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劉燕玉應道:“是。”凝神回憶道:“昨日奴家藏身櫥中,等了約莫一頓飯工夫,聽得外間腳步聲響起,爹爹的聲音道:‘後日便是她十週年忌日了,一轉眼間,竟已過去了十八年。’陸師爺道:‘祭祀用品,屬下都已備齊。還請侯爺珍重身子,莫要太過悲傷。’爹爹嘆道:‘當年我若早知道天不假年、她那時只餘下八年的壽命,便決計不會採用這樣按部就班的手段。唉!我這一顆心,早在十年前聞聽噩耗時,就已死了一半。先時想着她尚有一線血脈未絕,到底還有些許指望,如今兩年多了,這希望卻是越發渺茫了……’說着又是長長一聲嘆息。奴家……奴家從未聽過爹爹說話語氣這般的頹唐惆悵,也不知道他口中提到的這個人,究竟是誰。”說到這裡,忐忑不安,擡頭向孟麗君望去,生怕她爲此嗔怪。

蘇映雪聽到“後日便是她十週年忌日”一句,便已猜到此人是誰,轉頭望了孟麗君一眼,目光中滿是驚詫。孟麗君已然知曉劉捷對孃親的一片癡情,於此倒不覺奇怪,道:“無妨,你繼續說罷。”劉燕玉遲疑道:“接下來的話語,數次提及酈大人名諱,奴家只恐多有不敬……”孟麗君微笑着鼓勵道:“劉小姐不必顧忌,只管如實說來就是。”

劉燕玉道:“是。奴家聽陸師爺勸解道:‘據打探所得可靠消息,酈君玉曾在兵部當衆宣稱,說定能在八月之前拿下昆明、結束戰事。侯爺無須憂慮,到時必能尋得那人。’爹爹道:‘話雖如此,我心頭卻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異樣感覺。近來不知怎地,這股子不安越發強烈了,隱隱預感此事未必就能如我所願,只怕會多生周折。’停得片刻,隨即喃喃自語道:‘嗯,八月之前就能拿下昆明、結束戰事?’說這句話時,已然恢復了往常說話的口氣,再無頹靡不振之態。

“陸師爺道:‘侯爺,此事不可不慮。咱們若是坐等皇甫小兒得勝歸來,酈君玉不但平添一樁大功勞,手上更握有十數萬重兵,如虎添翼,於咱們的計劃可是極爲不利。’爹爹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是好?’陸師爺道:‘依屬下看來,眼下酈君玉羽翼未豐,又是一門心思放在平南事宜上,正是咱們行事的絕好機會。侯爺是成大事之人,須得當機立斷。’爹爹輕輕‘嗯’了一聲,並不說話。陸師爺又道:‘前日鍾影已然得手,有高夫人爲質,侯爺再施以壓力,高碩必然屈服,京師兵馬盡在掌中。’……”

孟麗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頭皮發麻,心頭悚然震驚,遠勝過方纔乍一聽說自己是皇甫少華自幼指腹爲婚的元配妻子之時,心底一個聲音大叫道:“不好!這陸師爺定是要說動劉捷謀反!”近來平南戰事已到關鍵時刻,她宮中、兵部兩頭奔走,爲此事殫精竭慮,兼之素來掌控監視國丈府動向的段明,又被派往武昌府打探消息,是以對於劉捷等人的戒備之心不免略有鬆懈,此刻驀地聽到如此消息,不禁冷汗涔涔。只是她素來鎮靜自持,便這般驚濤駭浪,也只在頃刻之間便已定下心神,一面沉住氣且聽劉捷如何答話,一面轉過頭去,只見蘇映雪和段亮二人皆是一片懵然,渾不悟話中玄機,劉燕玉和江氏自然更不消說,唯有榮蘭,秀眉微蹙,若有所思。

聽劉燕玉續道:“爹爹遲疑片刻,道:‘只是皇甫小兒手中的十萬兵馬,卻是不可不慮。’陸師爺道:‘屬下以爲,如今已到了魚死網破之際,早先佈置下的棋子,該當派上用場了。倘若遣人趕往武定,傳令郝南英暗中動手,將皇甫少華刺死——他是皇上親封的右先鋒,皇甫小兒自不會提防於他,定能得手——到那時大軍失去首領,成了一盤散沙,以郝南英右先鋒之職,手中能握半數軍馬,自都聽命於侯爺。至於李逆叛賊,已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收拾他們是遲早之事,不足爲慮。屬下這條計謀,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先前爹爹和陸師爺說的那些話語,奴家雖聽在耳中,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說的甚麼,這幾句話的意思可是再明白不過了。奴家聽得要刺殺皇甫郎君,直驚得手足冰冷、心慌意亂,屏住呼吸,豎起耳朵靜聽外間動靜,只盼爹爹不肯答允他奸計。不想爹爹在房裡踱來踱去,過得半晌,終於說道:‘好!就依你所言,這便去辦罷。’陸師爺答應着去了。

“過得一會,只聽爹爹又長長嘆了口氣,腳步聲響起,卻是越來越近,竟是朝着櫥櫃走來,奴家只道他發覺我在偷聽,嚇得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卻聽他開了上面一格櫥櫃,似是取出甚麼物事,隨即聽得書軸捲動的聲音,爹爹的聲音自語道:‘這些年我手握重權、富貴已極,卻沒一日是開心快活的。我今年已經四十七歲了,縱然活到一百歲,這一生又能怎樣?倒不如索性放手一搏。此事若然成功,至少我死後可與你同歸一穴,天下再無人能阻;事如不成,我便自己來地府見你,那也沒甚麼不好。’停了好一陣子,才又打開櫥櫃,似將那件物事放了回去。

“奴家聽得腳步聲漸漸去遠了,又等了一會,才從櫥中悄悄出來,心下雖然好奇,不知那上邊櫃裡究竟所放何物。待要大着膽子打開來瞧瞧,終究還是不敢,加上又惦記着皇甫郎君之事,生怕爹爹覺察,不敢久留,匆匆迴轉自己房裡。”

孟麗君捺住心神聽她把話說完,顧不得對劉捷所言所想生出感慨,趕緊截口道:“好。劉小姐不必再說,下官已然信了你的言語,這便要趕去兵部發訊傳書。”劉燕玉又驚又喜,道:“多謝大人!”孟麗君又道:“還有一事請問:小姐可知從昨日到今日,令尊國丈大人除了早朝,可曾離府外出過?”劉燕玉立時答道:“昨日不曾。今日午後奴家原是打聽得爹爹備轎出府了,這纔敢私自出來。爹爹要去哪裡,奴家卻是不知。”

孟麗君心下盤算:“劉捷出門,必是前去高府。若是今日午後纔去,此刻趕去或許還來得及。陸元凱精明過人,眼下想已發覺劉小姐私自出府之事,如放她迴轉國丈府,不論於她、於大局皆無益處。”霍然站起,道:“事情緊急,下官這便趕去兵部。只是劉小姐須知,下官雖忝居兵部尚書之位,軍政大事,到底非我所一言能決。此去兵部,下官自當盡力周旋,但如有別的大人於此事持有異議,到時說不得還要煩請劉小姐再次出面指證。”

劉燕玉面露難色,猶豫道:“奴家今日出府委實不易,只怕……”咬了咬嘴脣,下定決心道:“奴家冒昧,不知大人、夫人可否行個方便,容許奴家暫時借寓貴府數日?”江氏聞言臉色大變,輕輕推她一把,阻道:“小姐!”劉燕玉卻不理會。孟麗君正是要她這話,道:“劉小姐肯在寒舍屈居數日,那是再好不過了。夫人且請好生款待,下官告罪失陪了。”說罷翩然出房而去。

走出幾步,見絳香遠遠地站在門外伺候,招她過來,輕聲叮囑道:“你待會進去,尋個空兒,悄悄地告訴夫人,無論如何不可放這二人離開弄簫庭半步。”向身後榮蘭段亮吩咐道:“趕緊備下三匹快馬,你們二人在府外等我。”急步來到太師書房,將聽來消息言簡意賅地轉述一遍。太師先是大吃一驚,站起身踱了幾步,隨即搖頭道:“此事疑點甚多,不可莽撞,須防其中有詐。”

孟麗君卻知有些話語,是劉燕玉無論如何也編造不出的,心中已然十分確信此事,但其間內幕,一則不便,二來也不及和太師細說,只道:“此等大事,自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小婿這就要趕去高府,還請岳父設法聯絡壽王千歲及一干可靠官員。”說罷匆匆出來,攜了榮蘭段亮,一行三騎飛馬趕往提督高府。

遠遠地望見高府大門,孟麗君腦中閃過一念,勒馬停住,轉入旁邊小巷,掉轉過馬頭,向榮蘭道:“清兒,你且一個人先行過去,就說兵部接到前方加急戰報,尚書大人命你來請高提督前去議事,切記不可露出絲毫破綻。”榮蘭點頭道:“公子是怕打草驚蛇。清兒從前就去高府請過高大人數次,定不會惹人動疑。”孟麗君微微頷首,以示鼓勵。

榮蘭策馬去了,過了約莫一柱香工夫回來,搖頭道:“說是高提督生了重病、臥牀不起,出不得門。我問說生的甚麼病,門房說高大人昨天夜裡腹中劇痛,折騰了一宿,上吐下瀉,今日一早高熱不退,才請了大夫來瞧過病。我留意查看府門及前廳,並無車轎停留,劉國丈想是已經離開了。”孟麗君心中一沉,高碩正巧此時生病,着實可疑,多半是推脫之辭,如此看來,他怕是已經屈服在劉捷的淫威之下。京師兩萬重兵,除卻五千御林軍不知如何外,其餘盡在劉捷掌中,一旦發動,後果不堪設想。

思及於此,孟麗君不由慶幸方纔不曾冒冒失失親自前去,若被高碩趁機將自己拿下,那便敗局註定,再無反轉餘地。此刻形勢雖險,到底尚有幾分希望,而這希望之所在,便是劉捷此時尚不知道自己已然盡數洞悉他的圖謀,眼下所能倚仗的,也唯有這麼一時片刻的工夫。孟麗君當機立斷,急抽數鞭,撥馬向兵部衙門馳去,段榮二人緊跟在後。

到了兵部衙門口,孟麗君下馬稍息片刻,調勻呼吸,不露絲毫憂慮之色,不緊不慢地踱了進去。這日正是範寧當值,見她進來,趕緊起身迎道:“大人怎麼回來了?”孟麗君問道:“給前方平南大元帥的傳書,子靜已經送出去了麼?”範寧道:“今日晌午就送出了。”孟麗君笑道:“啊喲!是我誤事了。我忙着趕寫明日早朝奏摺,一時竟忘了還有幾句話叮囑,到此刻纔想起來,果然晚了。”範寧道:“大人若有緊要事情,可封一蠟丸,下官命人快馬加鞭趕上信使,一併送去,應該還追得及。”

孟麗君正和心意,道:“如此甚好。”又問:“今日可有何事?”範寧回道:“也沒甚麼事。就是午後高提督府差人來報,說是高提督染了風寒,要告假三、五日。”

孟麗君一驚,心道:“壞了!高碩若已差人來兵部告過假,我方纔再命清兒去提督府請他議事,豈非終究還是打草驚蛇了?”臉上依舊微笑道:“知道了。”轉身進去,穿過長廊,來到自己的理事所在。查看過四下無人,再不遲疑,拿鑰匙取出一塊巴掌大小的青銅器物。

榮蘭認得那是可調動天下兵馬的兵部虎符,不覺色變,低聲道:“公子……難道劉國丈竟當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擁兵造反不成?”孟麗君面色凝重,頷首道:“只怕就在這兩日了。如今劉國丈脅迫了高提督,京師兩萬重兵盡落他手中,朝中頃刻將生大變,眼下已是岌岌可危的局面。”略頓了頓,說道:“我這裡有一付千斤重擔,要交託給你們二人。是生是死、是成是敗,就全倚仗你們了。”說罷對着二人長長一揖。

段榮二人又驚又急,對視一眼,一齊跪倒。榮蘭道:“公子但請吩咐,清兒怎麼受得起公子大禮?”段亮道:“段亮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當完成主人託付。”孟麗君十分感動,扶起他二人,卻搖頭道:“此事當以智取爲上,不必心存‘拼命’之想,不到萬不得已,切記不可硬拼。這一路之上,段亮你處處行事都要聽從榮清吩咐,千萬頭腦冷靜,不可蠻勁發作,誤了大事。”將虎符交予榮蘭,又細細叮囑了一番。

榮蘭一一答應了,隨即想起一事,拉了孟麗君手道:“公子,我們這一去,少說也得一、二日工夫。京中情形必然危急萬分,劉國丈又與公子結有宿怨,必定頭一個要爲難公子,教人怎麼放得下心?公子不若同我們一道出城去,過得一、二日待勤王之師到了,再一同回京救援。”

孟麗君鬆開她手,踱至案前,取過一方素箋,一面信手寫下幾個字,一面淡淡地道:“倘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我也不來怪她,只是清兒你該知我,怎麼也拿這等話語相勸?我是朝廷的兵部尚書,職責在身,原就義不容辭,更何況此事我多少負有失察之責,越發當盡心補救。你不必多言。”

榮蘭見她面上流露出淡淡的責備之意,話語雖輕,語氣十分堅決,知她心意決絕,不可圜轉,不敢再勸。想了想,把頭髮披散開,將青銅虎符藏匿於發間,再重新束好頭髮。孟麗君微微點頭,待箋上墨跡幹了,取出白蠟,就着燭火化開,封作一個蠟丸,道:“好了,走罷。”出到外廳,將蠟丸交於範寧,道:“有勞子靜了。”範寧自遣人前去追趕信使。

一行三騎出了兵部衙門,走出兩條巷子。孟麗君從袖中取出盛了“易姿丹”的玉瓶,遞給榮蘭,道:“一切小心。我在京城等着你們。”榮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公子放心,清兒一定不負重託。”掉轉馬頭,和段亮策馬南去。孟麗君望着她二人的背影,沉思片刻,也不回太師府,撥馬急向皇宮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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