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鬢初殘花萼墜(1)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來了。”
朱成璧眉心微蹙,放下手裡的繡樣,只攏一攏身上的錦被道:“這幾日皇后來得越發勤快。”
竹息溫然笑道:“皇后娘娘有心,況且,成嬪有孕,安小儀榮寵日上,她們二位撒嬌撒癡正鬥得厲害,皇后倒也怠懶去計較,卻一門心思往這兒跑呢!”
朱成璧輕輕一嗤:“安小儀這麼快就復寵了,又晉了一級位分,可見也是個抓尖要強、不肯低頭的。讓皇后進來吧,外面風大。”
竹息抿一抿嘴,朝竹語微微示意,收起牀頭的幾件嬰兒衣裳與針線,似是不經意道:“成嬪與皇后親近,安小儀與嫺貴妃親近,如今她們兩個爭風吃醋,皇后與嫺貴妃倒好像沒事一樣、只顧着看熱鬧,只怕這齣戲,落在旁人眼裡,又是另一回事了。”
竹息語音剛落,朱柔則扶着徵蓉的手翩然入殿,着一襲家常淺月白色羅裙,微微一福:“母后萬福金安!”
朱成璧微微支起身子,蓄着寧和的笑意道:“這麼晚了還特意過來?”
朱柔則從徵蓉手中取過一隻描金雕花食盒,笑吟吟道:“兒臣再三問過了顧太醫的意思,拿了紅棗、參須滾了烏雞熬湯,最滋陰養顏,又能補血益氣。”
朱成璧點一點頭:“你有心了。”
朱柔則取了一隻素三彩花口碗,舀了半碗湯,先用銀湯匙試過了,又親自飲了幾口,確認無礙後,方恭敬端到了朱成璧牀邊。
朱成璧微露讚許之色:“如今看來,你行事愈發的妥帖了。”一語未必,清風拂窗而入,朱柔則裙袂翩飛間,似有淡淡的香味逸散開。
朱成璧皺一皺眉頭,只覺得心裡隱隱有些發悶,問道:“是什麼味道?”
朱柔則忙道:“是御膳房的金司藥研製的九勻千步香,香若空谷幽蘭,還是端妃推薦給兒臣使用的。”
朱成璧淡淡哦了一聲,就着朱柔則的手,一口一口飲完了那碗湯。
入夜,朱成璧輾轉反側,只覺得心裡一陣一陣悶得難受,連那清水一般的月光都是灼人的疼痛,迷濛間,窗外婆娑的樹影在掐金銀線的雲紗帳上投落,變幻莫測,如鬼怪的魅影。
朱成璧難以入眠,索性定定盯着那樹影看,恍惚間,似乎看到了昭憲太后寒若冰霜的面容,她歪倒在這張牀榻上,恨恨瞪向自己,是了,就是在這裡,她吐血而亡,夏氏一族的富貴榮華恰如朱樓坍塌、灰飛煙滅;怔忪的瞬間,朱成璧又似乎看到了夏夢嫺狠狠逼視自己的神情,她的目光那樣尖銳冷冽,似乎要將自己貫穿。
許是看得久了,想得久了,迷迷糊糊之間,朱成璧似乎沉沉睡去,卻又覺得周身涼風不斷。待到睜眼一瞧,不由是大驚失色,自己,竟然是在永巷行走,只着一身單薄的藤紫色長裙,裙袂微微飄着,如逐風的紫蝴蝶,一匹青絲則柔順地鋪散及腰,如藤蘿瀑布。永巷的夜那樣寧靜,路卻又那樣漫長,幾乎望不到終點。
朱成璧下意識抱緊雙臂,緩緩走着,且驚且疑地望向四周,卻有一隊着白色宮裝的宮女一路而來,朱成璧疑惑地停下腳步,想要喚住她們問一究竟。話未出口,朱成璧卻又震驚地捂住自己的嘴,爲首提着宮燈的宮女,正是廢后夏夢嫺,後頭的則是玉厄夫人阮嫣然,密貴嬪宋素琬,妍貴嬪韓雅潔,睦嬪姜敏儀……那樣長的隊伍,逶迤似從濃雲薄霧中行進而出,不尋一絲聲音,只安靜地兀自行走。朱成璧驚懼失色,緊緊靠在牆上,卻有什麼在不斷撕扯自己,那樣真切的痛苦,彷彿一寸一寸割在肌膚。
朱成璧低頭一看,不知何時,紅牆之中伸出無數血淋淋的手,緊緊抓住自己,那藤紫色的長裙已被染得鮮紅,朱成璧掙扎着,卻又看到夏夢嫺徑直向自己走來,目光黑洞洞地幽深,她倏然開口,聲音若鋼刀一般生生地剜向自己:“朱成璧,今時今日,貴爲太后,是否格外得意?”
朱成璧驚恐交加,只竭力不去看夏夢嫺慘白的面容,壓着顫抖的嗓音道:“很好!夏夢嫺!你陰魂不散多年,如今託夢給哀家是要做什麼!”
玉厄夫人“咯”的一笑,緩緩轉至朱成璧面前,端着一隻碧玉酒杯,粉面含春、玉頸如雪:“你賜我的甘州青真當是甘冽,你不如也嘗一嘗,也好知道當日我失去父兄,在宓秀宮是如何孤苦伶仃地等着被人賜死。”
妍貴嬪不知何時,已悠然立於朱成璧身旁,她靠的那樣近,近得連咽喉處滲出的鮮血的血腥氣都那樣真實,妍貴嬪的笑意空洞:“你有兩個孩子,如今又有了孩子,爲什麼我就不能有孩子?”
朱成璧極力避開妍貴嬪狠烈欲噬人的眸光:“你的孩子不死,哀家就得死!是你技不如人!你沒了孩子,自去向夏夢嫺訴說!”
妍貴嬪淡淡微笑,面上的哀傷如積聚數年不得消融的堅冰,她緩緩撫摸着朱成璧微有隆起的腹部,笑意深深:“這個孩子不能生下來,他的命太硬,已經剋死了那樣多的人,更會剋死親生父母,除非……”妍貴嬪杏眼微揚,一字一頓冷冷道,“你先剋死他。”
朱成璧一愣,妍貴嬪手裡赫然握着一支白羽利箭,電光火石之間,狠狠刺向朱成璧的腹部。
“不要!”朱成璧猛地從牀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氣,一絲劇痛從腹部猛地衝入四肢,那樣尖銳的痛楚,自己彷彿是被一把鋒銳的刀厲厲劃過,朱成璧雙手顫得厲害,她猛然掀開錦被,月華流轉之下,一灘鮮血,正慢慢蜿蜒而開,聞聲趕來的竹息與竹語亦是大駭。
朱成璧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鮮血,只覺得心頭有一個沉重的念頭緩緩碾過,直到那顆本就千瘡百孔的心面目全非。
朱成璧機械地轉頭,望着竹息,從她的眼裡看到了從所未有的震驚與惶恐。
朱成璧雙脣微顫,輕輕吐出幾個字:“新疾舊病,復發……”
語畢,朱成璧的身子虛弱地如枝頭上瑟瑟的黃葉,軟軟地倒了下去。
半昏半醒之間,只覺得渾身上下是百般的疼痛,耳邊亂糟糟的一團,只聽見有人喊着“掐人中,掐人中”,又有人喊着“參片,參片”,渾渾噩噩間,有人舀了一勺又一勺苦澀的湯藥,從自己嘴裡灌入,那樣苦,吊得整個胃都緊了起來,朱成璧一口一口嘔出,那人卻又倔強地一勺一勺灌入。驀的,卻似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面上,那人一句一句地說着“我不該逼你”。是誰?朱成璧已無力去想,只想永遠地睡下去,不願再留在這朱牆紅鎖的宮裡。
即便走到如今這一步,即便再位高權重,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甚至,痛苦加身,遠勝於彼時攝六宮之事的時候。
朱成璧緊緊合着雙眼,只覺得太累太累,累到不願去想,甚至連從前那僅剩的美好時光都不願再想了。
整整兩天兩夜,朱成璧才醒轉過來,彼時正是午後的時光,奕渮靜靜地趴在牀頭,許久不見,他彷彿消瘦了不少,脣上鬍子拉碴,讓人心生憐惜又忍不住好笑,他曾是那樣玉樹臨風的男子,竟也有如今這樣狼狽不堪的時候。
朱成璧微微合起雙目,下意識摸一摸自己的腹部,這一摸,卻如同被電光劈中,心裡瞬間一疼,幾乎是要滴血斷筋的痛到極點,朱成璧直挺挺地坐起來,奕渮也一下子驚醒過來,眼裡滿是血絲,且驚且喜地望着她。
“奕渮……”朱成璧怔怔地望着奕渮,眼裡滿是不可置信與劇烈的痛楚,喃喃道,“我們的孩子……”
奕渮心裡一酸,極力收住眼角泛起的淚水,將朱成璧擁入懷中:“沒關係,沒關係……”
朱成璧緊緊抓着奕渮單薄的衣裳,整腔心肺裡都是狂熱的傷心欲絕與痛不欲生,幾乎是要嚎啕大哭:“我的孩子!”
竹息與竹語匆匆入殿,眼見此情此景,亦是免不了暗暗垂淚。
奕渮擁着朱成璧,只覺得一顆心沉入湖底,幾乎再也收不住了,須臾,他輕輕轉過朱成璧滿面淚痕的臉,用力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頓道:“璧兒,你別哭,你知道嗎,徐徽音沒了,她是前天晚上走的。”
朱成璧一怔,只定定望着奕渮,奕渮低低道:“璧兒,她走的時候,很安詳,她跟我說,希望我與你,都好好的,她自己被誤了一生,她不想你跟我也是。璧兒,你昏過去兩天兩夜,我好害怕,好害怕你也會離我而去。我不該逼你,你身子那樣虛弱,怎能懷着孩子?”
朱成璧眼中的淚水再度洶涌而出,想起懷着孩子的時候,常常想着,這個孩子,會是更像自己多些,還是更像奕渮多些。雖然,自己完全被架空了權力、對朝政不能置之一詞,雖然,奕渮極少來頤寧宮看望自己,雖然,想起當時太極殿的場景依然會難過、會落淚。但是,那些已經不重要了,自己一輩子都在謀算、都在疲於應對,爲何不能好好靜下心來,撫養肚子的孩子呢?
但是,即便自己欲平靜下來,即便自己再如何小心翼翼,孩子,依然是沒了。
朱成璧緩緩擡起雙眸,淚眼朦朧間,連午後溫潤的陽光都是寒霜一樣清冷決絕的顏色,她突然明白,自己走到如今這一步,都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累累的報應。
所謂報應不爽,直到這一日,才真正正正是明白了,痛徹心扉地明白了。
朱成璧伏在奕渮肩頭,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