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婭習慣平靜的生活,她是那種充其量能划着小船在湖面上轉一圈就回來的人,風暴與甲板註定與她這種性格無緣。
如此的處世態度所帶來的優點顯而易見:避離紛擾,不食紅塵,世事的變遷同她毫無關聯,她既不需要承擔什麼義務,也不必肩負起別人強加給她的責任,一直到死,她都可以只是“艾米莉婭·絲蒂娜爾”這名女巫而已。
但這也導致了她的頭腦因爲長期獨處出現了某種思維定式——就像監獄裡的重犯不會知曉外界的變遷,艾米莉婭對她不願接觸的複雜社會關係有相當一部分的知識來源於註定擺脫不了編寫者主觀色彩的書籍記錄,尤其當一種說法出現的頻率過多的時候,她自然會想當然地以爲這種說法就是正確的。
比方說,貴族的劣根性。
幾乎所有的騎士小說或英雄傳奇裡都會有一兩位這樣的貴族領主,淫奢縱慾、酒池肉林、擄掠民財、敲骨吸髓,所有的目的都是爲了擡高自己的身價地位以滿足他們可笑的自尊心,而改變這一切在大多數時候都會是主角想要奮進向上的動力之一。
艾米莉婭不是惰于思考的人,問題是當親身的見識和大量資料中的記載均保持一致時,再理性的頭腦也避免不了誤判,這無可非議。
貴族陳腐而自大,聲色犬馬又不思進取,碌碌終日不識五穀,終其一生唯一能留下的不過是一個虛僞的姓氏和愈發墮落無能的子孫後代,這就是她對統治者階層的基本認知,也是絕大部分平民對城堡官邸裡的老爺們的瞭解。
於是在某天趕路提起這個話題時,她就被尼祿好好教訓了一番。
“我的小姑奶奶,”當時她敢肯定尼祿那張無孔花紋金屬面具後的臉是憋笑的,而且是對她毫不遮掩的嘲笑,“這樣,換個角度——假如貴族真的都是你設想的這副德行,萬一有一天一個公子哥欺負到你頭上,你會不會揍他一頓?”
“我當然會,”艾米莉婭是這麼說的,“你以爲我是怎麼被趕出凡塵城的。”
“是吧,”尼祿一直在笑,他都沒停過,“我估計你一定不是唯一會這麼想的,但貴族制度至今仍然穩定存在,被推翻的反而是少數。”
“你說服不了我,”艾米莉婭不想就這樣簡單認輸,那太無趣了,“個例不能代表總體。”
“沒錯。”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說話方式很討厭?”
“現在有了。”
“我等着看你哪天能把我氣死。”
主觀臆斷的錯誤誰都會犯,但這不代表事實會因爲多數人的理解偏差而發生變動,只要將“貴族”所具備的條件一一拆分開來逐條分析,很容易就能得到一個最接近真相的事實——
——皇帝不會用金鋤頭種地,地主家的傻兒子纔會。
……
尼祿和三百層面的其他貴族還不一樣,他不是被以貴族的方式教育成人的。
中間地帶的大漠不會因爲旅者們出身和血統的差異便對他們展現出不同的面目,他們在沙暴面前不過是“人”而已,就算原則上他是使團中等級最高的一人,但這擺脫不了他沒有實權的事實。
等到了九牧以後,情況有所好轉,但他的名號也僅僅是“質子”,他又不是九牧的貴族,東方的大國出於對遠方來客的歡迎對他以禮相待,卻沒有理由將這樣一名可有可無的異邦質子奉爲上賓。
這使得他在學識素養抵達“貴族”境界的同時,爲人處事的方式還停留在“平民”的水平,所以他能理解人們對於高位者的偏見,也樂於接受那些本不應由自己來承擔的謾罵的鄙夷。
……然而這都不是他被初見之人刀劍相向的理由,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何況類比到自然界中,他應是食物鏈頂端的王。
猶如一根被捉住毛刺,沿紋理從中撕裂爲二的竹籤,劍脊被食中兩指輕易切割開來的大劍伴隨一聲巨響猛然貫入包廂兩側的牆體,卻沒能傷及分叉內面目改色的巨像半分。
“羅雅!”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的麥昆只覺捱了當頭一棒,眼前一黑也顧不得什麼隊友情誼踢開座椅就是一個擒拿技將偷襲未果的女劍士狠砸在桌上,“你幹什麼!”
“你他媽放開我麥昆!”關節被鎖死的羅雅怒火不減,血流不止的鼻樑並不能冷靜她因爲某種應激性創傷障礙失控的大腦,“貴族!貴族!又是貴族!!”
“羅雅你瘋了是吧?!”眼看着光麥昆一個人壓制不住氣力驚人的羅雅,騎士趕忙撲將上去,把雙眼血紅顯然已經無法正常溝通的羅雅死死按回,“清醒點!”
“差點被她一劍捅死,”真正的受害者反倒是屋裡最平心靜氣的一個,只是順勢把將整把已經徹底報廢成剪刀狀的大劍撕作兩半,“幸好我技高一籌。”
“已經沒人搭理你了,”雙極也搞不明白狀況——這怎麼看也不能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要是你,現在我就會回去揍瑞內博那傢伙一頓。”
“張嘴閉嘴就是打架,這不好,”尼祿給了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侍者半塊銀幣的小費,示意她暫時可以離開了,“不過這事瑞內博實屬做得不怎麼樣,如果他想噁心到我,怎麼也得派個刺客而不是狂戰士。”
“給我睡一會兒吧!”
“咚”的一聲,一記毫不客氣的頭槌總算宣告了這場鬧劇的終結,最後還是沒能避免動用武力手段的麥昆吐出一口濁氣,說實話,他現在有點不敢轉過身子。
“抱歉,”問題這事只能由他來做,“讓您見笑……”
“……了……”
“不會,”尼祿就像一名觀戲結束後坐在觀衆席上點評劇本和伶人演技的看客,“年輕人就該這樣,不應當被條條框框束縛。”
“啊,呃,您說的是,”麥昆有些發怔地收回放在那兩半截斷劍上的視線,“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請講。”
“尼祿·拉穆夏爾?”聲音中帶着難以察覺的顫抖,他已經掩飾得很努力了。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