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慌急中我們母女二人坐了那車伕的馬車先出城去,站在城外橋頭等候小姐和蘭兒。過不多時,便另有一個車伕上來招徠生意,娘心想先前那車伕的馬車窄小,坐不下四個人,自然要另僱一輛車,便要他候在一旁稍待。等了大半個時辰,仍不見小姐出城,我們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進城去尋,又不敢違拗小姐的吩咐,只得站在原地繼續等待。
“又過了一會,遠遠地看見一隊軍士出了城門,一路向東搜查而來,眼看就要到橋上了,娘還不肯走。我知我們母女二人容貌到底異於常人,橋上過往行人尚且不住盯着我們看,等那些軍士到了眼前,必定瞞不過去,倘若被擒,反而連累小姐。便將娘拉到車裡,說道:‘小姐說過,萬一路上走散,便到湯郎鎮會合,不如我們先去湯郎鎮好了。’娘也無奈,只得依了。
“於是乘了那僱來的馬車連夜趕路。不想那車伕是個新手,地形不熟,路上竟迷了路,等到天亮時才發覺走的方向不對,只好掉轉馬頭向北走。這麼一耽擱,到得湯郎鎮時已是下午太陽落山的光景了。我和娘不敢怠慢,便一個一個碼頭地去打聽。說來也算幸運,才問到第二處碼頭,便有船家告訴說,有這麼兩個人,剛上了前面一條船,才走不到一柱香的工夫。我和娘大喜,連忙僱了最好的船去追,一路許下高價,不住催促船伕快行,卻不知爲何,怎麼追也追不見你們。”
孟麗君聽她這麼一說,回想當日在湯郎鎮陰錯陽差的錯過,不由輕嘆一聲。那時自己一時大意,被那船伕誆騙上船,卻不想才一離岸,蓉姨母女就到了,又僱船去追自己,可自己行不幾裡便移船靠岸,原路回到湯郎鎮裡,反倒落在了後面,她們一路前行追趕,卻如何能追得到?雖然次日自己便探得消息,僱了船東去,但當時銀子有限,僱的不是最好的船,哪裡還能追得上前一天便已離開、更許了高價快行的好船,自然越追越遠了。
心中感嘆,卻不打斷蘇映雪說話,聽她繼續說道:“在江上行了四、五日,沿途各地碼頭都張貼了榜文圖像,要緝拿小姐。江邊搜查得緊,我們便一直躲在船艙裡不敢出來,倒也有驚無險、一路無事。我們只是擔心小姐,不知你們女扮男裝,是否當真可以掩人耳目……”孟麗君微微一笑,心道:“女扮男裝、掩人耳目,又哪裡是甚麼難事了?這一路上,我們最大的難處,便是沒有盤纏。不過千辛萬苦也都過來了,雪妹既然不知,我又何必說出來令她爲我難過?”
聽蘇映雪說道:“又過了七、八天,依舊沒你們的消息。船到重慶,船伕便不肯再向東行,我們只好另僱一隻船,繼續向東追趕。娘每日日間精神渙散,跪在船頭,對着江水求佛唸經,求懇老天爺保佑小姐平安無事,夜裡睡不着覺,連夢裡都在呼喚小姐,我無論如何勸慰,也不頂事。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的希望一天天下沉。
“一日,娘在船頭呆呆地望着江水,我又勸娘道:‘吉人自有天象,小姐定然平安無事。她們必是向着京城去了。咱們便也去京城,到了皇甫老爺府上,自然見到小姐了。’娘楞了半晌,方道:‘也只有如此了。’於是我們繼續東行,思量着到了前面大地方,再僱車北上京城。
“船行了三、四日,到得一處所在,船伕不肯前行,說是前頭水賊猖獗,殺人越貨、奪人財物,前些時日已出了幾起命案,官府也管不了。娘不信,一心想着早日到京城,許了他許多銀子,那船伕還是不允。我們只得離舟登岸,順着河道走去,盼着能再僱得一隻船。走了約莫一頓飯工夫,果然前面岸邊橫着一隻船。我和娘大喜,便上了船……”
孟麗君跳將起來,低聲呼道:“上不得!那定是賊船。”蘇映雪兩行清淚流下,哭道:“君姐,你那時若在就好了,娘也不會被那兩個賊子害死了。”孟麗君坐下,替她拭去眼淚,道:“妹妹,你別傷心,慢慢說下去。”
蘇映雪勉強抑住淚水,說道:“那船上有一老一少兩個船伕,都不是好人。他們將船劃至江心,使了個眼色,突然將槳往船上一拋,哈哈大笑。那老的笑道:‘妙極,送上門的肥羊,這般水靈清秀的,老子還是第一回見着。真是妙極!’娘吃了一驚,喝道:‘你們想幹甚麼?’那老的道:‘幹甚麼?老子父子兩個都是幹水上買賣的。平日裡劫財劫色,見到的漂亮妞兒多了,也不當一回事,從來不留活口。今日你們這兩個妞兒,小的固然生得美,大的也不遜色,老子兩個不捨得殺,要留下來慢慢享用……’”她聲音越來越低,卻包含着極大的恨意。
“我和娘驚得呆了,這種事情連聽也不曾聽過。那年輕的湊過來,盯着我們看了半晌,臉上滿是不懷好意的笑容,說道:‘爹,這大的不錯,就歸你了,我要這個年輕的妞兒。’那老的罵道:‘兔……兔……,跟你爹搶人。算了,這兩個女人太漂亮了,是拿來做長久夫……夫妻的,要那小的跟我,她未免心裡不樂意,就便宜你小子啦。’那年輕的便嘿嘿地笑。”
孟麗君越聽越是不安,叫了聲“妹妹”,卻說不出話。
蘇映雪道:“我們哪裡受得住這些風言風語,娘跳起來,喝道:‘你們若是要銀子,都在這包袱裡。我母女二人的清白名聲,萬萬不可毀在你們手中。若是用強,我母女便跳河死在這裡。’說着將包袱向他們扔去,身子已站在船沿,我也跟着站了起來。
“那父子兩個料不道我們這般剛烈,也不願我們就此死去,拿了包袱,對望一眼,那年輕的尚自猶豫不決,那老的道:‘先看看東西再說。’兩人打開包袱,頓時驚得呆了。那老的拿了一串明珠,道:‘這串珠子就值二千兩銀子。’那年輕的碰碰這個,拿拿那個,樂得嘴也合不攏,笑道:‘爹,咱們發大財啦!’
“他們翻來看去,忽然從一件衣衫裡抖出一封信函,那老的拿起來,‘咦’了一聲,道:‘這是甚麼?“孟小姐親啓”,是送你這小妞的情書麼?’娘這纔想起,包裹裡還放了小姐當日換下的衣衫,皇甫少將軍遣人送來的救命書信也在裡面。方纔一時情急,不曾細想,將包袱扔出,這封信落在他們手中,更不知會生出多少事端。”
孟麗君驚道:“那封信你們不曾毀去麼?我當日曾囑咐將信燒了的呀。”蘇映雪嘆道:“我們那十幾日過得誠惶誠恐、心神不寧,哪裡還有心思想到這上頭去?若不是他們東翻西找地抖出書信,我們只怕早都忘了還有這麼一回事。娘知道事關重大,衝將過去,叫道:‘把信還我!’伸手去奪,卻被那年輕的擋住。那老的一面拆信一面道:‘難道不是這小妞的情書,倒是這大妞的不成?’娘只是大叫:‘還我書信,還我書信!’
“那老的飛快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你們原來是雲南孟提督的家小,那小妞就是孟家的千金小姐了。你老子帶兵打仗,卻打不過投降了,皇帝要抄你們的家,給這姓甚麼皇甫的知道了,派人送信叫你們逃,你們便逃到老子手裡來啦。難怪這兩天鎮上來了一羣兵,老子還以爲是衝着我父子來的呢,躲了起來,原來是抓你們來啦。哼哼,就算我父子放過你們,連人帶信交給岸上那些人,你們也一樣活不了,和這姓皇甫的一道是欺君死罪。不如就從了我們父子,這些珠寶首飾,四個人一輩子也享用不完,大家一起逍遙快活去吧。”
孟麗君哼了一聲,道:“他嚇唬你們呢。他們自己是官府要拿的水賊,又怎敢解你們去見官?”蘇映雪睜大一雙妙目,道:“原來……原來他在嚇唬我們,娘卻信以爲真了。我想,交給官府,他們定會把我當做了小姐,代小姐一死,我甘心情願,但勢必連累了皇甫老爺一家,那萬萬不可。”孟麗君心中感激,伸手握住她手。
蘇映雪道:“娘也是這般思忖,默然不語。那老的見計謀達成,又當我們同意了,伸手便來拉娘,娘掙扎不過,被他拉進艙裡。那年輕的一臉詭笑,慢慢向我逼近,我心中惶急,想要投江,又擔心娘,拔出一根簪子,對着咽喉,道:‘你再近前一步,我便自殺。’那年輕的呆了一呆,想不到我依舊不從,不敢逼近,道:‘待你娘從了我爹,咱們再洞房花燭不遲。’
“我站在船沿,一步不敢動,手中的簪子也不敢放下,他不前進,卻也不後退,兩個人就這麼幹耗着。忽然,艙中傳來一聲慘呼,我聽得是孃的聲音,驚道:‘娘,娘,你怎麼了?’娘沒回答。我要去艙中看,走了兩步,又急忙退回,那老的已氣喘吁吁走出艙來。那年輕的問道:‘爹,怎麼啦?’那老的道:‘賊婆娘好生惡毒,覷空將信搶了吞下肚去不說,還用刀子刺傷了老子。’我叫道:‘我娘呢?你這惡人將我娘怎麼了?’那年輕的卻驚道:‘爹,你傷在哪兒,不要緊罷?’那老的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你娘死了,見閻王去啦。’” 孟麗君不由“啊”的驚呼出聲。
蘇映雪道:“我手一軟,‘噗’的一聲,簪子掉進江中,哭了出來,叫道:‘娘,娘!’那老的道:‘這小妞不能留活口,孩兒,你去將她殺了。’那年輕的瞧了我一眼,道:‘爹,她娘反正死了,留她一命,也不打緊。’那老的怒道:‘沒出息的兔……咱們有了這一大筆銀子,甚麼樣的女人找不着?你爹殺了她娘,她能跟你一輩子嗎?留着總是禍患。’那年輕的道:‘銀子雖多,這般美貌的女人可再也沒有了。’那老的大怒,道:‘你不肯動手,老子親自動手。’說着便要上前,卻被那年輕的擋住。
“我心中悲痛欲絕,對這兩個惡人恨之入骨,心想那年輕的不殺我,決計不是對我好。娘既然給他們害死,書信也已經毀了,我反正是不想活了,不如投江自盡,保全清清白白的身子。況且我一死,他們只當孟家的小姐死了,便沒人再對小姐不利。孃的仇我不能報了,那也是無法可施,好在天理輪迴,報惡不爽,這兩個惡人到頭來必定惡有惡報、不得好死。我向艙裡望了一眼,心道:‘娘,你等等我,女兒跟你來啦。’縱身跳入江中,身子沉了下去,喝了許多江水,迷迷糊糊聽見那年輕的在船頭連聲呼叫,便甚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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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映雪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怔怔地瞧着地下,想起那日九死一生的經歷,居然能活到此刻,和小姐相會,實在難以相信。
孟麗君歉然道:“雪妹,都是我不好,害你受了這許多苦楚,又連累蓉姨喪命。”蘇映雪回過神來,正色道:“小姐說哪裡話。老爺一家待我母女恩重如山,便是粉身碎骨亦毫無怨言。娘雖去了,但她若知小姐安然無恙,心中必定歡喜無限。姐姐又何必自責?”孟麗君心頭一熱,知道和蓉娘母女的這份生死以之的情義相較,甚麼感激的言語都是贅言,說道:“天幸你投江未死,想來必是太師恰巧經過,救起了你,又認作義女,視同己出。”
蘇映雪嘆道:“姐姐甚麼事情都能料對。那日我投身江中,只道必死無疑,哪知昏昏沉沉中,竟然醒了過來。見一個老者正瞧着我,那就是太師了。我那時不知他的身份,擔心又落到甚麼惡人手裡,便掙扎着要起身。他止住我,問我叫甚麼名字,家住哪裡,爲甚麼會投身江中。我瞧他不象惡人,卻也不敢說出真相,只說和母親從雲南而來,前往京城投奔親戚,不想誤上賊船,母親被害,我不堪受侮,投江自盡。他十分驚訝,又憤怒異常,霎時間顯出一股威猛的氣勢,令人不敢直視,我給嚇住了,話也不敢說。他隨即臉上現出憐愛的神情,柔聲和語地安慰我,叫丫鬟服侍我喝藥休息,就出去了。我後來才知道,他將地方官員責斥了一番,令他們限期之內剿滅水賊,追查殺人兇犯。
“我將養了十幾日,身子已大好了。太師每日裡都來瞧我,話雖不多,但我瞧得出他打心眼裡關憐我,就如慈父一般護愛我。他待旁人都很嚴厲,只有和我在一起時,他眼裡纔有這麼一絲半絲的柔情,偶爾會微微一笑。有一日他私下裡告訴我,已故的太師夫人和他相識之初,也是被他自江中救起,而我自江中救起時,那副柔弱無助、楚楚可憐的模樣,更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四十餘年前的那一幕。”孟麗君“哦”了一聲,心想太師夫婦伉儷情深,一往至此。忽然心中一酸,想起了爹爹和孃親的往事,娘雖早去了,可爹爹這一生一世,難道不是一直記掛着娘麼?
蘇映雪接着道:“我自幼無父,老爺待我雖好,娘卻不讓我太過親近。此刻娘又離我去了,一個人孤單悽苦,卻有一個人象父親一般地待我,疼我愛我,憐我惜我,教我怎能不心生感激?可我那時雖不知他的確切身份,卻知必是朝中要員,我身份低微,哪敢抱有甚麼指望?便連想也不敢想。直到那日裡,他告訴我他和去世夫人的往事,說見到我就象見到了往昔的夫人,他知我孤單一人,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義女。我當即跪下磕了三個頭,叫道:‘爹爹。’他大喜,撫摩我頭髮,道:‘好女兒,乖女兒。’將他的身份告訴我。我聽得他乃是官居極品的太師,驚得呆了,記得曾聽老爺滿懷敬仰地說起過太師,沒想到我竟有機緣見到他老人家,還拜他爲義父。
“我聽爹爹說,他此番南巡,一則打聽前方戰事,二來沿途視察各地災情,安撫民情,順便回鄉祭祖。現下前兩方面都進行得差不多了,前面已到家鄉,他要到祠堂祭祖,並正式收我爲義女,改作梁姓,從此我改名樑映雪,他便喚我雪兒。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太師之女地位榮耀尊貴,可是我一點也不稀罕,我只是高興有了一個疼我愛我的好爹爹,享受一份從來沒有的父愛。”
蘇映雪又道:“太師生性不喜奢華,更嚴禁地方官員奢靡鋪張,那次祭祖根本沒有排場。他在香爐裡插三根香,磕了三個頭,命我跪下,磕七個頭,再向他磕三個頭,叫聲‘爹爹’,他在族譜裡添上‘樑映雪’的名字,我便正式成了太師之女。我們便一路回京了。”
孟麗君突然插口問道:“那麼回京途中經過湖廣武昌府咸寧縣之時,妹妹該是和太師在一道了?”蘇映雪一楞,不明其意,道:“是啊。怎麼啦?”孟麗君道:“沒甚麼。只是我那時正在咸寧,差一點還要攔下太師的轎子告狀呢。但細一思量,並無勝握,終究作罷。”
蘇映雪“啊”的一聲,心中頗爲惋惜。過了一會,續道:“自認作父女之後,我本想求肯爹爹遣人四處打聽小姐的下落。可轉念一想,小姐畢竟還是朝廷欽犯的身份,失散了這麼久,小姐定然另有盤算。我若冒冒失失說將出去,只怕擾了小姐的打算、反而不好。不如到了京城,尋到皇甫老爺府上,自然能與小姐重逢。
“回到京城,我便和爹爹說,兵部皇甫侍郎是我孃的遠房親戚,當日我們母女一路上京,就是要投奔他家的。求爹爹代爲周旋,容我與皇甫侍郎見上一面,告知我孃的噩耗。爹爹聽了,嘆口氣道:‘皇甫敬已被皇上革去兵部侍郎的職位、貶爲庶民,現下已經不在京城了。’我大吃一驚,還要再問,爹爹道:‘朝廷的事情,你一個閨閣女孩兒哪裡能懂?既是你的遠房親戚,日後爲父自會設法,讓你們見上一面。’我也無法,只得作罷。
“這大半年來,我心中擔驚受怕,惟恐與小姐再無相見之日。每日只在佛前焚香禱告,祈求神明,護佑小姐一路平安、早日來京相會。天幸神明靈驗,如我所求,讓我與小姐今日得以重逢,實是不勝之喜。”說到這裡,緊緊握住孟麗君的手,又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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