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寬那份奏疏遞交朝廷之後,等於是裴寬系與張守系的一次公開決裂。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裴寬也清楚,再想以懷柔的方式肅清范陽已經不切實際,必須大刀闊斧將鎮內那些刺頭將領收拾一遍。
他遞給朝廷的那份名單中,包含了足足十二名范陽的地方官員與將領,南皮縣令李庭望丶文安縣令李庭堅兄弟倆,景城郡太守獨孤問俗,靜塞軍兵馬使史千,會昌縣令能元皓,川長史楊朝宗,遂城縣尉高仁,突將辛萬寶辛萬年兄弟:
當李瑁看過這份名單之後,腦子裡首先冒出來的想法就是,如果幫助裴寬肅清這幫人,那麼是不是就將安史之亂的火苗掐滅了?
畢竟這十二人名單,完完全全就是安史的叛軍名單,史思明赫然其中,不過當下還是叫他的本名史幹,思明是李隆基賜字,如今還沒有賜。
針對這一點,李瑁思考了整整一晚,腦子裡一直在分析,促成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琢磨了一個晚上,他也算是想明白了,行不通的,因爲裴寬任職范陽,已經不符合朝廷的利益了。
朝廷要的是什麼利益?是賦稅,誰能繳上賦稅來,誰纔有真本事。
何況李林甫也不會允許裴寬在范陽大刀闊斧的排除異己,一旦讓人家完成這一過程,張守系是不存在了,裴寬的范陽系又崛起了,屆時一大幫范陽系涌入長安任職,李林甫會頭疼死。
那麼想要杜絕這一切,只能是將裴寬調回來。
「調回裴寬哪有那麼簡單,」
臘月三十,蓋擎來到隋王宅拜年,見到李瑁後,兩人聊起了關於裴寬的事情,只聽蓋擎道:
「人家既然給朝廷出了這個難題,無論如何,中書門下都需要派人去一趟河北,調查事情是否如裴寬所言,眼下又要過年了,至於派誰去,恐怕得等到過了正月才能擬定人選。」
李瑁揮了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都退了出去,這才湊近火爐,朝蓋擎小聲道:
「李適之那幫人,恐怕是保不住裴寬的節度使了,但是他們還有後招,那就是殺掉安祿山,盧奐找我談過,我當時是贊成的,現在依然沒有改變,不過他們原先想請我幫忙,如今卻希望我置身之外。」
蓋擎驟然聽到這種秘辛,先是一愣,等到回味過來之後,心知李瑁在他這裡還是非常坦誠的,連這種尚在預謀階段的大事都會跟他商量,於是他皺眉道:
「聽起來簡直是匪夷所思,但仔細一想,終究是一個鬍子嘛,殺了也就殺了,聖人追究起來,理由也站得住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只是我聽說,安祿山那幫人已經搬進皇城,左相的謀劃恐怕是要落空了。」
李瑁身子一仰笑道:
「看來安胖子心裡也有預料,知道自己在長安不安全,只要他順利被任命爲范陽節度使,殺他,李適之他們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不過我聽盧奐的意思,他們應該是鐵了心要動手,那麼安祿山離開皇城的那一刻,便是步步爲營了,隨時都要擔心自己的腦袋搬家。」
蓋擎搖了搖頭;
「在我看來,恐怕左相他們沒有下手的機會,藩鎮的人常年成邊,本就養成了風聲鶴喉的習慣,他們本能會預防一切危險,右相也不會坐視安祿山出事,恐怕會派人護送,那麼再想下手,就不叫刺殺了,而是明着斯殺,十六衛都在關中,驪山還有北衙四軍,真打起來,干預的因素太多,左相不會犯這樣的錯。」
李瑁笑道:「你的作用便在這裡。
蓋擎表情一呆,異道:「難不成你也希望安祿山死?」
他猜到李瑁這句話的意思,因爲李林甫在十六衛,最信任的就是左右領軍,
如果保護安祿山,無非就是這兩座衛府,如果任務落在了蓋擎頭上,他一旦裡應外合,安祿山必然死的稀裡糊塗。
李瑁雙手抱肩,沉聲道:
「安祿山身邊,一共也就百十來人,盧奐原先的想法甚至有些可笑,他覺得三百衛士驟然伏殺,是完全可以解決掉安祿山的,我當時就告訴他,想都別想,
別拿十六衛跟藩鎮的健兒比較,差的太遠了。」
蓋擎也忍不住笑道:
「他們在見識了王人傑這幫人之後,依然還是這麼幼稚,我就在領軍衛,很清楚下面都是一幫什麼貨色,要不是上任以來換了一些人,整肅了一下軍紀,這樣的兵我實在不想帶。」
說罷,蓋擎皺眉道:「你爲什麼也想安祿山死?他死了對咱們有什麼好處?
你的這個想法右相不知道吧?」
「他當然不知道,」李瑁笑道:
「他如果知道了,必然會攔我,你對范陽的情況,瞭解多少?」
蓋擎搖了搖頭:「完全不瞭解,雖然祖籍冀州,但是我們家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河北了,只知道範陽漢胡混雜的情況,比河西隴右還要複雜。」
冀州,就是眼下的信都郡,後世的衡水市,這個地方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河北的絕對中心,地位極高,出過很多名門望族。
眼下的大唐邊境,軍隊當中外族佔據了很大一部分份額,原因就在於大唐的老百姓不願意當兵了,內地的折衝府收不上人,只能由藩鎮自己徵募。
而藩鎮地區又是羈摩州的主要分佈區,那麼在這樣的地方募兵,自然而然會選擇從外族裡面挑選,因爲性價比高嘛,
按理說,西北的情況應該比河北更爲複雜,但實際上,河北的軍隊當中,外族幾乎佔據了一半,這源自於李世民丶李治夫婦兩代人數次征伐高句麗,在高句麗火亡之後,東北地區出現了很多小的政權勢力,於大唐之威選擇歸附。
而大唐也在這裡設置了室韋都督府丶瓦刺都督府丶安東都護府丶松漠都督府丶饒樂都督府丶渤海都督府等等一級羈摩地區。
這些地方的少民在與大唐不斷接觸之後,很多人選擇了進入藩鎮吃軍,因爲他們在原本的故土沒有土地,但是選擇給大唐成邊之後,會給你分田,還不用繳稅。
范陽就是因此吸納了數量巨多的外族軍土,爲什麼這裡的比隴右與河西的外族軍士多呢?因爲這裡的田畝多嘛。
都是好田,水源衆多,所以也吸引了很多來自西域的外族,比如安祿山史思明這類的昭武九姓。
李瑁繼續道:
「范陽的派系其實一點都不復雜,比其它藩鎮分明太多,張守在任六年,
漢胡兩邊融合的還是不錯的,本地的居民當中,漢人與胡人的衝突也是日漸減少,但是弊端在於,漢人在這裡的話語權越來越少,張守掛提拔的那幫人在一天,漢胡的衝突會被壓制,一旦撬動他們,范陽立即便會大亂,裴寬的那封奏疏,意在割肉瘡,如果天下承平,還能試一試,但是當下,右相可不敢試。」
蓋擎疑惑道:「既然那幫人動不了,那爲什麼你還傾向於殺安祿山呢?安祿山應該就是這幫人推出來的吧?」
李瑁點頭道:
「已經是鐵板一塊了,如果任由安祿山上去,范陽今後恐怕會與朝廷漸行漸遠,所以我傾向於,還是漢人節帥坐鎮,雖然會很艱難,但是讓他難,總好過讓朝廷難。」
蓋擎忍不住笑道:「聽你這麼一說,確實夠難的,換做是我,我是不會去的「那麼誅殺安祿山,我們也算一份?」李瑁笑道。
蓋擎點了點頭:「我會早做準備,以期部署得當。」
「嗯,」李瑁點了點頭:
「儘早安排吧,如果一切順利,過了正月,他勢必起行。」
過年了,官員們會將所有的公務都拋至一邊,盡情的享受一年當中最長的假期。
但是有些人不會,因爲他們身上還擔着差事,這些差事可不能因爲過年就不幹了,所以當下的皇城,從大理寺出來的官吏臉上,都是死氣沉沉,一臉不爽,
別人都過年,老子在加班,我去TM的。
四個主要犯官,密雲太守張獻誠沒有辜負他的名字,早早的就供述了,將裴寬賣了一個徹徹底底,供狀多達幾十頁。
這小子二十歲能當上密雲郡太守,不是靠他爹張守,而是靠裴寬。
裴寬初任范陽,自然要見一見張守哇的兒子,而張獻誠在那個時候,就投靠了裴寬,並且信誓旦旦的保證,會做爲裴寬在范陽的嚮導,將這裡的一切情況,
詳述告知,方便裴寬早日接手。
裴寬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二十歲的小子給忽悠了。
漸漸的,張獻誠也用實際行動向裴寬證明了自己的忠心,逐漸獲得對方的信任,裴寬更是一年之內連番提拔,將首府范陽郡背後的密雲交給了對方,而這裡有密雲倉。
剋扣平盧軍,就是裴寬指使張獻誠乾的。
眼下順利成爲重要人證的張獻誠,在大理寺已經開始享受VIP待遇,吃得好喝的好,過年了還給他送來了年糕。
「兄弟,別走別走,一起吃吧,」張獻誠在牢房內一把抓住給他送飯的獄卒胳膊,笑道:
「正月佳節,連累兄弟不能返家過節,好酒好菜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咱們一起吧。」
那名獄卒回頭望了一眼方几上豐盛的菜餚,再回想一下大理寺那拉破舌頭的堂食,猶豫片刻後,架不住張獻誠的盛情邀請,於是便坐了下來。
眼下這座獄房,本來是關押高官的,住宿條件與正常的民居臥房差不多,不是柵欄,而是單獨的一個小門,沒上鎖,可以自由出入,方便曬太陽透透氣。
張獻誠平時吃的沒有這麼豐盛,今天五個菜一壺酒,還有年糕和麥芽糖,而且今天這個送飯的,以前沒見過,屬實讓他心中狐疑,擔心菜裡面有問題,所以纔會找個試吃的。
獄卒嘛,沒有編制,連吏都不算,純純的就是一個出力跑腿的,平時在寺內的伙食,也是最低檔的,見着這桌菜,光是聞着那香味,他就直咽口水。
這不是饞,實在是沒吃過好的。
「來來來,先飲一杯,正月裡皇城應該不忌飲酒吧?」張獻誠先給獄卒倒了一杯酒,雙手遞過去。
獄卒接過之後點頭道:「除了有成衛之職的,其他人這段日子都可以飲酒,
但不能喝多了。」
「料也如是,敬兄弟一杯,」說着,張獻誠端起酒杯,敬酒之後,眼睜睜看着對方喝進肚子裡,便趕忙裝模作樣的放下酒杯,給對方夾菜道:
「我在范陽官職也不低,我父張公,生前更是位居范陽節度,過世之後,被聖人追贈涼州都督,所以啊,我犯得這點事,在八議之中符合議功,不會有罪的。」
獄卒一聽這話,趕忙一陣吹捧,他並不知道張獻誠的身份,因爲他只是一個小趴菜,上面不會讓他知道那麼多,但是他聽說過張守,知道這個人很牛逼。
而張獻誠也從對方的反應中,看出眼前這個人對自己並不瞭解,那麼對方肯定不會是被人指使來此的,而是正常當值。
但他還是不放心,找各種話題跟對方閒扯聊天,目的就是讓對方忽略掉,酒菜他一口都沒動。
能當上獄卒,首先證明這個人智商也就那樣,聰明不到哪去,恐怕他還期盼着張獻誠別下筷,讓他能多吃點。
半響後,估摸着他也覺得不好意思了,這才朝張獻誠道:
「被我吃了這麼多,郎君快吃啊。」
張獻誠哈哈一笑,拿起筷子:「與兄弟太過投緣,一時竟忘了腹中飢餓。」
說着,他就要去夾菜,也就是在這時,他聽到獄卒乾咳一聲,於是擡頭去看只見這名獄卒此刻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嘴脣不停的抿動着,手掌也在腹部輕輕的摩,眉頭緊皺,似乎哪裡不舒服。
張獻誠瞳孔劇縮,MLGB的,我就知道不對勁。
軍中的時候,他就聽說過,有些菜能下毒,有些不能,因爲很容易會從菜的光澤上看出來,平時吃的都差不多,就今天差異最大,很難不讓他懷疑。
「我有些不適,先走一步,郎君慢慢吃吧,」獄卒捂着肚子下了榻。
張獻給趕忙起身:「兄弟慢走,晚上我等你,酒還有半壺呢,咱倆晚上將它喝掉。」
「好,」獄卒拱了拱手,匆匆離開。
張獻誠嘆息一聲,朝着門外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