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妃貶爲庶人後,幽禁於東北角景祺閣北殿。聖旨頒下,雷厲風行,一行人匆匆趕到景祺閣。權昌早命小太監童能先行趕去,將閒雜宮人盡數驅散,孟麗君一行穿過南殿,直入北殿。一路上遠遠望去,各宮皆張燈結綵、錦幔繡帷,到處都是一派迎賀新年的濃濃喜氣,唯有這景祺閣內,殘冷破敗,了無生機。

世乾心中焦急,一進北殿,便掙開內侍懷抱,跳下地來,一徑跑到李氏炕前,連聲喚道:“母妃!母妃!”不聞應聲,回過頭來急切地仰望着太傅。

孟麗君一見炕上李氏的形貌,心頭已是一沉,搶上前兩步,先伸手探了探她鼻息,果然氣息微弱之極,又翻開她眼皮,瞧了瞧瞳仁,不覺暗暗搖頭。命童能過來扶高李氏頭部,從袖中取出銀針,屏住呼吸,運力於指,施出“銀針渡穴”之法,緩緩刺入她人中、內關兩穴,停了好一會,又在眉衝、神門等穴位處施下數針,再等了約莫一盞茶工夫,這才除去各處銀針。伸手復探李氏鼻息,已然粗重許多,當下舉掌在她頭頂百會穴上輕輕一擊,只聽得“啊”的一聲,從李氏櫻口中傳出一聲細細的呻吟,身子也略動了一動。

世乾先前一直不敢哭出聲音,生怕驚擾了太傅施針,這時喜極而泣,喚道:“母妃!你醒了麼?乾兒來看你了!”李氏睫毛一陣顫抖,慢慢睜開雙眼,待瞧清世乾站在面前時,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驀地亮了起來,擡起枯瘦得猶如皮包骨一般的手臂,替世乾揩去眼淚,自己的淚水卻流了下來,喃喃道:“乾兒……我的乾兒……”

權昌附過身去,悄聲問孟麗君道:“相爺,可要傳令太醫院備藥?”孟麗君微微搖頭,低聲道:“不必了。”望着炕前真情流露的母子二人,心中一陣惻然。她觀李氏面色灰敗,形容枯槁,一頭秀髮竟已脫落小半,露出了稀稀疏疏的前額,心知她患病已久,一直未得醫治,兼之飲食不調、心氣鬱結,如今已是病入膏肓,現出精氣渙散之象。似這等油盡燈枯之絕症,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活轉,就算傾盡太醫院各類珍稀藥材,也是無濟於事。自己方纔施出“銀針渡穴”的針法,亦不過是將她殘餘的精力激發聚集起來,勉力以延數刻之命而已。

世乾哪裡知曉母親命在頃刻,還在咭咭呱呱地敘說今日之事。李氏的眼光慢慢轉到孟麗君身上,忽然一陣掙扎,竟要起身。孟麗君忙虛按一下,說道:“夫人有話請說,不必起身。”李氏身子一軟,已是力不從心,不敢再動,目光望向權昌,卻不說話。孟麗君會意,轉向權昌道:“權公公,可否行個方便?”權昌躬身道:“相爺不必同老奴這般客氣。”揮了揮手,童能等兩個小太監隨他一起退下,殿內就只留下孟麗君等三人。

李氏輕輕地道:“相爺?妾身早知太傅乃人中龍鳳,原來竟已拜相。太傅以丞相之尊,竟肯紆尊降貴前來冷宮,替妾身治病,此恩此德,妾身今世無以爲報,來世必當結草銜環相報。妾身自知命不長矣,本也不敢有所奢望,不想天可憐見,到底讓妾身在死前得見太傅一面,縱死也瞑目了。”略頓了頓,長吸一口氣,開口直言問道:“太傅,你瞧世乾這孩子怎樣?妾身是說……他可是問鼎大位之材?”自知將死,出言便也再無顧忌。

孟麗君早在來前便已想到,倘若李氏病重不治,多半會有託孤之舉,對她這番說辭問話倒也並不意外。她心中既有防備,自是對答如流地接口道:“夫人應知,此事非爲人臣者應答之語。”見李氏張口還欲說話,又搶先說道:“夫人與其詢問下官,倒不如先問問晉王殿下,他可有問鼎大位之心?”

李氏一怔,孟麗君不願直接作答,原早在她意料之中,可末了的一句話,卻是她從來不曾想過的。這些年來,她日思夜盼,都是如何將世乾扶上太子之位、將來有朝一日能君臨天下,她便母以子貴,終有出頭之日。後來被貶入冷宮,又痾疾纏身,一顆爭強好勝之心終於灰飛煙滅。如今心知大限已到,然而此事關係孩兒將來生死榮辱,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她思量謀劃此事已有數載,卻從來也不曾動過念頭,要問一問世乾自己的意思,只當他還是個小娃娃,如何能懂這等大計。這時聽孟麗君一說,心頭一動,只覺甚有道理,轉過臉去,凝望着世乾,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柔聲問道:“乾兒,你先好好地想一想,再和孃親說,你自己平日裡都喜歡做些甚麼?你將來想不想和父皇一樣,做一個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世乾雖然才只五歲,十分聰慧機靈,自小在宮裡長大,頗有些少年老成之態。聽了母妃的話,歪着頭想了一會,一雙大眼睛眨了眨,卻不開口。李氏安慰道:“乾兒,這裡只有太傅和孃親,都是你最親近的人。你心底怎麼想,便怎麼說,別害怕,娘不會怪你的。好孩子,你說罷。”

世乾回過頭來望了太傅一眼,這才大着膽子,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乾兒喜歡畫畫,喜歡聽太傅彈琴,喜歡玩兒,也喜歡讀書,可……可就是不喜歡聽那些羅羅嗦嗦、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但是乾兒聽太傅說過,當皇帝是一定要好好學習這些大道理的,不然就不是一個合格稱職的好皇帝。乾兒……乾兒……其實不想當皇帝……”

李氏聞言,神情登時一黯,原本就蒼白慘淡的臉色更是如同死灰一般,閉上雙眼,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半晌無語,眼角慢慢沁出一顆淚珠。世乾大急,拉着李妃的手,連聲道:“母妃,乾兒錯了,乾兒錯了。只要母妃喜歡,乾兒願意做皇帝的。那些個大道理,雖然乾兒自己不喜歡,也一定會好好用心去學……母妃!孃親!”

李氏睜開眼,見世乾的小臉蛋漲得通紅,先時好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在眼眶裡打轉,心頭又痛又惜,伸臂抱住世乾,說道:“好孩子,都是孃親不好。你不喜歡學那些功課,孃親以後再也不逼你學了……你知道麼,原來你父皇小時候,也是不喜歡學這些的,你的性子,和你父皇最是相似不過……這樣也好,爲娘便不用擔心了。”

眼光轉到孟麗君臉上,嘴角露出一絲淡然無謂的笑容,緩緩說道:“太傅,雖說皇上如今只有乾兒一個皇子,但他春秋正盛,將來納了新的皇后妃子,終歸會有別的皇子公主。乾兒一個無母的孩子,又胸無大志,自然不是問鼎皇位的材料。相爺是乾兒的太傅,素日裡待他極好,我都一一看在眼裡,知道相爺是真心實意疼愛乾兒……”轉頭吩咐世乾道:“乾兒,給太傅跪下。”世乾依言跪倒。李氏續道:“……今日我命不長久,便將乾兒託付給太傅,不求他日君臨天下,但求一生平安喜樂!”

孟麗君微一側身,避開世乾大禮。她聽到世乾“不想當皇帝”的這番話語,心頭也是微微一驚。她出任太傅至今半載有餘,和世乾朝夕相處,早看出這孩子心地純善、聰明伶俐,於琴棋書畫詩文各道,皆頗感興趣,就是不愛看長篇累牘的經史類書,喜歡簡斷明快之風,討厭繁瑣冗雜之事。有着皇帝這麼一位“前車之鑑”,孟麗君對此倒也不感意外,因此總將經史書中的內容編作簡明易懂的小故事,一一說給他聽,並不強行佈置功課。然而即便如此,世乾對這類小故事的興趣,依然有限得很。孟麗君心底也曾隱隱意識到,皇帝遲遲不立太子,卻對世乾疼愛有加,倒未必是嫌棄晉王生母身份低微,而多半是已然察覺到這個孩子的性情脾性着實肖似自己,立爲儲君不論於國家社稷、還是於世乾本人,都未必是福氣。

李氏強提精神,眼光急切地注視着孟麗君,見她沉吟不語,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她不肯答允。過得一會,卻見她上前兩步,對着自己躬身行了一禮,肅然道:“夫人放心。酈君玉必當竭盡全力。”

李氏得她千金一諾,心神立時大定,長吁了一口氣。緊崩的心絃一旦鬆弛下來,只覺神倦氣乏,周身疲累到了極處,恨不能就此昏睡過去。心知命在頃刻,用力一咬舌尖,趁着劇痛心神爲之一振之際,趕忙叮囑世乾道:“乾兒……從今往後,除你父皇外,太傅便是最親近疼愛你的人……這一生一世,你都要謹遵太傅教誨,不可稍有違拗……孃親的話,你可都記住了……”

世乾這時也依稀明白,孃親只怕是要離自己而去了,含着眼淚答應道:“是,乾兒都記住了。”李氏微笑道:“好孩子!乾兒,你過來……讓孃親再好好看看……”世乾膝行兩步,跪在牀前。李氏已然無力擡手,眼光在世乾臉上來回轉動,神智漸漸迷糊,口中喃喃道:“這孩子,模樣兒生得可真象他父親……”話語中竟流露出幾分驕矜得意之色。

孟麗君心頭一動,忍不住開口問道:“夫人,皇上如此待你,你心中可有怨懟?”李氏眼中神光黯淡,猶如夢囈一般,輕輕地道:“不……我從來……從來也不曾怨過他……”

孟麗君輕嘆一聲,正要退開兩步,讓他們母子二人靜靜地共享這最後的時光。就在這時,忽見李氏眸中陡然間綻放出一片喜悅無限的光芒,彷彿見到了甚麼難以置信的奇蹟一般,緊緊地凝望着自己身後。孟麗君回頭一看,殿前一道身影漸行漸近,赫然正是皇帝。

皇帝走到李氏炕前,在炕沿坐下,將世乾從地上拉起,抱在懷中,又伸手過去,握住了李氏乾瘦如柴的手。李氏神情一片安泰平和,慢慢閉上雙眼,脣邊露出了一絲微微的滿足的笑容……

※※※※※※※※※※※※※※※※※※※※※※※※※※※※※※※※※※※※※※※※※

孟麗君從宮中出來,乘轎回到坐落於城西的新賜大丞相府邸。她既已登臺拜相,成爲百官之首的當朝大丞相,於情於理都不便再居於太師府中。皇帝早已於八月間頒賜下丞相府邸,孟麗君南巡之前,便已喬遷新居。太師雖不捨得這一對佳兒佳婿,也知無法挽留,好在兩府相隔不遠,仍可時常往來。只將歸郎留在府中常伴膝前,又撥出了十數名得力精幹的家人僕婦,連同總管康全,一併遷入相府,協助女兒料理日常家事。

這日早有家人先行回府報訊,蘇映雪歡歡喜喜地將孟麗君迎入廳堂,親手服侍着換過家常裘服,又叮囑下人僕婦收拾打點好相爺一路上的衣物行囊。廚房裡早得吩咐,已預備下了孟麗君素日最愛的幾品菜餚,一時擺上酒饌,夫妻對坐。蘇映雪噓寒問暖,殷勤問候過一路風塵辛勞,又將這數月來京中各類消息趣聞,一一說與她聽。

直至晚間,夫妻二人寬衣躺下,蘇映雪方問起強忍了半日未問之事。得知老爺身子康健、和小姐父女相認,且已來到京中,自是大爲歡喜;又聽說榮蘭一切安好,提督的官兒做得有聲有色,不由替她高興;待聽孟麗君說到,已然將當初害死孃親、逼得自己投江自盡的兩個惡賊強寇繩之以法,禁不住伏在孟麗君肩頭抽噎起來。

孟麗君輕輕撫摸她的秀髮,柔聲勸慰。一時見她已漸漸平復心緒,替她揩去眼角喜淚,忽然想起一事,在她耳邊悄悄問道:“壽王府就在我們相府臨街,我出巡這幾個月裡,若顯他可曾登門?”蘇映雪聽到“若顯”兩個字,登時粉面生暈,橫她一眼,嬌嗔道:“官人!”孟麗君正色道:“雪妹,這可是正經事兒,不是在打趣你呢。”

蘇映雪聽她口氣鄭重,果不似平日玩笑揶揄之態,於是斂了羞容,答道:“前後來過四回。有兩次是替壽王爺送來一些相府必備的陳設用器,另一回則送來了近幾次詩會的文章佳作,說是等你回來過目,再有一次是……他又送了兩本極品菊花。”孟麗君問道:“送花那次,他可說了甚麼不曾?”蘇映雪道:“你不在府中,我自然不便和他相見。他要下人轉告說:‘這兩本花木都是上回那位國手巧匠精心培植而成,只是今年花期已過,須待來年再賞,明堂也是愛花惜花之人,當不致太過心急纔是。’又親自看着花匠將花木植好,方纔離去。”

孟麗君沉吟道:“雪妹,當初定下這偷樑換柱之計,爲讓若顯允諾保密,我曾胡謅說要打發人回你原籍探望,回來再定下婚事。論理說,他早該私下向我追問此事纔對,可算到如今已然半年有餘,他卻彷彿沒事兒人一般,再也不提此事,倒讓我心底有些惴惴……”又盤算一會,方道:“……我想,若顯是個再聰明不過之人,經歷了朝堂審案、畫像風波一事,再結合前情,兩相對照,只怕……只怕他多半已猜出了我的真實身份……”

蘇映雪“啊”的一聲,驚道:“真有此事?”孟麗君緩緩點頭道:“方纔聽你這麼一說,什麼‘明堂也是愛花惜花之人,當不致太過心急纔是。’他分明話中有話,是要告訴我們,此事不宜操之過急。”

蘇映雪急道:“這麼說來,又多一人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這……這可如何是好?”孟麗君微微一笑,道:“這可是若顯啊。他待你一往情深,又是個不理朝事的主兒,得知我是女兒身,只怕歡喜都來不及呢。再說,他若不肯替我保守身份隱秘,我如今還能安然居於這丞相大位麼?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的。”蘇映雪想了想,道:“這倒也是。”

孟麗君又道:“其實若顯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事情反而好辦了。雪妹,你的終生大事,我一直記掛心頭。若無先前畫像一事,我原本預備明春就給你們辦了喜事的。只是如今我雖已拜相,朝中懷疑我身份的,依舊頗有人在。想來若顯也是知道我的難處,因此特意傳話來說,不必操之過急。雪妹,說不得只好再委屈你一段時日了。”

蘇映雪嗔道:“君姐,你怎麼又說這些見外話!我還盼着能多陪你一段時日呢。”孟麗君伸手颳了刮她臉頰,笑道:“你說這話,小心有人可要吃醋了。”蘇映雪臉上一紅,忸怩道:“你方纔不是說不打趣我麼!”孟麗君哈哈大笑,道:“如今正經事兒說罷,自然可以打趣了。”

二人又說了一會子話,孟麗君將榮蘭如何鍾情於荊州舉子殷溪霆,又將殷溪霆其人的種種不凡之處,都說與蘇映雪聽了。蘇映雪聽罷,既替榮蘭歡喜,復覺這段姻緣只怕好事多磨,雙掌合十,在心底暗暗替二人祝福。

第二十四章第四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四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七章第二章第十九章第七章第三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十六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十章第二十四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五章第十八章第八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十六章第二十四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二十章第七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四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七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二十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四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一章第六章第五章第一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八章第十六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四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九章第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八章第二章第八章第十七章第二十六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九章
第二十四章第四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四章第四章第五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七章第二章第十九章第七章第三章第七章第九章第十六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十八章第十三章第十章第二十章第十二章第十八章第十章第二十四章第五章第十一章第十五章第一章第七章第十五章第十八章第八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二章第一章第十九章第十三章第十六章第二十四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二十章第七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第四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十五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七章第十六章第十四章第一章第二十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四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一章第六章第五章第一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七章第八章第十六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四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十一章第二十二章第九章第十三章第二十章第二十三章第九章第十二章第九章第八章第二章第八章第十七章第二十六章第十八章第十八章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