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麗君穩了穩神,意識到困擾皇帝的心結必在此處,若能借機引他傾訴出口,自己再從旁開導勸解,或能就此解開他心結。於是故意說道:“似穆兄這般‘皇帝中的異數’,小弟卻覺十分可敬可佩,令人心折。但穆兄從前既曾立下如此誓言,而眼下後宮卻是這等局面,其中想必另有緣故罷?”
皇帝臉色一黯,起身踱了幾步,轉過身來,卻道:“不論出於甚麼緣故,到底都是我自己未能遵從當初誓言,以致留下了畢生之憾。”說着重重地嘆了口氣,話語中滿是懊悔無奈之意。神思恍動,聲音漸轉低沉,緩緩說道:“我十八歲那年,母后頒旨召告天下,要爲我選立皇后。不但王公大臣府上年滿十五、未曾許配人家的女孩兒都給召入宮來,只因舅媽來自民間,我還蹭着母后在民間百姓中選出了一批秀女。
“眼見選後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卻犯起愁來:那麼幾百個秀女,放眼望去,一片鶯鶯燕燕,看得人眼花繚亂,選後那日時辰又十分有限,我要怎樣才能分辨出,哪一個纔是我尋尋覓覓的伊人?想着想着,我忽然心頭一驚,生出了一個從前不曾慮及的念頭:倘若這幾百個秀女,皆是一色的庸脂俗粉,竟沒有一個能合我心意之人,卻又如何?
“我越想越覺可能,越想越是驚慌,翻來覆去一宿未眠,心中戰戰兢兢,只存了萬一的指望,唯願上天垂憐,賜我得償所願。到了天亮時,便再也躺不住了,悄悄喚來一名小太監,命他和我換過衣衫,睡在龍牀上假冒是我,而我自己,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乾清宮。
“我隨便尋了個藉口,來到秀女們居住的鐘粹宮,四下裡留意查看。見了十幾位秀女,都不中意,心頭正覺失望,忽然聽見從另一側偏殿裡傳來爭吵聲,宮女太監們都蜂擁過去觀看,我便也湊熱鬧地跟了過去。只見爭執的雙方,一方是兩個女子,一個容顏極美,一個嗓音清亮,另一方只有一個紅衣女子。聽旁邊宮女們議論,這三人來頭都不小,那美貌女子乃是吏部侍郎安千銑之女,正是母后十分中意的皇后人選之一,那嗓音清亮者則是衛國將軍趙棟之妹,而那紅衣女子,卻是吏部侍郎劉捷之女,正是後來的皇后劉燕珠。
“我和一班小太監、小宮女擠在一處,這些人地位低微,根本不認得我。聽那趙氏大聲說道:‘我們姐妹在這裡說悄悄話,幹你甚麼事兒!莫非是嫉妒我們姐妹同心,害怕你一人勢單力孤,將來爭寵爭不過我們姐妹?’安氏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想是有些不安,悄悄拉她衣袖,趙氏卻不肯罷休,聲音反越說越大。
“我聽了一會,才聽明白。原來此番入選的秀女中,安氏容貌出衆,趙氏歌喉婉轉,衆人皆道二人縱不封后,日後在宮裡也必有一席之地。她們二人方纔已私下結爲金蘭姐妹,盟誓說將來不論誰得了皇帝寵愛,必要引薦另一人,務使恩澤同享、雨露分沾。正說到盟約誓言時,劉氏恰巧進來聽見了,冷笑一聲,嘲道:‘好一對情深義重的好姐妹!’口氣中滿是譏諷之意。趙氏不忿,於是吵鬧起來。
“趙氏罵了半晌,劉氏卻一言不發,眼見圍觀之人越來越多,仍是一副氣定神閒、毫不在意的模樣。待趙氏說累了停頓下來,她才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嫉妒你們姐妹同心,恩澤同享、雨露分沾?嘿嘿,真是天大的笑話!這樣的姐妹,我幸好沒有!’說罷轉過身去,圍觀衆人自發讓出一條道來,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望着那一抹漸漸遠去的紅影,只覺驚喜交集。聽她言語,自是十分反對所謂‘恩澤同享、雨露分沾’的,何況她的容貌雖略略不及安氏,卻也是一等一的美貌,更兼氣質冷傲高華,與衆不同。我那一刻便在心底下了決定:此番必要立她爲後,旁人我一個也不要!”
皇帝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若有所思,隨即搖了搖頭,接着說道:“選後那日,我終於如願以償立她爲後。人人都以爲,我定會再選出幾個美人,封作妃嬪,以充後宮,我卻異常固執,堅決不肯再立皇妃。母后無奈,只得作了折中之策,由她作主,留下其中二十名品貌出衆的秀女,不加封號,暫充宮女。我不好過於違拗母后的意思,心想我反正不去碰她們,便留在宮裡,也沒甚麼。於是只從秀女名單裡將安氏和趙氏的名字劃了去,其餘的也就隨母后去辦了。
“新婚燕爾,我對劉氏寵愛有加,加上大婚之後我開始親政,第一次手握重權,心中也着實得意,便依了她的心意,升了她父親劉捷的官位。現下回想起那時候我的所作所爲,都不覺驚出一身冷汗,只怕和‘無道昏君’也相去不遠了。可那時的我,卻一心只覺,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只要她喜歡,便依從了她,又有何不可?
“婚後半年,我一直寵着她,將後宮衆女視作無物。到第二年開春,她有了身孕,我歡喜無倫,一心企盼着這個孩子的降生。後來她身子漸重,不便侍寢,我也毫不在意,依舊每日宿在坤寧宮,不再要她侍寢,只每日睡前摸摸她腹中的孩兒,和她談談笑笑,說說將來孩子該取個甚麼名字。我只當日子會一直這麼快快樂樂地過下去……想不到……想不到……”一時情難自已,說不下去,仰起頭來,強忍着不令眼淚落下。
孟麗君見皇帝如此,知道此事必是傷他極深,令他心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這時不宜胡亂開口,免得言辭不當、適得其反,只靜靜地望着他,目光中滿是憐惜勸慰之意。皇帝過得片刻,已然穩住心神,續道:“……有一日我偶染風寒,不想令她爲我擔憂,就沒告訴她,又怕她也沾染上,孕婦身子最弱,禁不得病痛,於是夜間也不便留宿她寢宮,只是對她說,國事繁重,我就在乾清宮自己安歇了。
“不想那次風寒一直拖了五、六日,我怠進飲食,又服了好些補藥,弄得虛火上升,十分難受,不過病總算是好了。我興沖沖地趕去坤寧宮看她,和她說了好一陣子話,那時已是仲夏,氣候悶熱,她午後照例要沐個花瓣浴,我便躺在榻上等她。殿裡空空蕩蕩,我把宮女內侍都打發出去,正在半睡半醒間,忽覺有一人進來,走到我身邊,我伸手去拉,輕輕喚了聲:‘珠兒。’將那人拉入懷中,眼睛卻還未睜開。過得一會,那人低聲喚道:‘皇上……’我驀地一驚,睜開眼來,那人竟然不是她……而是她的貼身侍女蘭心!
“我當即變色,喝道:‘大膽賤婢!竟敢抗旨不遵,想找死麼!’蘭心嚇得魂不附體,伏在地下連連叩頭,道:‘是娘娘……是娘娘命奴婢進來……服侍萬歲爺……’我宛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滿腔慾念登時化作烏有,一肚子的怒氣也消散開去,只覺渾身涼津津的,竟是一絲兒旁的知覺也沒有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彷彿聽見她的哭聲在耳邊響起,終於回過魂來,只見她和一屋子宮女內侍圍着我,她哭得梨花帶雨、花容失色。我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厲聲道:‘其他人都滾出去!’待餘人散盡,我瞪着眼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是你命蘭心進來服侍我的麼?’她似乎仍然不解我的意思,哭道:‘臣妾素日看蘭心這丫頭知冷知熱、善解人意,不想她還是毛毛躁躁,竟然驚撞了聖駕。臣妾管教無方,願領罪責……’我聽她還是這般言辭,撇開她手,一顆心越發冷作了寒冰,心底一個聲音卻在狂笑:原來從頭至尾,都是我一人在自作多情,她竟是壓根兒不懂我的一片心意。我一心一意,以爲她便是我那‘衆裡尋她千百度’的伊人,不想,我終歸錯了……”
孟麗君插口問道:“穆兄這一片心意,難道竟不曾說與……嫂夫人知曉麼?”皇帝搖頭苦笑道:“怎會不說?夫妻相對、別無外人時,我也曾多次表明心跡……本以爲她當能理解我的心意,不想她到底還是不肯信我。哈哈,這原也難怪,只因人人都說,帝王無真愛,是以我身爲皇帝,不論再如何付出一片真心,到頭來,這世上仍無一人肯信我!”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中已滿是憤懣無奈之意。
孟麗君脫口而出道:“我信的。”話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皇帝聞言大喜,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她手,喜道:“明堂與我果是同道中人。”孟麗君給他握住手,一時心頭竟如小鹿般輕跳不已,手上臉上俱都發熱。她從前也曾多次與他人攜手,心中一直坦坦蕩蕩,別無他念,便與皇帝,這也不是第一次給他握住手了,但如此刻這般生出諸般異樣感覺的,卻還從未有過,不覺有些心慌,忙不迭抽出手來。
皇帝愕然道:“明堂,你這是怎麼了?”孟麗君一驚,穩住心神,若無其事地笑道:“穆兄手緊了些,小弟的手有些兒疼呢。”岔開話題,問道:“後來又怎樣了?”
皇帝憶道:“……後來……經歷此事後,我傷心失望、心灰意冷,再不踏足坤寧宮。誓言既已無法兌現,我便開始自暴自棄起來,日日借醇酒美人澆愁,可是每當我多寵信了一名美人,心裡卻反多出一分不寧。午夜夢迴時,望着身邊一張張不同的面孔,我捂着心口問自己:這當真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我難道就真要一輩子這樣下去嗎?
“一個月後,坤寧宮傳來消息:劉後小產,生下一個成了形的男胎。我的心一揪,那是我曾心心念念企盼着出世的孩兒啊,不論如何,孩子總歸是無辜的,居然就這麼沒了……我再也忍不住了,趕去坤寧宮探視她。才一月不見,她容顏清減,臉色蒼白,竟似換了個人。我望着她的睡顏,這大半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都逐漸回想起來。我本是個念舊重情之人,當日原是一時氣極才一怒之下將她拋開,這時一旦見了面,哪裡再狠得下心來?何況她乍失腹中胎兒,想必傷痛欲絕,這其中未必沒有我的錯處。於是我與她在人前恢復了從前的恩愛模樣,只是,唯有我自己心中有數,在我心底深處,有一塊異常珍貴的東西,已經破碎失去了,再也無法彌補。
“……再後來……自她小產後,太醫診治出,她多半已無法受孕了。她不肯信,二、三年內,一味進補服藥,終歸無用,便依了母后的意思,笑盈盈地提出,要爲我納妃。我早料得她會如此,心裡倒也並不如何失望了,於是無可不可地答允下來,這便有了溫、李二妃以及現今後宮中的一干妃嬪。”
孟麗君點點頭,仔細想來,皇帝的後宮其實並不多:劉後李妃一死一廢,如今妃位上只有溫妃一人,其下有封號的夫人、美人等也不過六、七人,多是五、六年前所立,較之歷代皇帝的後宮,已是少之又少了。想起一事,微笑着問道:“小弟自然相信穆兄所言。只是坊間傳聞,卻道我們這位萬歲爺,是個不折不扣、溫柔風流的多情種子,這又是甚麼緣故?”
皇帝一哂,道:“是麼?市井流言,能有幾分可信?我也猜着了,明堂這麼說,必是爲我臉上好看,甚麼‘溫柔風流、多情種子’,嘿嘿,多半是‘貪花好色、風流薄情’罷?我品性如何,是薄情還是專情,自己心裡明白、得一知己瞭解,餘願足已。似我等這樣特立獨行之人,還在乎天下悠悠衆口如何說辭麼?從來都是‘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心中既然無愧,又何須在意?”
孟麗君擊掌讚道:“好個‘特立獨行’!好個‘心中既然無愧,又何須在意’!穆兄所言,深合小弟心意。”聯想到自己最初爲了申冤救父,這才女扮男裝趕考應試,而如今位居高位一載有餘,做出了數樁轟轟烈烈的大事,才華抱負得以一一施展。現下就算已經昭雪冤案,達到了最初改裝的目的,自己卻仍然不會情願再重回閨閣、接受重重束縛。然而男裝一世談何容易?將來一朝不慎,露出了馬腳破綻,天下悠悠衆口,必是罵得多、贊得少的。但只消自己心裡明白,又何須在意這些!
皇帝嘆道:“只有明堂你纔會這麼說,若是舅舅……唉!我雖對他敬重有加,這些話語,卻是斷斷不敢向他吐露的。他耿直清正,卻不免過於古板狷介了些。他若聽了我這話,必會板起面孔,正顏勸諫,決計不能理解我的想法。這原是前幾日……劉後……過世,我追憶回思十載夫妻情分,傷痛悲苦之餘,竟重又勾起往事。這些話語在我心底鬱積了十年,一直不得排揎,今日親口說出,心頭總算舒服多了。”
孟麗君靜聽皇帝將滿腹心思訴罷,只覺自己有些話語,也是一直沉於心底,不得人傾聽,此時正好藉機一吐爲快。沉思片刻,先開口道:“我適才聽穆兄轉述往事,亦不覺對那景夫人心生仰慕。如此超凡脫俗的奇女子,世上果然罕有。”皇帝頷首,喟然道:“是啊。”孟麗君話鋒一轉,卻道:“只不知穆兄是否想過,似這等奇女子,爲何普天之下統共也沒有幾人?”皇帝一怔,似是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
孟麗君微微一笑,說道:“穆兄自認是‘皇帝中的異數’,歷朝歷代的皇帝,多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美人無數。帝王如此,朝中百官自然也多是三妻四妾的;官員如此,鄉院縉紳自也以多納妻妾爲榮;就連那行乞爲生的齊人,竟也有一妻一妾,可見民間亦是如此。
“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我心中卻時常在想,世上有幾個男子,會肯設身處地替女子着想?試問,倘若這世間陰陽顛倒、秩序對換,一個女子可以娶好幾個丈夫,而每個男子都必須從一而終,那在男子……在我們男子心中,又會是怎樣的滋味?可會願意與他人分享自己的妻子嗎?”皇帝聞言一臉震撼,不由張大了嘴,卻將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語,一字一句都聽在心裡,細細琢磨。
孟麗君停頓片刻,說道:“自然是不願的。因此,每個女子在心底深處,理所當然也是不願和他人分享丈夫的。由此而推,世上的每一個女子,若皆能依照她們心底深處的願望一般生活,她們其實都已是那超凡脫俗的奇女子了。
“然而,自古以來,‘乃生男子,載寢之牀,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女子自小便由各種方式灌輸以柔順服從的品性,既須遵‘三從四德’,復有七出之過,何曾有過半點自主由心的權力?若不如此,必將遭千萬人唾罵,尋常之人,多是屈服了的。也只有似景夫人和穆兄這般,視天下悠悠衆口如無物之人,方能真正超脫凡俗,依照心中真正想法而行,成爲一代傳奇。
“至於那些不能免俗之人,我依舊相信,她們大多也曾努力過、抗爭過,只是由於種種原因,最終不得不放棄了。她們不得不一面強忍心頭酸楚、一面笑盈盈地分享同一個丈夫,她們的心,必也是痛苦的。若連這最基本的抗爭和痛苦都不曾有過之人,那便實在是自輕自賤、自甘墮落之人,我是決計瞧不起的。”
皇帝不覺輕輕點了點頭,孟麗君察言觀色,趁勢說道:“據我看來,皇后娘娘雖不是穆兄昔日誓言中那般的奇女子,卻絕不是自輕自賤之人。身爲皇后,她所承受的壓力,較之尋常女子大了不知有多少倍,她的所做所爲,本也是情理中事。有很多事情,穆兄你能做到,卻不能一味強求她人也必要做到的。總之,若能設身處地多爲她人想想,自己心中亦不會過於執拗了。”
皇帝聽了這話,登時頗爲動容,嘆道:“枉我與她夫妻十載,竟不如你知她心意。明堂,你來看。”起身從牀前取過一份紙箋,遞與孟麗君,沉聲道:“這是……從她懷中發現的……上面那幾個字,還是當年新婚時我爲她所寫……想不到她竟精心保存了十年……”說到這裡,淚光盈然,背過身去。
孟麗君接過一看,字跡如新,竟是“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這幾個字。遙想當年皇帝寫這字幅之時,他們夫妻該是何等濃情蜜意,劉後將這字幅珍而重之地保存了十載,自盡前還拿出來看過,必是在回憶那時的美好光景,不覺也嘆了口氣。
忽然發覺紙箋的背面似也寫了些甚麼,翻轉一看,娟秀的筆跡寫道:“妾爲逆臣之女,怎堪再侍君王?伏請萬歲念及十載恩情,垂憐妾弟奎璧。若得破格開恩,饒其不死,妾來世結草銜環,報君深恩。”孟麗君一驚,怪道皇帝依律裁處一干罪臣,卻對劉奎璧網開一面,原來是因劉後臨死遺願。想起那荒唐糊塗的劉“國舅”,心中倒也無甚惡感,不動聲色將紙箋翻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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