,道:“貴客光臨,未曾遠迎,多有失禮。”
那人竟也依樣還了一禮,含笑道:“不速之客,貿然打攪,主人莫怪。”接着向衆人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道:“且容我們弟兄作個自我介紹:不才姓安名穆,表字玄肅,這是舍弟安平,表字……這個……表字幼衡。還請諸位大才子多多指教。”
自此人進入梅雪廳來,廳內衆人的目光便一直凝在他身上,這時方醒悟他身旁還有一人,目光轉去,登時又是一呆。這人見衆人轉頭看來,便也學樣拱手爲禮,道:“小可安平,見過衆位大才子……嘻嘻……”一句話還沒說完,已忍不住伸手掩口而笑。
孟麗君一見這人,立時幾分頭疼,心道:“皇上微服出宮,怎麼卻將安平公主也帶了來?”見她雖是一身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打扮,然而面上脂粉尤存,耳上珠環未卸,語音清脆嬌嫩,舉止間小兒女情態分明,心下不由好笑,暗道:“若是這般女扮男裝,豈有不教人一眼看破之理?”
這兩人自然就是微服出宮的皇帝和安平公主兄妹二人了。皇帝早知今日相府詩會之事,原就籌劃着要微服前來赴會,不想換裝出宮時恰好給安平公主撞見,得知如此好玩之事,無論如何也要跟來。皇帝素來寵愛這個嫡親御妹,極少駁回她的請求,又想太后業已起意要替她擇選一個才貌雙全的駙馬,而相府詩會中必多青年才俊,藉此機會若真能有個安平自己親眼看了中意的人物,那自是最好不過。心中既存此念,拗不過她再三央求,便命她換上男裝,應允了帶她同來。
孟麗君知道皇帝於詩詞文章之道也頗爲擅長,從前便曾多次問起詩會之事,也曾戲言說幾時得了空閒,必要親自前來赴會,作上幾篇詩文,好與衆人一較短長。她本就是恣意大膽、不爲規矩所拘之人,當下舉手延客,笑道:“原來是玄肅兄,請上坐。”
皇帝今日微服出宮,前來赴會,不但化名改姓更虛擬了表字,自是不願爲帝王之尊的身份所拘,聽她一聲“玄肅兄”的稱呼,不覺大喜,道:“明堂請!諸位也請!”自己挨着廳中主位坐下,安平便在他右首落座。
孟麗君趁此機會,悄聲問樑成道:“都有誰跟了來?”樑成朝院中一努嘴,小聲回道:“蕭統領和權公公在外面。”孟麗君微一點頭,道:“傳令下去,闔府戒備。”樑成領命而去。
孟麗君回過身來,微笑着在主位上坐下。安穆四下一顧,見餘人依舊站着,大多仍是一副拘謹遲疑之態,索性把話挑開說道:“昔日詩仙李太白豪情蓋世,曾令太真研墨、力士脫靴,傳爲千古佳話,那是何等的飛揚灑脫。怎麼到了我朝,才子們竟失卻了先賢風範麼?方纔明堂也說,今日一概只以平輩論交,此話深合我意。大夥兒且都隨意些纔好,不必如此拘束,否則這攪擾詩會盛事的罪名,我可承受不起。”
聽他這麼一說,衆人不由面面相覷。梅昭如輕笑一聲,道:“既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當先坐下。殷溪霆雖未曾睹過皇帝天顏,以他之能,豈有到此刻仍猜不出眼前“貴客”身份之理?然而他天性豁達,素來不以尊卑貴賤爲念,兼之並未在朝中任職,便也坦然坐下。餘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纔一一坐了。
孟麗君重又替衆人引見了一番。安穆望着林修賢和殷溪霆二人,心底不由暗自盤算比較,雖未知二人才學抱負如何,想來既能入相府詩會之列,必非等閒之才。依他看來,林修賢相貌溫文俊雅,較之其貌不揚的殷溪霆,自然高出一籌,何況經由從前畫像風波一事,他心中早對林修賢頗存好感,自然對他更爲中意。
盤算了一會,隨即啞然失笑,暗道:“我覺得好又如何,總要平兒自己看中才成。再者,也得先去查查這二人可有家室。”凝神細察安平舉動,卻發覺她的一雙妙目,十有八九之時倒都是笑吟吟地凝望在孟麗君身上,心底驀然間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莫非……平兒喜歡之人……竟是……竟是明堂?”又是驚駭,又是好笑,心中越發留意。
一時丫鬟進來傳話道:“夫人說,暖冬樓裡業已預備妥當,有請老爺及衆位賓客。”孟麗君笑着起身道:“可算是妥了!咱們這便移步,正正經經作詩去。”當下引着衆人出了梅雪廳,來到後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