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七月上旬,這日孟麗君正在覽閱朝中大小官員名錄,草擬奏摺,提議酌情裁冗,以節國庫開銷。只見範寧興沖沖舉着一封戰報,滿面喜色地走進來,喘了一口氣,調勻呼吸,方道:“大人,天大的喜事!收到前方六百里加急捷報表章:平南大軍已於初二日攻破武定城,李長寧戰死。李汝章見大勢已去,初四日豎起白旗請降。大軍如今已入駐昆明城,不日即可班師回朝!”一面說一面將表章呈上。
孟麗君點點頭,道:“算來也該是時候了。”範寧一臉欽服之色,道:“大人果然料事如神。下官記得清楚,當日大人在議事堂會上預言,說兩個月內我軍定能拿下昆明,那日乃是五月十七日,距離七月初四入駐昆明城之日,果然不出兩月。”
孟麗君微微一笑,展開表章細讀。範寧見了捷報歡喜讚歎,忍不住說道:“此番平叛大捷,所用計策當真令人歎爲觀止。不瞞恩師,學生只因原籍遠離京城,不曾及時見到朝廷皇榜,才錯過了去年七月的武試,後來也曾拜讀過皇甫元帥等人武試時的策論考卷,雖果覺十分了得,卻還未到自嘆弗如的地步,說來慚愧,心中多少仍存了幾分比試高下之意。而今得見他此番大捷所用妙計,學生是萬萬想不出的,當真口服心服了。”
孟麗君仍是神色如常,隨口道:“是麼?”範寧道:“是啊。皇甫元帥遣了晏臨戰等數名偏將,攜朝廷旨令,沿偏僻小路繞到昆明城之後的文山鎮,竟說動了當地苗人,組建出一支苗兵,趁着夜色虛張聲勢佯攻昆明,而大軍亦同時撤出武定城外,埋伏於兩城之間。李長寧見到昆明城狼煙示警,又不見了包圍武定城的大軍,只當朝廷軍隊已繞過武定,直取昆明去了,於是發動全軍出城追擊,意欲陷我軍於腹背受敵之境,卻不想反中埋伏,全軍覆沒,武定城就這麼輕輕巧巧地拿了下來。”說到這裡,又嘖嘖嘆了幾聲,道:“旁的倒也罷了,這深入敵後、巧用當地苗兵之舉,實在高妙得很,真難爲了皇甫元帥怎麼想得出來!”話語中滿是欽贊之意。
孟麗君心底微笑,也不加解釋,繼續看那表章。驀然間讀到其中一句,心頭猛然劇震,卻有些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再看一遍,果然不錯,只覺一股喜氣從天而降,牽動周身氣血,喉頭一甜,舉袖掩口,不由咳嗽連連。
範寧忙遞上一杯茶,孟麗君放下右手衣袖,左手端起茶杯漱了一口,停得片刻,道:“子靜,你先下去準備,一會隨我一同入宮報捷。”範寧乃是六品兵部員外郎,等閒難有機會一窺天顏,何況又是平南得勝這等大喜之事,不覺喜出望外,自然知道這是恩師有意提攜栽培,忙應聲道:“是!”匆匆下去準備。
孟麗君待他去得遠了,翻過右手衣袖,果不其然,又見一小塊殷紅刺眼的血跡。苦笑一聲,忖道:“自那日城樓吐血後,我已再三留意,保持心境平和,不可驟驚驟喜,亦不曾過度勞累,不想今日終歸還是第二次吐血了……”目光轉到捷報表章上,精神立時一振,長長呼出一口氣,心頭煩悶盡消,反覺如此喜訊,便嘔出一口血來,也是值得。雙手合十,默默唸道:“蒼天垂憐,竟當真保得爹爹平安無恙,實是萬千之喜!我父女果有團聚之日,麗君縱死無憾。”
想到一別三年,自己已由當年那個偎依在爹爹懷中撒嬌的小女孩兒,變成了如今身着紫袍、統領兩部的朝廷要員,也不知爹爹見了,認不認得出來?他若知道了自己這幾年的一番經歷及所作所爲,一定會大感驕傲自豪,自己總算不曾辜負了他和孃親這十數年來精心撫育教導之恩。他若得以官復原職,說來還是自己的下屬呢,也不知他對自己女兒,卻要如何稱呼?想到這裡,脣邊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轉念又想,爹爹身陷敵營三載,如今雖知他性命無恙,卻不知是否曾受嚴刑逼迫,是否仍是三年前的模樣?倘若爹爹遭受諸般酷刑,容顏更改,卻不知到時自己還能否認出他來?思及於此,笑容頓斂。展開表章再看一遍,可惜只短短一語帶過,詳情如何不得而知,但總兵衛煥既與爹爹同得生還,想來不出幾日,當能接到衛小姐上奏的陳情表,那時自能得知詳情。
合上表章,一個疑團浮上心頭:“李氏父子素有殘忍好戮之名,當年便曾有過屠城之舉,殺人無數,心狠手辣。爹爹和衛總兵又決計不會變節投敵,依情依理,他們竟怎能保全性命?一直以來,我雖萬般不願,總不肯向最壞處揣測,只抱一線生機,唯願爹爹無恙,然而在我心底深處,終歸還是以爲他已經不幸於難了。但眼下爹爹竟當真如我所願得以生還,卻不知其中究竟出於甚麼緣故?”思量再三,不得其解,也就暫且放過一旁。吩咐下去,備轎進宮,攜了範寧,來到乾清宮外。
見禮畢了,孟麗君呈上表章,奏道:“皇上,今日兵部接到前方六百里加急捷報表章:平南大捷,李汝章已於初四日豎起白旗請降,大軍不日即可凱旋。”皇帝大喜,一面從權昌手中接過捷報,一面問道:“詳情如何?”
孟麗君笑指範寧,道:“這位範大人,乃是去年補遺武試策論科的頭名,微臣曾請下聖旨,將他留在朝中,如今任兵部員外郎,主管平南戰報往來。其間詳情,還請範大人親自稟奏。”皇帝看了範寧一眼,道:“哦,朕記得你。範寧範子宣,湖州人氏,是也不是?補遺武試時,酈卿曾在朕前大力誇讚你的兵法才幹,朕記憶尤新。好,你且細細奏來。”
範寧聽得皇帝居然還記得自己的姓名籍貫,大出意外之餘,只覺榮寵無比、感恩涕零,恭恭敬敬地道:“萬歲聖明。”抖擻精神,將平南大捷前後戰事一一奏來,口齒伶俐,條理分明。皇帝連連點頭,待聽到所用深入敵後、巧借苗兵的妙計時,不禁拍手讚了一聲:“好!”
範寧又道:“叛軍繳械投降,平南大軍現已入駐昆明城,收復了雲南全境。賊首李汝章及其妻兒老小,自元配孟氏以下,共計十一人,俱已收押在獄,待到大軍班師回朝之際,也當一併押解回京,伏聽聖裁。”
皇帝擡起頭來,眼光越過眼前宮殿,投向遙遠的南面,一字一字道:“三年苦戰,十餘萬將士戰死疆場,國庫銷靡殆盡,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這個責任,朕要承擔一部分……而餘下的大部分,須得落在李氏逆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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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接獲捷報之日後,孟麗君天天在盼皇甫少華及韋勇達上奏的陳情表,亟盼得知爹爹近況,更盼能找出有力證據,昭雪孟、衛兩家的不白沉冤。十數日間戰報頻傳,大軍已在班師還朝的路上,算來十日內便能迴轉京城了,不想竟仍然未見一絲半點這方面的消息。除卻第一封捷報表章上的短短一句話外,便猶如石沉大海,無影無蹤。孟麗君不由心底暗暗焦急,復又頗覺蹊蹺,在人前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色。
這日正值兵部四日一度的議事堂會之期。朱紹麟因查出曾與劉捷帳下幕僚夏代宗過從甚密,泄漏了重要軍情消息,查證屬實,雖是無心之過,亦不可不究,因此免去兵部侍郎之位,不得再參知兵部政事。朱紹麟自知已是從寬論處,並無絲毫怨懟之心,只是後悔識人不明,更不曾早聽孟麗君之言,方遭來此禍。
平南既已大獲全勝,堂會亦不似戰時緊張氣氛,衆人不過隨口議論,無甚大事。這時門房來報:平南左先鋒虎翼大將軍熊浩,現已候在兵部衙門外。孟麗君精神一振,環顧左右,道:“諸位大人且請移步,隨本官一道,將熊先鋒迎入。”說罷率先起身。兵部衆將官裡,有一二人心底暗自嘀咕:不過區區一個平南先鋒,品秩遠在我等之下,倒要親去衙門口迎他,好大的面子!但見尚書大人已然移步,說不得也只好起身跟上。
熊浩帶了兩名軍士,一路上連夜奔馳,加緊趕路,這日終於趕到京城,不及洗去滿面風塵,便急匆匆來到兵部衙門口。通報進去不過一會,忽見兵部大開正門,十數位袍服齊整的官員從中走出,不覺一怔,隨即看清爲首之人的相貌,立時屈膝跪倒,道:“平南左先鋒熊浩,拜見尚書大人及列位大人!”
孟麗君親自上前,伸手扶他起來,道:“熊先鋒不必多禮,快快請起。”熊浩一路風塵僕僕,臉上身上俱是汗漬灰塵。他原是武人一個,素來不修邊幅慣了,這時教孟麗君伸手相扶,不知怎地,身子下意識地避了一避,只覺自慚形穢,不敢碰觸天人一般的恩師,心下十分不安,又頗覺後悔,原該先行洗漱修整之後,再來兵部拜見恩師的。
兵部衆將官見了熊浩這般模樣,有人微微蹙起眉頭,只差擡起手來捏住鼻子。孟麗君卻不以爲意,攜了他手,道:“熊先鋒一路辛苦了。來來,請隨我來。”熊浩見恩師尚且如此灑脫大方,他本是豪邁男兒,登時豪氣大發,再無忸怩不安之感,也坦然還禮,道:“大人請!”二人攜手併入,其餘官員隨後跟上。
熊浩坐定後歇息片刻,便將自去年七月出徵以來的大小戰事一一稟報了一遍,他本不善言辭,縱然是一場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大戰,在他口中,亦不過輕描淡寫的短短數語。但他極擅記住各種數字,一場大戰,敵軍死傷多少,我軍傷亡如何,鏖戰了幾天幾夜,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由這些數字中,也能依稀想見平南得勝的艱辛慘烈。
熊浩一直說到大軍包圍武定,叛軍作困獸之鬥,遲遲不下,說道:“叛軍死守武定,城堅池深,各類守城器械齊備,極佔地利之便,而敵首李長寧又精通用兵之法,防守嚴密。我軍強攻六次,傷亡慘重,有三員偏將陣亡,七人身負重傷,輕傷者不計其數,皇甫元帥不得已,下令圍城。一個月內,大夥兒想盡種種辦法,都無用處……”說到這裡,擡頭望向孟麗君,目光中滿是敬慕推崇之色,道:“……幸好得見恩師錦囊妙計,若非如此,只怕必要等到武定城兵盡糧絕之日,方可攻破……”
範寧驚疑交集,道:“甚麼錦囊妙計?”熊浩見他不知,又見衆將官臉上皆是一片茫然之色,不由大奇,詫道:“去年平南大軍出征前,恩師曾送予皇甫元帥一隻錦囊,言道待進逼昆明、與叛軍相持不下時,可拆閱錦囊……諸位大人難道竟都不知麼?平南大捷所用計謀,便是出自恩師所賜錦囊中,甚至就連繞過昆明、直抵文山鎮的偏僻小道,恩師亦在地圖中親筆標明。”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十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孟麗君,每道目光中都充滿了無比驚奇敬畏之色。範寧喃喃自語道:“原來竟是出自恩師手筆的奇謀妙計,難怪,難怪!”
孟麗君位於十數道目光會聚的焦點,神情依舊泰然自若,微笑道:“錦囊和地圖都是死物,原不足爲道。若非皇甫元帥及平南將士們齊心協力、奮勇殺敵,區區一隻錦囊,如何能收復失地、平定叛亂?”言下之意,已是坦然承認了錦囊之事。
衆人一陣譁然驚歎,皆道尚書大人用兵如神,運籌帷幄之間,決勝於千里之外,當真是定國安邦的不世奇才。孟麗君岔開話題,問道:“熊先鋒,你一路回京,途中有何見聞?朝廷日前已頒下聖旨,雲、貴等地避難出逃的難民,可返回原籍,由當地官府處領取一定量米糧財物,鼓勵開墾荒地,重建家園。這些銀子都來自李氏逆賊三年來搜刮的民脂民膏,不耗國庫半點開銷,也算還之於民了。”
熊浩點頭道:“末將一路確見不少州縣都張貼出告示,通傳朝廷旨意,難民們得知消息,大都歡天喜地準備結伴動身,一同迴轉原籍。唯有一點頗爲不妥:雲南久經戰亂,散兵流寇甚多,成羣結隊燒殺洗掠,無惡不作,便連難民也不放過。平南大軍原有意替百姓除去這些流寇,無奈鋒芒所指,他們便作鳥獸散,待大軍過境之後,又重新集結,繼續爲惡。大軍如今奉旨班師,一時對此也是無可奈何。”
孟麗君沉思片刻,說道:“戰亂甫定後草寇橫行,那是可想之事,撥亂反正原非一日之功。以平南大軍去對付這些流寇,便如牛刀殺雞,不但大材小用,也將事倍功半。眼下緊要的事,乃是儘快定下雲南巡撫及提督人選,早日到任,恢復地方防務,方爲上策,這一副擔子可着實不輕。”
又說得一會子話,孟麗君道:“熊先鋒一路勞頓,歇在驛館到底多有不便,不妨隨我回太師府暫且安頓,明日一早,也好一道金殿見駕,不知意下如何?”熊浩一聽正中下懷,道:“如此甚好,多謝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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