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距今不算遙遠的戰爭。
第五層面在歷史上長期實行以戰養戰的政策,因此一場不過持續三兩年的小型戰爭實在沒有排得上號的資格。
但那場戰爭不同,或者說,主要是那場戰爭中的一場戰役不同。
“日暮戰役”,發生在第五層面東部邊境的日暮山谷,一定要說這場戰役有什麼特殊之處的話,那便是它註定空前絕後的驚人戰損比。
一比一千一百五十三,這僅僅是統計了作爲敵方的共生教團參戰人員中戰死的人數,之所以沒按照傳統方式加上俘虜和逼退的部分,是因爲再算下去,就只能把這場戰役稱作一次“家門前的瘋狂屠殺”了。
那場戰役的領導者正是尼祿,當時剛從九牧歸鄉,還是意氣風高的第五層面二皇子。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帶領僅二十一人的隊伍守住關隘長達一個星期的,也沒人有膽量猜測他究竟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達成了如此奇蹟般的戰損比,人們只清楚當共生教團談和的請求被來使戰戰兢兢送入艾諾薩姆宮時,真主殿下和衆臣子還在因爲援軍遲遲難以抵達山谷而心力交瘁。
之後發現的事情,被第五層面列爲不得討論研究的禁項,而那支當事小隊的倖存者,則在後來被改編爲了尼祿所領導的這一代的“殞星”。
但有些事註定瞞不了多久,日暮山谷周邊的區域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爆發了嚴重的瘟疫,雖說這一帶原本也少有人煙,瘟疫也是早有特效藥物的常見種類,但第五層面最終還是耗費了相當的氣力纔將疫情完全控制鎮壓下去。
原因在於屍體;大量的屍體在盛夏的烈陽下暴曬,飛速腐爛的過程中自然會滋生蠅蚊病菌。
而通往第五層面國境內的山崖上,兩萬多根長矛曾將兩萬餘名冒犯國界的共生信徒貫於其上,流血而亡,以至山岩迄今仍是烏色。
皇子尼祿·奧恩伊德以這種方式,將教團傾囊而出的十六萬大軍生生震懾於關外長達七日,直到逼其撤軍敗走,期間山崖上的屍體每日遞增,其本人因此一戰獲名,是爲“暴君”。
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是人們都不願承認。
足足兩萬人的軍隊,現場又沒有任何大型魔術留下的破壞痕跡,如果只有尼祿·奧恩伊德一人主導,即便他七天七夜不眠不休,這兩萬人他也殺不完,更別提一一釘上千仞的陡峭山崖。
也就是說——那共計二十二人,實際都參與了那場屠殺。
而那二十二人的大部分在第五層面都算不得出名,即便有高人隱士出馬,也不可能達到這個地步。
更別提那時的尼祿只是個剛剛回國的質子,並不具備所謂的號召力,完完全全是個空殼,沒理由能召集到什麼真正的人才。
於是這樣就能得到一個恐怖的事實。
比肩這二十二人的戰力在第五層面有的是,這片凍土只是缺乏一個合格的統籌而已。
而尼祿已經向它證明了自己的資格。
他即爲風雪,他即爲冰霜,他即爲北境凍土的戰爭意志,當他執劍,雙足所達便是偉大國度的延伸。
因此他很少較真,因爲寒潮並非每個季節都會降臨。
因此這次除外,因爲有人刮下了山脊上的一片微不足道的雪花。
雪崩將至。
……
眼瞳滲血。
精神不堪重負,肉體又難以違抗那話語中的威怒,一如聖殿之前遭遇處刑的罪徒,生死存亡全由殿上的暴君一言決定。
戰慄的五指彎弓成爪,不受控地向暴君發起崩潰的反抗——但受難的傭兵卻最終撲了個空,即便暴君如此魁梧的身軀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斯萊德·壬蘇米提恩,你還有最後的一次機會,”槍口頂
“——呃!”
起傭兵因呼吸困難而不住顫抖的下頜,火藥的氣味在鼻尖縈繞,“我的耐心有限,也不想就這麼和你一直耗下去。”
“你——要和第五層面爲敵嗎?”
“等等,尼祿,”伊奧雷米的理智驅使他必須做出點什麼,“斯萊德只是一時說錯了話,他沒有能力……”
“那麼,”沙啞的聲線打斷了他的插嘴,另一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你承認自己是他的共犯?”
“……”伊奧雷米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驚愕,但很快又變回之前的警惕。
現在的尼祿沒法正常對話,質問而非直接出手的反應已經是留給他的最大顏面。
“我與你同在,至少在可視的未來內始終如此。”
“很好,”面具重新轉向雙眼通紅的傭兵,“你呢?”
“你……”
吱吱作響入耳,那是鋼牙咬碎的聲音,金髮的古神裔什麼都說不出來,他感到憤怒、感到恐懼、感到無助,但他唯獨不感到自己必須因這暴君的淫威而屈服。
“……去死吧。”
這是他唯一能克服本能說出的話語;這是他最後的那份名爲倔強的尊嚴。
“那麼——”
蒙面的暴君並未多說什麼,只是略點一點頭。
“——(第五層面古語)寒風與烈雪詛咒你,痛苦降臨在你身上。”
扳機扣動的清鳴格外悅耳。
……
血漿灑了一地,也濺在冰冷的面具上。
“……”
尼祿沒擡頭,任由血珠在金屬的浮紋表面留下一道道赤痕。
很粘稠的血,黏得不像人的血液,或者是不是血液還要另算。
過度沉重的槍口緩緩離開傭兵早已木然的額頭,鋒銳的手甲掀開後膛,將一顆特製的厚實鉛彈和適配的火藥顆粒填入,扣合槍膛,拉栓。
並不是很快的速度,全過程耗費了十秒以上,但傭兵沒能抓住如此明顯的良機。
他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眼角有淚淌下,那是長時間無法眨眼所產生的正常生理反應。
槍口重新擡起,這次的目標不再是神志崩毀的傭兵,而是傭兵身後的赤色人影。
那座被子彈擊垮的拔地血牆——更確切地將,是由鮮血長槍拼成的緊密護牆尚未完全潰散,塌陷的血液在地上蠕動着,混入水泥和砂礫,又一點點有生命般爬回框架仍在的血牆上,試圖填補自己的空缺。
“雖然很抱歉插手,但我想我們的約定應該仍然有效,大公,”紅衣的古神裔在無面的暴君審問自己前開口,“在矛盾已經產生的前提下,此時此刻,您還願意對我、對這個公會託以信任嗎?”
“……自然。”一碼歸一碼,尼祿向來秉持這點。
“那麼這件事就先交由我來處理,”血槍化作收歸袖口的驟雨,修斯曼步至呆滯的斯萊德身前,“以我的名字和姓氏起誓,我會給您一個合情的答覆。”
伊奧雷米的新神稱不上安定,他清楚得很,剛纔的他既不能正面擋住那枚特殊魔力加持過的彈頭,也無法衝破那座猩紅構築的防線,即便激活了古神傳承也是一樣。
他有理由懷疑,尼祿具備在遺血大多數成員激活古神傳承之前的數十微秒擊殺他們的手段,而修斯曼是僅有的幾名能夠在那樣的第一輪攻勢下存活的個體之一。
該說幸好他不是清洗者合約的獵人嗎?
伊奧雷米沒法自己給出回答,他總覺得哪怕尼祿下一秒就會換一身獵人的服裝拔劍刺穿他們的心臟,他也不會意外。
“……下不爲例。”
槍口下沉,斯萊德猛然醒悟般深嗆一口氣,一個不穩狼狽跌倒,撞在地上的骨骼關節傳來久違的只有人類時期他才體驗過的劇烈痛覺。
“那場戰爭,他們是入侵者。”
巨大的槍械隨手甲收回空間的黑紅裂隙,面具摘下,無人觀得天穹星彩就此散去。
“好自爲之。”
繞過修斯曼和滿眼血絲的斯萊德,尼祿似乎微微張口說了什麼,以至於修斯曼始終未變的臉色突然出現了一絲起伏。
“他說什麼了?”鐵靴聲漸行漸遠,伊奧雷米拉起全身無力的斯萊德,扭頭問向若有所思的修斯曼。
“……他說——”
修斯曼沉默了幾秒,隨即重新撿起了地上和水泥的鐵鍬。
“——他說日暮山谷兩邊的高地本來是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