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青蓮社在前頭那個莊子聚會,我就過來走走。”季桐特意指了指那個阮玉根本就看不見的莊子。
阮玉彎彎脣角。
“你……”季桐的語氣忽而低沉:“還好嗎?”
阮玉笑笑:“季先生看我這樣像不好嗎?”
季桐目露沉思。
阮玉又笑:“當然了,如今不穿綾羅綢緞,也不簪金戴銀,是不如以前光鮮了。可是這衣料……純棉的,最是養人呢。而且……”
垂了眸:“若不是這般質樸無華的,季先生怕也不能紆尊降貴吧?”
自從她嫁爲金家婦,她對他的態度基本不算友好,但也很少如此露骨的諷刺。早前他也來探過她,全不是這般模樣。
季桐緩緩皺了長眉:“你是聽說……”
阮玉急忙打斷他,她纔不要聽說什麼。
“季先生來有什麼事?”
既是不想提及那個人,就不提。
季桐鬆了口氣,露出慣常的溫潤表情:“你能不能不叫我‘季先生’?聽起來怪生分的。”
“那叫什麼?”
“可以叫我的名字,或者……”笑:“狗剩哥也不錯。”
季桐這般的風流名士若是被喚作“狗剩哥”……
阮玉也忍不住笑了。
氣氛一鬆,連風聲都悅耳了。
季桐便彎了眼角看她,那神色就像古畫中的男子在對心愛的女子含情脈脈。
阮玉收了笑意:“玦琳……季夫人,快生了吧?”
“是啊……”
季桐的語氣中透着虛無,令阮玉不由自主的盯了他一眼。
他怔了怔神,笑了一聲,低頭看自己的袍袖:“其實許多次,許多次我一直想問你……”
狗剩今天中午回了趟家,習慣的要“路過”福滿多,結果一眼就見到阮玉正跟一個他實在想不出什麼絕妙的詞來形容總之就是一個神仙般的男人說話,頓時心頭一蹦,直接找了棵老槐樹躲起來。
“季先生想問什麼?”
“就是……”季桐的眉心緊了又緊,終於長長的吐了口氣:“我覺得玦琳,怎麼跟以前不一樣了?”
阮玉心中一緊,立即看住他:“怎麼會不一樣?我聽說女人在孕中脾氣會有些古怪,你不要……”
“不是,”季桐搖頭:“她似乎不再是我當初認識的那個病弱的小姑娘,而是……”
深深的望住她:“很像曾經的你。”
阮玉差點跳起來,連忙尷尬的牽牽脣角:“怎麼會?”
“的確很像。”季桐深思,點頭:“關鍵是像那陣子,那陣子……”
他不好說,目光頻閃,阮玉替他道,是像向他逼婚的那個阮玉吧,就是自己成了如花,而金玦琳終於變回原主的那段日子。
其實金玦琳終於做回自己,阮玉是有預見的,畢竟她那麼的愛季桐,幾乎到了神經質的程度,又怎能將戲演得長久?
於是阮玉試探道:“或許早前你看錯了,這纔是真正的她……”
季桐想了想,搖頭:“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的,任是如何都不能改變。”
“那你想……”
“我還能怎樣?”季桐苦笑:“左不過就這麼一輩子罷了。”
阮玉忽然有些同情他。
有人說,面對一個喜歡自己與自己喜歡的人,選擇前者會比較幸福,可是在季桐身上,似乎沒太體現出來。
季桐……其實對原先的阮玉也是有感情的,而老天也果然開恩的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可如今看來,怎麼更像一個惡作劇?
“阮玉……”
“吖……”
“你現在好嗎?”
“嗄?”
阮玉回過神,見季桐正目光閃閃的瞅她,頓時心生警惕。
豈料季桐也沒再繼續,只環顧四周的景緻:“其實住在鄉間倒也是一種樂趣,不似城裡那麼繁雜,那麼多事,不管是什麼人你都得提起全部心思應對……”
季桐似是在感嘆自己的無奈:“只是伯父年紀大了,如今腿腳又不好,你一個女兒家……”
目光調向她:“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
狗剩的心跟着阮玉同時一緊。
“未來麼……”阮玉垂眸,笑,再望向自己的小莊子:“我有打算,不過需要籌備,待到來年,估計你們青蓮社就可以到這邊來玩了。”
季桐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但是她這種飛揚的神采,燦爛的笑容,着實令他眼前一亮,他不禁前進一步:“我是說,你的終身,你有沒有想過?你就打算這樣一輩子,還是……”
狗剩不由自主的攥緊拳頭,目光憤怒而痛苦的盯住季桐。
不管他是多麼不甘,可是阮玉跟這個男人在一起,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即便她穿着粗布衣裳,即便髮髻上只綰了根簡簡單單的銀簪,可她的光彩就是擋不住,只需一個火種,便可點亮。
娘說的對,他們果真不是一樣的人,可是,可是……
阮玉低了頭,脣角銜一絲淡笑,在輕薄的陽光中有些飄渺:“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想那麼多幹什麼?你也說了,人就是這麼一輩子,還是得意之時須盡歡吧。”
季桐還想說什麼,她已經往院裡走了:“季先生出來這麼久,想必你的朋友們該等急了。還有玦琳,她正是需要人關心的時候,季先生有時間不妨多陪陪她。女人嘛,只要你讓她覺得安全了,她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季桐忽然想問,那你呢?
可是那個身影已經進門了。
他又站了一會,方緩緩離開。
狗剩從大槐樹後走出來,攥了兩手的汗。
他盯着那兩扇黑漆大門,一時之間竟是把自己回來要做什麼給忘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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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金玦焱覺得用在此處並不恰切,因爲那好像要用來形容過了好多好多年的詞彙,只不過經了這半載,當他初次走出被禁足的小屋,真的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雪,簌簌的下着,紙片一樣飛來飛去。
天地盡是白色,遠處有孩子們的笑語,有鞭炮的零星碎響,一時間竟令他恍惚,好像來到了那個下雪的冬日,看着她抓着雪團在雪地上轉來轉去,然後倒下,然後他走上前……
彷彿沉死的心微有波動。
其實當時,他並不想捉弄她的,只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還要爲自己接下來的舉動鼓勁,所以……
再然後,他就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疤痕……
閉了閉眼,好像還能感受到當日的惱恨,而此刻,又多了絲心痛,那心痛彷彿冰面裂痕,初始只一道,然而很快閃電般竄開,他甚至能聽到咯嘣咯嘣的裂響。
他捂住胸口,緩緩向前。
百順要跟着他,他拒絕了。
他沿着覆雪的小徑往清風小築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咣”。
他推開院門。
跟“清風小築”的匾額一樣,“烈焰居”的牌子也早被摘下,如今兩院並作一處,因爲就要過年,下人們在裡出外進的忙碌着。
見他回來,忙忙行禮。
璧兒簡直是一路小跑的迎上來,小嘴微張,激動異常。
不能不說,又過了半年,她出落得愈發好看了,這般涕淚盈盈,簡直讓人愛不釋手。
可是金玦焱瞅都沒瞅她一眼,他把所有擋住他的人、物,都揮開,眼睛只直直的望着前方,望着主屋,然後大步流星,腳都沒有踏上臺階,就一步邁進門裡。
目光急切的在屋內搜索,掃過那人最願意歪着放懶的臨窗大炕,掃過那人經常吃茶的花梨木茶几,掃過那人照顧妥帖的那盆蘭草,然後一把掀起海棠春睡的簾子直奔臥房。
空的……
雖然知道會是空的,雖然知道她不在裡面,可是當真正看到了,心中還是一空,就好像有什麼飛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他慢慢走到牀邊,慢慢坐下,撫着翠綠如意紋的錦枕。
就在那日,她還爲他扣好衣上的褡絆,他告訴她,就要有好消息了,他今天會早點回來。可是,可是……
“本來這牀上鋪的是鴛鴦錦的,是爲了四爺成親預備的,可是四爺突然病了,太太就讓奴婢把這些喜慶物什都撤下來,怕四爺想起溫二姑娘難過。”
不知道什麼時候,璧兒跟了過來,就站在門口。
扭着手,出落得異常窈窕的身段擺了個極爲動人的姿勢,看他。
“誰讓你進來的?”
“奴婢……”
“滾!”
“四爺……”
“滾——”
一隻景泰藍茶盅砸到璧兒腳邊,璧兒驚叫着跑出門,身後還傳來金玦焱的怒吼:“滾,都滾出去,這個房間誰都不許進,都給我滾,滾——”
下人圍住璧兒。
璧兒戰戰兢兢:“告訴太太,四爺又瘋了,他根本就沒好,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