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咸陽的路上,還能聽到雨水落在馬車上的動靜。
回到高泉宮的時候,這裡的鹿羣就等在這裡,等到女主人回來了,它們也纔回了宮中。
讓王家婆婆帶着妻子先去休息,扶蘇坐下來還有一些事要安排。
公子不在這裡時,還有人照看着這裡,並且若有人來訪,也會讓人記下來,等公子回來再行稟報。
聽罷這裡的內侍稟報,田安走上前行禮道:“公子,甪里先生要走了。”
“走了?”
田安低聲道:“說是想要去秦地別的地方看看,明天一早就動身。”
扶蘇手中還拿着筆,道:“我知道了。”
甪里先生是黃老之學的代表人物,也是如今秦一統天下之後,少有的學派代表人物之一。
當初在張蒼的勸說下,甪里先生答應留在咸陽。
扶蘇道:“讓人給高送去消息,讓他去送送甪里先生。”
田安頷首,連夜就讓人去傳話。
翌日,早晨,天還未亮的時候,公子高就得到了消息,讓叔孫通趕着快馬,去了咸陽城。
此時的咸陽城已十分熱鬧,公子高見到了在這裡接應的內侍。
“公子。”
“可是兄長有囑咐?”
那內侍回道:“甪里先生還未出家門,公子且在這裡等候。”
公子高極爲認真地點頭,這是兄長交代自己的第一件事,他一定要辦好。
叔孫通坐在一旁吃着餅,看着咸陽城的熱鬧,他一邊吃着道:“公子,這是昨晚田安做好留下的餅,雖說過了一夜,但依舊好吃。”
公子高擺手道:“老師,我不餓。”
叔孫通感慨道:“這好的餅,真是可惜了……他是讓餅的外皮如何起酥的?當真是好手藝呀。”
幾滴雨水落下,官道上的行人們也都紛紛跑向咸陽城。
叔孫通拉着馬車走入咸陽城,向咸陽城的守城將領說明了來意之後,再有公子高在,自然不敢爲難。
眼看雨勢越來越大,高坐在車轅上,低聲道:“老師,甪里先生今天是不是……不會離開咸陽了。”
叔孫通又從包袱裡拿出一張餅遞上。
這一次公子高接過了餅,起初焦急又忐忑的神情也不在了,他開始學起了叔孫通身上的處變不驚與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
公子高吃着餅,問道:“老師,兄長爲何讓我來送別甪里先生。”
叔孫通也坐在車轅上。
師徒兩人就在車轅上坐着,馬兒在城門下還打着響鼻,雨勢越來越大,雨聲轟鳴,幾乎蓋過了說話的聲音。
叔孫通撫須道:“因公子扶蘇深知甪里先生對張蒼,李斯他們是有牴觸的,甪里先生即便答應留在咸陽,可他們的理念終究是不合的,他老人家會離開咸陽,也是早晚的事。”
“對公子來說,能讓那位老先生留在咸陽一年兩年,這就足夠了,讓公子前來送甪里先生,是因公子年少。”
公子高還是一臉的懵懂。
雖說是兄弟,但叔孫通看得出來,公子扶蘇與公子高相差太遠了。
相較之下,公子高反倒是更加地平凡,正是因爲公子高的這份平凡與年少,讓公子高一直有一顆純良且真誠的心,這孩子還沒經歷過人心的險惡,一直處於保護中長大。
而公子扶蘇則不同,公子扶蘇就是太過聰慧,有些事公子扶蘇只是稍稍接觸一些,或者看一眼,他已學會了,因此公子扶蘇不用經歷太多,他的心智早已如秦廷中的人一般,心思城府深,且多謀。
如果是公子扶蘇去送甪里先生,難免令對方多想,會讓甪里先生覺得秦廷不願意讓他離開。
這才讓公子高前來相送,甪里先生也只會相信公子高只是聽從他的兄長公子扶蘇的吩咐前來送別。
甪里先生也只能覺得,公子高是個純良的孩子,不會有牴觸。
叔孫通的話語點到爲止,不與公子高說太多。
不想破壞公子高的少年心氣。
公子高吃着餅,望着外面的大雨,低聲道:“你們幾個再去探探,甪里先生真的要走了嗎?”
“回公子,半刻時辰前就讓人去打探了,甪里先生已準備好了馬車,待雨一停就會離開咸陽。”
公子高吃着餅點頭。
又等了一個時辰,應該是午時了。
公子高有些慶幸老師帶了兩張餅,不然到了午時多半就要餓肚子了。
叔孫通向公子高解釋着甪里先生的學識,包括其人善黃老之學,精通易經。
公子高問道:“難道甪里先生比孔子的弟子還厲害嗎?”
叔孫通無奈笑道:“若公子見得多了,其實公子就會覺得孔子的弟子也都是普通人。”
說起這事,公子高想起來了,老師與他的老師孔鮒實則相處得不好,就在去年孔子的後人還派人來斥責叔孫通。
公子高又覺得老師揹負得太多,尤其是在學識這件事上。
他好奇道:“老師,你見過荀子嗎?”
叔孫通低聲道:“見過,在稷下學宮見過荀子一面,後來我師從孔鮒,就沒有再見過他。”
公子高道:“若當時老師拜荀子爲師,那該多好。”
現在想來,叔孫通心裡沒什麼好後悔的,如今正在教書的他,頗有一種掙開了枷鎖的感覺,這些年是他度過的最痛快的幾年。
若真在荀子門下,還要與李斯相處相爭?叔孫通覺得自己……恐活不久。
公子高,真會說笑……
不多時雨水停了,咸陽城又恢復了繁忙。
原本安靜的街道又恢復了人聲鼎沸,有人在勞作,有人在高聲交談,還有人在叫賣着他們的貨物。
公子高也發現了有些人正在拿着布匹販賣,那些布匹他都認識,這就是敬業縣所產的布衣,原來在咸陽城賣得這麼好。
不多時,一駕馬車從城內而來。
叔孫通下了車轅作出了行禮的姿態,他想起來公子扶蘇讓公子高前來送別甪里先生的另一個原因。
那就是我叔孫通是孔子後人的弟子,公子早就料到公子高的秉性,他一定會央求我這個孔子後人弟子的身份,一起來送別甪里先生。
送別這位列國時期的大賢人物,叔孫通做個順水人情,也沒什麼好拒絕的。馬車就要到了眼前,還有官兵護送。
看着馬車的樣式,見到老師行禮,公子高也跟着一起行禮。
車駕到了眼前,在叔孫通身側停了下來。
從車上走出一位老人家,此人笑呵呵道:“叔孫通?”
“叔孫通見過老先生。”
甪里先生詢問道:“近來可有孔子後人的消息?”
叔孫通回道:“已很久沒有消息了。”
明明去年還有消息送到敬業縣,公子高也不知老師爲何這麼說,他行禮道:“高,代兄長見過老先生。”
甪里先生道:“老朽只是要出去走走,去見幾位老友而已,當不起公子相送。”
公子高又道:“兄長忙於國事,無暇顧及老先生,命高前來相送,老先生勿要見怪。”
甪里先生微微頷首,放低了聲音,道:“公子扶蘇年少便有異於常人的才智,有時早慧不一定全是好事,老朽還曾擔心過,不過老朽卻未想到,公子扶蘇竟然還有如此良善的一個弟弟。”
好似甪里先生只用三兩句話,就看穿了一個人,公子高神色多有緊張,但依舊是閉口不言,等老師發揮。
叔孫通道:“老先生入秦之後久居咸陽,想必還未看過關中變化。”
甪里先生道:“這關中還能如何變?”
叔孫通又道:“老先生不如隨我們前往敬業縣。”
甪里先生看了看四下,以及身邊的小童,道:“也好,出來散心就去敬業縣看看,老朽也想看看那條神奇的渠。”
聞言,站在一旁十分拘謹且緊張的公子高着實是長出了一口氣。
隨後,他跟着老師重新坐上馬車,他們的馬車在前,甪里先生的馬車在後,兩駕馬車去向敬業縣。
公子高坐在馬車內問道:“老師,甪里先生的好友定也是很了不得的大賢吧。”
叔孫通笑着道:“該是了不得的。”
公子高的確很平凡,平凡到會有些盲目地崇拜,但公子高懂事就足夠了,也不用太過聰慧。
正如甪里先生所言,如公子扶蘇那樣早慧的人,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年少不更事的年月太多了,懂得太快了,反而會越來越孤獨,越來越沒有知己,這樣的人多數都會孤苦一生。
並不是指所有的早慧,而是指公子扶蘇那樣早慧太過異於常人。
午時剛過,車駕到了敬業縣,現在的敬業縣正炊煙四起,各家各戶都在用飯食。
狸奴兒見到叔孫通帶客人來了,便板着一張臉,她要將這件事告知公子與田爺爺,他又帶着客人來吃糧食了。
不過她沒有當場發作,而是先去尋章郡守的夫人
敬業縣學舍邊的屋內,公子高讓人在這裡準備了吃食,他一邊道:“村子裡多數都是麪食,甪里先生若吃不慣,高可以再去準備些黍米飯。”
甪里先生笑道:“這樣就很好了。”
叔孫通親自給這位老先生撈了一碗麪,解釋道:“我一直在此地教書,公子扶蘇在此地經營了數年,如今頗有成就。”
甪里先生吃着面,目光看向窗外。
看來這位老先生對這裡的書並沒有興致。
公子高坐在一旁端着碗,也在思考着,老師曾經說過,諸子的各家學派各有不同。
飯後,甪里先生還是拿起其中一卷,正在看着,又詢問道:“這是墨家的兼愛?”
叔孫通解釋道:“公子扶蘇讓我等教書,從不會只用一家之言。”
“呵呵……”甪里先生笑道,頗有欣賞地頷首道:“當年公子扶蘇拜丞相李斯爲師,淳于越說過,給公子傳授學識,豈能只聽一家之言,如今再看公子讓這裡的孩子不能只聽一家之言,這世上的事竟這般有趣。”
叔孫通頷首,甪里先生也有治理天下的理念,當年如范蠡輔佐越國時,就主張勸農桑,積穀物,實踐黃老,靜民不亂的國策。
見老先生拿起一卷韓非的書,甪里先生連連道好。
這讓公子高頗爲不解,道:“高一直以爲韓非學說與老先生的黃老學說是相沖的。”
甪里先生輕笑道:“管子曾說法出於禮,禮出於道。申不害曾有言,聖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數而不任說。韓非的刑賞二柄之論,更是與吾等學派的春夏爲德,秋冬爲刑相契合,所謂先德後刑,皆是順於天,何來相沖之說。”
聽罷,公子高只覺得大開眼界,原來還能夠這麼理解的嗎?忙行禮道:“高受教了。”
叔孫通領着甪里先生出了學舍,一路走向敬業縣北方的河渠,這條敬業渠開挖成功至今已有兩年。
秋雨下過之後,河渠的水流很穩定。
甪里先生饒有興致地沿着河渠走着,甚至還要去暗渠裡看着,卻被守在這裡的侍衛攔住了。
叔孫通解釋道:“老先生,暗渠容易坍塌,每到雨季都會封了暗渠,以免出意外。”
甪里先生倒也沒有勉強,而是說要去看看渭南新開墾的那兩萬頃田地。
重新坐上馬車,公子高還沉浸在甪里先生的高論之中,他道:“老師,能否讓甪里先生留下來教書。”
叔孫通沉吟了片刻,他倒是想,可是人要走,也勸不住。
“公子,若以誠心相邀,老先生說不定會留下來的。”
“好,謝老師指點。”
看公子高還頗有信心的樣子,叔孫通心有所感,這孩子多半是要受打擊了。
甪里先生在渭南留了一天,他吃着大荔縣的棗,看着廣袤的田地,就要告辭了。
叔孫通看在公子高十分勇敢且果決地站在了甪里先生的馬車前,朗聲說着他的誠心誠意,想要老先生留在關中。
似乎有那麼一刻,甪里先生真的被公子高打動了。
可之後,迴應公子高的卻是一聲嘆息,以及一聲老先生的謝過邀請,無奈甪里先生與老友有約。
看着遠去的車駕,甪里先生真的就這麼離開了,公子高還愣在原地,站在寒風中,頗受打擊。
叔孫通安慰道:“老先生還是很願意收你做弟子的。”
公子高擡首道:“當真?”
“老先生只是與人有約在先,不得不離開。”
再看公子依舊一臉的失落,叔孫通安慰道:“再過幾年,公子高再去詢問老先生,說不定那時的老先生能答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