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丞相府。
卻說李翊與劉備聯手,在河北佔領了魏國大半領土。
逼得曹操不得不收縮防線,將清河以北領土盡數讓出。
然齊國所佔之地,俱爲戰時領土,而並非是直接據有。
蓋因齊國無法一下子將之全部消化,轉爲收益。
正如曹操二伐徐州時,也曾一度佔據徐州大半郡縣。
但兩次都是劫掠一番後,就撤軍走了,沒有直接吞併徐州領土。
吞併與臨時佔有是兩個概念。
前者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同時沒辦法立刻在當地獲得收益。
相反,
還有可能倒貼,因爲替換行政人員、安撫民衆,恢復生產、重建基礎設施等等。
都需要花費大量的金錢與糧秣。
而後者則是爲了獲得短期臨時收益,不用管當地的爛攤子。
壞處就是,這屬於是飲鴆止渴的行爲。
很容易得罪本地人。
類似情況,可參考徐州人對待曹操的態度。
而李翊顯然是想要河北領土的。
身爲冀州牧,又豈能沒有完整的冀州呢?
爲此,齊魏兩國在河北地段的戰事已經進入到了相持階段。
暫時沒有大規模戰事,僅在戰區中有着小規模軍事衝突。
然無傷大雅。
爲此,李翊乾脆收兵退回了渤海。
與老劉一起,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南方戰事上。
他們所想的,通過打贏汝南之戰,以此逼迫曹操求和。
到時候,就是喜聞樂見的割地賠款。
畢竟國與國之間的戰場,已經不是單純的諸侯混戰,攻城略地了。
立下條文,緩緩吃地,乃爲上策也。
是日。
李翊於相府中看書。
記室甄宓一如往常般,在旁側爲他整理文書。
忽聞窗外鶯啼之聲,甄宓乃掩脣笑曰:
“丞相聽,此鶯似說‘早事太苦’。”
兩人相處日久,雖爲上下級,然平日說話,並無太多拘謹。
甄宓此言,亦是想說李翊這麼早就起來看書,是爲打趣。
李翊乃擱筆於案,彎脣笑道:
“卿解鳥語,何不譯譯檐下燕巢私語?”
二人相視而笑,聊了聊一些家常。
忽有侍者到來,呈上淮南急遞。
甄宓上前接過,小心翼翼啓封。
見泥印上封“徵南將軍陳登”六字,乃斂容奉上。
李翊展帛細讀,眉頭漸蹙。
甄宓在側,輕聲問:“淮南有變?”
李翊嘆口氣:
“……吾早料會有此事。”
話落,將帛書隨手遞給一旁的甄宓。
甄宓接過,展開來看,其書略曰:
——“元龍頓首再拜丞相閣下:”
“比者關雲長與甘興霸之爭,實有可議。”
“寧誅成何遺孤,雖過當,然雲長當衆折辱,幾至兵刃相向。”
“蔣欽、周泰等皆忿忿不平,恐非國家之福。”
“竊惟雲長功高,然持勇矜威,漸失人和。”
“昔在廣陵,已與東吳生隙;今至淮南,復激我將士。”
“若長此以往,恐北有曹操之患,內有將帥之隙,豈不危哉?”
“登忝居徵南,而云長以監軍自專,事無大小,鹹決於羽。”
“此非輕登,實輕齊王之命也。”
“明公總領百揆,當使威德並施。”
“願公稍抑雲長之勢,以安淮南將士之心。”
“如此,則上下和衷,大業可期。”
“秋深露重,惟冀珍攝。”
“建安十年九月,登再拜。”
書末又有蠅頭小字一行:
——“昔在徐州,公與吾共扶齊王。”
“今河北勢成,豈容青州人盡佔風流?”
最後這行字,墨色略異,顯爲後添。
李翊揹着手,眉宇間一川不平,長嘆道:
“雲長有勇略,乃當世帥才。”
“然其剛而自矜,輕而少慮。”
“不善處理與屬下關係,有此之禍,皆在吾意料之中。”
關羽雖然同情底層人民,與下層士兵混得不錯。
但中層軍官與高層軍官,大多都不喜歡他。
就是因爲關羽太過威嚴清白,不會照顧屬下情緒。
爲人處事不夠圓滑。
江湖與職場之間是有很大區別的。
甄宓沉吟良久,又望一眼帛書,對李翊啓脣說道:
“……關將軍性剛而傲,不恤下情,此誠有其過。”
“然觀陳徵南此書,亦非盡善。”
甄宓膽大心細,在李翊面前,也沒有什麼不敢說的。
她一眼看出陳登這信有拱火的意思。
“其言甘寧之罪則輕描淡寫,述雲長之過則濃墨重彩,此避重就輕之術也。”
“不請齊王裁斷,而欲請丞相出面斡旋此事,其意甚明——”
“若徵南將軍與丞相同聲相應,則威權幾可凌駕王命矣。”
“妾愚以爲,此事關涉非小,丞相宜三思而後行。”
甄宓言罷,徐收書信,目含深意。
指出陳登這封信上來便攀交情,而且有意想把李翊往他的陣營里拉。
畢竟徵南將軍與丞相同時出面,其造成的政治影響,即便是齊王都得掂量掂量。
尤其此事針對的還是齊王手足兄弟,甄宓勸諫李翊不要參與此事。
不如明哲保身,靜觀其變。
李翊察覺出甄宓的話外之意,便問:
“卿所言似另有深意?”
“觀君平日多讀史書,卿有何良言教我?”
甄宓乃從書架上取出《漢書》一卷,徐徐翻開。
纖手一指霍光傳,意味深長地念道:
“孝宣之立,光有定策之功,然卒至族滅者,豈非威權太盛故?”
“今丞相之位,頗類當年。”
“願丞相三思……”
言盡於此,戛然而止。
李翊沉吟半晌,旋即展顏笑道:
“卿之言甚善。”
“然吾豈霍光,齊王豈宣帝乎?”
“元龍乃吾之舊友,而云長乃齊王倚仗。”
“今雲長在淮南威權過重,致使淮南諸將不滿。”
“若吾不出面,則南方內部不和,何以定汝南之事?”
李翊定下的戰略方針,就是通過打贏汝南之戰,來逼迫曹操投降割地。
他並不想因爲這點事情,而導致中間錯了什麼岔子。
而且關羽性格上有缺陷,李翊一直是知道的。
張飛的要比他嚴重,所以李翊優先開導的是他。
花費時間最多的,也是在張飛身上。
雖然張飛好鞭撻健兒的毛病依然沒改,但至少聽從了李翊的勸告。
沒有在被打完的健兒,留在身邊了。
至於關羽。
他比之歷史上的自己還要順風順水,致使他的性格也更加高傲。
因爲他在齊國崇高的軍事地位,大夥兒都敬畏他。
即便不喜關羽的人,多少也能夠忍讓。
大不了就敬而遠之,惹不起躲得起。
故而此前矛盾未深。
然如今關羽假節去督了淮南衆將,算是踢到了鐵板上。
畢竟淮南衆將背靠的是徵南將軍陳登,其在齊國的地位也同樣不低。
雖然你是中央派下來的領導,但也不能對我們頤指氣使。
你作爲上級,咱們可以配合你的工作。
各司其職,該幹嘛幹嘛。
好好打完這場汝南之戰,最後論功行賞,皆大歡喜。
但你要是自恃功高,輕視我們淮南將領,那咱們也不給你好臉色看。
甄宓見李翊心意已決,明知勸他不動了。
可仍是有些憂心忡忡,到底忍不住再出聲復勸道:
“丞相欲調停將帥之爭,固是忠心爲國。”
“然自古權臣涉黨爭者,鮮有善終。”
“此非人力可避,實高位之必然也。”
所謂高處不勝寒,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夠避開的。
當你身處高位時,就註定會有千萬雙眼睛盯着你。
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被無限放大開來。
李翊從容啜一口茶湯,牽脣笑道:
“卿過慮矣,吾今只爲調和,而非偏袒誰人。”
“又何險之有呢?”
甄宓蹙眉,“只恐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翊忽然正色,站起身來,一指案上輿圖:
“今曹操據中原,劉表窺江淮。”
“韓遂、張魯、劉璋、孫權等輩,皆割據一方,不慕中原。”
“若因內爭致將士離心,何以克成大業?”
“吾非不知兇險,然天下未定,豈效俗吏明哲保身耶?”
甄宓見其志堅,又佩服又焦慮,輕嘆:
“丞相真丈夫也……”
“既執意如此,願慎之又慎。”
“勿使此事牽扯過重,致使人心惶惶,人人皆欲自保。”
“……卿可放心,吾自有分寸。”
話落,李翊執甄宓手,慰曰:
“雲長雖傲,然明大義。”
“元龍雖豪,卻識大體。”
“兩人本無仇隙,只因利益糾紛,致使內生不和耳。”
“吾自有斡旋之道。”
甄宓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問李翊有什麼辦法。
李翊一捋頷下鬍鬚,來回踱步。
“吾身在河北,此間事務煩我,不可輕離。”
“宜另擇人選,爲我於中斡旋。”
甄宓又問李翊打算挑誰。
李翊沉吟半晌,緩聲道:
“魯子敬身在徐州,離前線不遠。”
“其人是忠厚長者,素與雲長相厚。”
“吾意書信兩封,一封遺書子敬,使他代我勸諫雲長。”
“一封遺書元龍,使他知曉我之誠意。”
聽到這兒,甄宓也反應過來了。
難怪不得李翊這麼有恃無恐。
絲毫不擔心丞相加徵南將軍聯合起來針對前將軍,所帶來的政治影響與後果。
敢情是要踢皮球,把鍋甩到魯子敬頭上。
妙,妙哉。
正好魯肅是太傅兼監軍,地位崇高,由他出面解決,再好不過。
“……善,事情就這般定了,卿可替我磨墨。”
“……喏。”
甄宓依言做了,李翊提筆,很快便寫下了兩封書信。
然後交給快騎,命他星夜送往魯肅處,與陳登處。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魯肅在下邳與諸葛亮共事,時刻關注着前線戰局。
對於內部生隙之事,兩人也只是略有耳聞。
是因陳登不想把事情鬧大,有意不叫傳出去。
本來魯肅、諸葛亮都不該知曉此事。
這日,忽有河北相府使者來到。
言說是專程找魯肅的。
魯肅接過書信一讀,才知前線戰場出了岔子。
李翊以丞相身份,命魯肅到前線去調和關羽與淮南衆將的矛盾。
魯肅此人雖號稱是忠厚長者,但內心也是很腹黑的。
他一眼便看出李翊的用意,
好嘛,陳登讓你出面來調和,你把鍋甩給我。
我堂堂太傅,去捲入前將軍與淮南派系之間的鬥爭。
萬一一個不留神,深陷進去,怕是要直接成爲一個政治污點。
搞不好,將來連升遷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李翊安得這是什麼心吶?
偏偏他魯肅是此戰的監軍,還真有義務去前線。
更別說李翊是直接以丞相,齊國二把手的身份向他直接下達命令了。
李翊除了讓魯肅去調和這件事以外,
甚至連具體步驟,如何開導關羽,都寫清楚了。
你準備這麼充分,幹嘛不自己出面,偏要找我啊?
魯肅撓了撓頭,直呼這件事不好辦。
關羽的脾氣他是知道的。
一個是齊國前將軍,齊王的手足兄弟。
一個是淮南派領袖,徵南將軍,齊王的寵臣。
陳登的淮南每年向中央交那麼多錢上去,齊王對他喜歡的不行。
這事兒稍微處理不當,兩邊得罪。
可真要鬧大了,驚動到齊王那裡。
便是給齊王出難題,魯肅也算是職場老油子了,又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一旁的功曹在旁側勸諫魯肅道:
“太傅,此事可不好辦。”
“丞相威權盛於齊國,尚不肯親自出面。”
“您又何必去趟這趟渾水?”
“您只推脫說下邳有事不能離開,關將軍假節督前線諸將。”
“有事由關將軍決斷即可,您便能留在下邳,不用去前線了。”
“料丞相也不會對此說些什麼。”
唉……
魯肅嘆了口氣,眉頭緊皺。
誠然,他是不想趟這趟渾水的。
心中也想,以關羽、陳登的能力,縱然因利益糾紛產生了矛盾。
但如今前線戰事節節順利,應該不至於出什麼岔子罷?
想到這兒,魯肅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當你不想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你只會去相信你願意相信的事情。
這時,下人來報,軍師將軍諸葛亮求見。
“……孔明?”
魯肅在下邳與諸葛亮共事了幾年,兩人也算意氣相投,關係還不錯。
既是同事,又是好友。
見孔明求見,魯肅即命人請入內。
“……子敬,丞相令你到前線去監軍。”
“你怎麼還不動身?”
諸葛亮上來便開門見山。
魯肅蹙眉,嘆息道:
“相命不好違,少時我自會動身。”
“肅所慮者,乃丞相交代之事耳。”
魯肅考慮一番後,還是打算去前線的。
畢竟他是監軍。
只是從本心上講,不想捲入這場爭鬥。
因爲兩邊都不是善茬兒。
關羽雖與自己關係好,但脾氣太倔,剛而自矜。
陳登則完全跟自己沒什麼交際,又背靠富庶的淮南。
自己平日從淮南要錢要糧時,都還得看陳登臉色呢。諸葛亮一搖羽扇,啓脣說道:
“……丞相如此安排,自有他之用意。”
“子敬只需按照丞相吩咐行事便好。”
魯肅苦笑道:
“孔明,吾知卿素敬丞相,以之爲範。”
“然不知此中利害盤結,非隻言片語可解。”
諸葛亮一眨眼睛,嘴角輕輕上揚:
“丞相已親筆書信一封,送至陳徵南處。”
“以二人關係,陳徵南必不爲難子敬。”
“至於關將軍處,亮想來,其人雖傲,然識大體。”
“只要子敬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便可輕鬆解決此事。”
其實這件事本身也不是什麼大事,很好解決。
只是牽扯到這件事的人的身份太高了。
是真正的牽一髮而動全身,容易得罪許多人。
正因如此,所以這件事情纔不好辦。
魯肅忽然想起些什麼,忙問諸葛亮道:
“孔明,丞相書信,只我一人看過。”
“汝是如何知曉此事的?”
諸葛亮解釋說:
“相府使者,已向亮說明此事。”
魯肅點了點頭,恍然大悟。
看來李翊料到自己了會對這件事情產生猶豫,便讓諸葛亮出面勸自己。
諸葛亮的話還在繼續:
“除此之外,丞相還題了一副字,命我交給子敬。”
“字?什麼字?”
諸葛亮乃從袖中取出字條,將之交給魯肅。
看字跡,的確是李翊親筆寫的。
而內容只有一句話: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
……
是夜,雨霖。
經過數日的忙碌打撈,關羽終於將安陽城內的魏兵全部俘虜。
現在,他終於能夠享受此次水淹七軍的戰果了。
帳內,關羽高坐于帥帳之上。
命人將於禁、浩周、東里袞等一衆魏國高官押解上來。
少時,羣刀手押解俘虜入賬。
于禁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拜伏於地,連連嘆氣,乞哀求命。
關公赤面生威,詰問道:
“吾奉詔討賊,來收取汝南。”
“汝怎敢不自量力,使兵前來抗吾?”
于禁苦笑道:
“……上命差遣,身不由己。”
“望將軍憐憫,誓以死報。”
關公綽髯笑曰:
“聞汝爲魏國宿將,曹操倚重之臣。”
“成何等輩,尚且以死拒我。”
“汝怎麼便屈膝投降了?”
沒錯,關於于禁的投降,一直飽受爭議。
大家都覺得於禁這個人,前後差距也太大了。
感覺都不像是同一個人。
前期那麼一個威嚴、毅重,清廉,大公無私的將軍。
怎麼最後就骨頭一軟,屈膝投降,晚節不保了呢?
中間也沒經歷什麼變故,遭受什麼打擊啊。
在《鎮魂街》裡面,于禁有一句火出圈的臺詞:
——“末將於禁,願爲曹家世代赴湯蹈火。”
你別說,
歷史上的博望坡之戰,見劉備燒掉了自己的營寨逃走。
當時于禁和夏侯惇不疑有他,樂呵呵去追,結果中了劉備的埋伏。
被劉備大火一燒,損兵折將。
于禁這一戰,也算是蹈火了。
赴湯呢?
別說,後面還真赴了個大湯。
所以于禁還真算是爲曹家赴湯蹈火了。
當然,調侃歸調侃。
于禁投降的動機,至今依然是個迷。
普遍猜測于禁是爲了保護士兵,才投降的。
但這顯然說不通。
你于禁當場戰死,關羽也不會殺俘虜的。
關羽愛護士卒,這事兒大家都知道。
又怎會濫殺呢?
其實,
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于禁當官兒當慣了。
不是他一人投降,是連帶着浩周、東里袞等一衆高官都沒有抵抗,直接就投了。
當時情況危急,幾個大佬當官當慣了後,就光想着怎麼活命了。
先投降嘛,完事之後再考慮怎麼斡旋一下。
比如通過外交談判什麼的,讓我們回去。
畢竟以于禁等人的身份,也算是國與國之間的重要籌碼了。
所以,
真的只是一念之差,沒有想那麼多。
但就是這一念之差,
才讓于禁苦心立了一輩子的人設,一夜崩塌。
在曹操眼裡,
你是我軍忠臣,是嚴肅、威嚴、敢於承擔責任的標杆。
爲了表忠心,連朋友都可以殺。
結果輪到自己打輸了,自己卻投降了。
這人設一下子便塌房了。
你不死,真的讓我很難堪。
而士兵們又會怎麼看于禁?
好傢伙,咱魏國左將軍,外軍第一人。
他直接投了!
嘖嘖~
真是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啊。
對我們要求挺嚴格,笑死了~
所以,當於禁投降的那一刻起,他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關羽也不喜歡沒有氣節的人,見於禁卑躬屈膝,乃出言叱道:
“吾聞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
“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
“汝主與吾主交戰,雖敗多勝少,然從未屈膝於過吾主。”
“今汝不戰而降,吾欲殺汝,猶殺狗彘耳。”
“空污刀斧!”
“可速退,待吾斬了曹仁,再與你發作。”
話落,命衆人將於禁等衆,帶到船上去。
走水路,暫時縛送去淮南大牢內監候。
然後關羽有見忙了一天,天色已晚,便命衆人先回去休息。
等到天明,再趁着水勢未退,乘水去攻新城。
一舉擒拿曹仁!
衆人依言退了,各自回營歇息。
關公習慣睡前讀一讀《春秋》。
遂左手綽髯,於燈下憑几看書。
俄頃,有下人來報,說監軍魯肅到。
“子敬?”
關羽乃起身站起,親自出賬來迎。
果然是監軍魯肅。
兩人寒暄一番後,關羽將之請入帳中。
“子敬因何來此?”關羽問。
“關將軍水淹七軍,威震華夏,肅特來恭賀。”
魯肅緩聲開口。
他自看了李翊寫下的那張字條以後,內心大受觸動。
遂斷絕猶豫,率數騎趕往了汝南前線。
不管能不能調和關羽與淮南諸將的矛盾,他都要保證此次戰事的順利。
關羽暗想,魯肅身爲監軍,來前線並無不妥。
可偏偏深夜來單獨找到自己,恐怕不是敘舊那麼簡單。
遂疑惑地問道:
“子敬深夜來訪,是否有其他要事相商?”
魯肅見關羽心明如鏡,便正色說道:
“聞君與淮南諸將不睦,翊相憂之,特遣肅來調解。”
關羽蹙眉,詫異道:
“關某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何來不睦一說?”
沒錯,
在關羽看來,他甚至都不覺得自己跟淮南諸將有矛盾。
他既沒意識到自己假節來此,搶了淮南衆將的風頭與功勞。
也沒意識到他因爲過於驕傲,引起了淮南衆將的不滿。
關羽只是覺得自己來這裡,就是奉了劉備的命令,前來討賊而已。
我前將軍假節,你們只管聽我的就行了。
就是這麼簡單。
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牽扯到的利益,也沒有照顧好衆將的情緒。
若換作一個職場中人來,
他肯定上來先跟淮南衆將套近乎,說我來不是要搶你們風頭的,是要跟你們一起建功立業的。
將來有什麼美差,肯定優先安排你們淮南人去做。
如此一來,淮南衆將都會敬服你,因爲你維護了他們的利益。
但關羽沒有想到這一層,即便想到了,他也不會去做這些事。
魯肅連連搖頭,感慨關羽在戰陣之上,如此意氣風發。
怎麼在職場之上,卻天真的像個小孩?
“君自謂明辨是非,然人際交往,又豈能僅論對錯?”
“亦須顧全情面,稍留餘地。”
“甘寧射殺成何遺孤,雖然有過。”
“然陳徵南已攜淮南諸將,當衆向將軍認錯,將軍又何必一味追究不放。”
“須知,陳徵南帶領一衆手下,也需要面子的。”
關羽一怔,道,“子敬原是爲此事而來。”
遂正氣凜然地對魯肅說道:
“關某行事,於心不負。”
“是非曲直,皆有明辨。”
“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亦不放過一個壞人。”
魯肅急了,嚷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
“將軍怎麼就聽不明白呢!”
誒呦!!
魯肅急得直撓頭,暗道這種事該怎麼跟關羽說呢?
按理說,職場上一些事是不能明說的。
最多隻能通過些許點撥,然後讓你自己去悟。
可魯肅怎麼也沒想到,關羽在這方面是一點天賦也沒有啊。
無奈之下,魯肅只得委婉地向關羽解釋。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是人情世故。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使關羽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可雖然聽明白了,但關羽卻不高興了。
不悅地站起身來,拂袖道:
“如此虛僞周旋,豈不疲累?”
“大丈夫處世,當直來直往,何必曲意逢迎!”
魯肅一臉苦相,急切地說道:
“譬如利劍,剛而易折。”
“柔水雖弱,卻可穿石。”
“將軍又何妨稍斂鋒芒喲~~?”
任憑魯肅如何勸說關羽,關羽皆不納諫。
正愁悶之際,魯肅忽想起李翊之計,乃謂關羽說道:
“……我聞將軍素來體恤士卒。”
“然我適才入帳之時,見將軍麾下左右,皆着敝衣舊袍。”
“此何也?”
關羽乃傲然說道:
“某麾下皆爲尚德之士,又豈重金玉之飾乎?”
在關羽看來,他手下人穿敝衣舊袍,是因爲受到了自己的影響。
自己因爲勤儉節約,感化了身邊人。
大家崇慕自己的品行,故而爭相效仿。
魯肅搖了搖頭,拊掌而笑道:
“依肅看來,非是其人德行甚高。”
“實畏將軍之威耳!”
關羽一愣,忙問:
“子敬此話何意?”
魯肅乃以手指關羽衣服,道:
“將軍貴爲四方將軍,尚且終日褐衣,彼輩安敢衣錦華服?”
道理很簡單,
你領導要是開的是五菱宏光,你敢不敢開邁巴赫,保時捷?
你說堂堂國家元帥,他的手下人開不起幾輛豪車。
是因爲開不起嗎?
當然不會。
同理,
你關羽身爲前將軍,尚且穿敝衣舊袍。
我們當屬下的要是敢穿錦衣華服,怕不是活膩了!
魯肅就是想要告訴關羽。
我知道你是一個品行高尚,對自己要求很嚴格人。
你可以不享受一些物質需求。
但你不能讓手下人跟着你一起受罪。
不是人人都是高尚君子。
這個世界上,
總會有人想要吃山珍海味,住高樓豪宅,娶嬌妻美妾的。
如若不然,他們在你手下奮鬥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看看你的同事老李,
人家雖然也不在乎物質需求,
可照樣讓家裡人的都穿錦衣華服,吃山珍海味。
因爲老李知道,這世界上有人是需要這些東西的。
我自己可以不享受,但我不能限制手下人也不去享受。
這就是處理與屬下關係的手段之一。
關羽聞言,一時愕然。
但對魯肅的話,仍然不肯相信。
他不信自己手下那幫人,穿敝衣舊袍,是因爲不敢。
魯肅料到關羽會這麼說,所將提前準備好的衣服取出。
“這是……?”
“此乃幽州毳貨也。”
魯肅微微一笑,向關羽解釋:
“此乃當世貴物,是丞相所贈。”
“關將軍既不肯相信,何不穿上這裘衣錦袍。”
“等過段時間,看看你手下之人,會不會將那身舊袍退去。”
關羽將信將疑,依言做了。
來日,便穿着這一身名牌貨去見人。
衆人見關羽着新衣錦袍,皆面露驚喜之色。
然並不發作,仍舊各司其職。
一日下來,關羽見衆人一如往常一般。
便找到魯肅,笑謂他道:
“……子敬今日可是失算了。”
魯肅亦笑:“關將軍且再等兩日看看。”
又過兩日,
關羽出門,見手下之人,皆換上了綾羅綢緞、華衣錦服。
雖不及自己這身名牌衣服昂貴,卻也遠勝當初的舊衣。
“這……”
關羽傻眼了,沒想到竟真被子敬言中了。
手下之人不敢穿好衣服,是因爲自己穿的衣服不夠好。
他們不敢穿比自己更好的。
如今自己換上一身名牌lv後,衆小弟也是鳥槍換炮,改頭換面了。
“關將軍,今日之事如何?”
魯肅漫步從關羽身後走來,笑眯眯地對他說道。
關羽默然良久,旋即慨嘆一聲:
“不意衣冠之中,亦有馭人之道……”
“關某今日,算是受教了。”
關羽的世界觀第一次受到衝擊。
因爲此前,從來沒有人專門這樣費盡心思地教他,這其中的學問門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