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神龜壽盡,魏武謝幕
卻說楊修深夜暗訪董奉。
有曹丕近侍將之報給曹丕,因楊修乃曹植一黨,曹丕深恨之。
於是陰使人將此事告知曹操。
曹操正倚在榻上,頭痛欲裂,見有近侍匆匆入內。
那近侍低聲道:
大王,昨夜楊主簿曾私入死牢,與董奉密談良久。”
曹操猛地睜眼,眼中寒光一閃:
“楊修去見董奉?”
“是,據獄卒所言,楊主簿還帶了酒食,二人似有密謀。”
曹操緩緩坐直身子,手指敲擊案几,怒道:
“好個楊德祖,孤待他不薄,他竟敢私通死囚?”
他心中本就對楊修不滿,如今聽聞此事,殺意頓起。
再想到楊修屢次爲曹植出謀劃策,甚至干涉世子之爭,更覺此人不可留。
“來人!”
曹操厲聲喝道,“即刻捉拿楊修,下獄審問!”
這楊修出身弘農楊氏,乃東漢頂級門閥。
其父楊彪曾任太尉,家族勢力龐大。
曹操早年就曾誅殺楊彪之侄楊琦,以削弱楊氏勢力。
如今楊修捲入世子之爭,又私通董奉,曹操豈能容忍?
他深知自己時日無多,曹丕雖爲世子。
但朝中仍有不少世家大族虎視眈眈。
若不趁此時剷除隱患,日後必成大患。
於是,曹操果斷下令:
“楊修勾結逆賊,意圖不軌,罪不容誅!”
“着即處斬,夷其三族!”
楊修被捕的消息迅速傳遍成都,朝野震動。
國中不少官員,都站出來紛紛爲楊修求情。
曹操不從,執意殺之。
行刑之日,滿城皆哀。
聞者,見者,無不愴然淚下。
一晃又過去一月。
時值章武五年,冬末。
成都城內,魏王宮燈火幽微。
夜已三更,殿外寒風嗚咽如泣。
“咳咳……”
曹操忽從榻上驚醒,額上冷汗涔涔。
他已年過六旬,近來常覺頭目昏眩,此刻更是心悸難平。
“來人!”
他喉頭乾渴,欲使人奉水,喚了一聲,卻無人應答。
只得強撐病體起身,伏於案几之上。
朦朧間,殿中霧氣漸起。
曹操忽見九道黑影自霧中浮現,爲首者白髮蒼蒼,面容悽苦。
“孟德賢侄,別來無恙乎?”
老者聲音幽幽,如從地底傳來。
曹操渾身一顫,手中毛筆“啪”地落地、
“伯……伯父?”
那九人衣衫盡血,脖頸處皆有一道猙獰傷口。
呂伯奢老淚縱橫,泣道:
“當日我全家殺豬沽酒以待賢侄,何故反遭屠戮?”
“胡說!”
曹操拍案而起,鬚髮皆張,叱道:
“分明爾等欲害我性命,操不過先發制人耳!”
話音未落,九人忽作厲鬼狀撲來。
曹操急忙拔佩劍亂砍,卻見霧氣更濃。
霧氣中又現無數百姓,有老有少,皆焦頭爛額。
一老嫗懷抱焦屍哭嚎:
“曹賊!徐州數十萬冤魂,可還認得?”
曹操瞪大眼睛,劍指衆人,厲聲道:
“亂世用重典,爾等附逆陶謙。”
“縱兵殺害我父,死有餘辜!”
忽有一身着官服者排衆而出,頭顱竟以線縫合。
曹操定睛一看,乃是昔日糧官王垕。
“明公許諾照顧我妻兒,爲何反納我妻入宮?”
王垕頭顱歪斜,眼中流血。
“我兒……我兒安在否?”
曹操面色微變,旋即冷笑:
“爲三軍糧草,借汝頭顱一用,乃形勢所迫耳。”
“孤答應照顧汝妻子,何曾失言!”
說罷揮劍斬去,王垕身影卻化作血霧消散開來。
此時殿角又現出無數無頭屍身,皆作控訴狀。
曹操認出是蘄縣築京觀之民,不由後退半步,旋即狂笑:
“孤縱橫天下三十載,豈懼爾等魑魅魍魎!”
“大丈夫行事,但求問心無愧!”
曹操面色慘白,面對無數冤魂厲鬼索命,竟全然不懼。
這時,殿內一聲輕喚宛如驚雷般炸響。
“父親……”
曹操手中寶劍“噹啷”墜地,只見霧氣中走出一白袍青年,眉目如畫。
正是二十年前戰死宛城的長子曹昂。
“子……子修?”
曹操聲音發顫,不自覺地伸手欲觸,卻見曹昂身影飄忽。
“父親爲何來此?母親何在?”
曹昂雙目清澈如昔,卻問得曹操肝膽俱裂。
當年宛城之變,曹操因貪戀張濟之妻鄒氏,致張繡反叛。
曹昂爲救父親,讓出戰馬而死。
其生母劉氏早亡,臨終託付曹操好生照料獨子……
“我……我……”
曹操喉頭滾動,忽覺胸口劇痛,轉而便是一股腥甜。
一口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案上竹簡。
他踉蹌倒地,耳畔猶聞曹昂呼喚:
“父親……”
“魏王!”
侍從們聞聲衝入殿內,只見曹操匍匐於地,面容枯槁如鬼。
衆人見之,無不大駭,紛紛問:
“魏王何以消瘦至此耶?”
於是急忙傳喚醫官。
醫官入內,急掐人中。
曹操幽幽轉醒,目光渙散。
“魏王保重……”
侍從話音未落,曹操忽抓住其腕,嘶聲道
“孤……不能復生矣!”
言罷,再度昏死過去。
殿外寒風更烈,吹得燭火明滅不定。
至曉,曹操召羣臣入殿。
面色灰敗,目光黯淡。
羣臣見魏王形容枯槁,皆驚駭不已。
曹操緩緩開口,聲音嘶啞問:
“孤戎馬一生,三十餘年,未嘗信怪異之事。”
“今日爲何如此?“
羣臣面面相覷,皆奏曰:
“大王當命道士設醮修禳,以祛邪祟。”
曹操搖頭,長嘆一聲:
“聖人云:‘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孤天命已盡,安可救乎?”
遂不允設醮。
次日,曹操忽覺氣衝上焦,雙目昏黑,竟不能視物。
他自知大限將至,急召夏侯惇入內。
夏侯惇至榻前,見曹操氣息微弱,不由悲從中來,伏地泣拜。
曹操握住其手,緩緩道:
“元讓,你隨孤最久,已是國中唯一的宗室重臣。”
“孤死之後,務必保得曹氏基業。”
夏侯惇頓首泣道:
“臣必竭盡死力,不負大王所託!”
曹操頷首,隨即下詔。
封夏侯惇爲大將軍,總領全國軍政。
使其爲託孤重臣。
隨後,
曹操又召曹洪、曹真、曹休、滿寵、程昱、司馬懿等人至榻前,一一囑咐。
曹洪等見曹操病危,皆跪拜勸慰:
“大王善保玉體,不日定當霍然。”
曹操苦笑,搖頭道:
“孤與劉備爭雄天下二十年,如今困守西蜀,誠爲憾事。”
“若爾等能承繼孤志,早日匡扶中原,則孤雖死無恨。”
言罷,他深吸一口氣,又道:
“孤今病危,不能再與卿等相敘,特以家事相托。”
衆人皆頓首伏地,豎耳傾聽。
俄頃,曹操緩緩開口說道:
“孤長子曹昂,劉氏所生,不幸早年歿於宛城、。”
“今卞氏生四子:丕、彰、植、熊。”
“孤平生所愛第三子植,奈何其爲人虛華少誠實,嗜酒放縱,因此不立。”
“次子曹彰,勇而無謀,不足以總領國家大事。”
“四子曹熊,多病難保,孤甚憾之。”
“惟長子曹丕,篤厚恭謹,可繼我業。”
“卿等宜盡心竭力輔佐之。”
曹洪等連連頓首,涕泣領命而出。
曹操又令近侍取來平日所藏名香,分賜諸侍妾,叮囑道:
“吾死之後,汝等須勤習女工,多造絲履,賣之可以得錢自給。”
又命諸妾居於閣臺中,每日設祭,必令女伎奏樂上食。
隨後,他遺命於彰德府講武城外,設立疑冢七十二座,並解釋道:
“吾平生掘人墳冢無數,死後恐將來有人報復。”
“故早有此圖,汝等按此圖設立墳冢,共七十二座。”
“勿令後人知吾葬處,恐爲人所發掘故也。”
至於安葬儀式,曹操則道:
“今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
“葬畢,皆除服。”
“其將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
“有司各率乃職。”
“斂以時服,無藏金玉珍寶。”
囑畢,曹操再無大事相托。
眼下,他只需靜靜等候死亡將他帶走。
曹操長嘆一聲,喃喃道:
“孤一生,前後行意,於心未曾有所負也。”
說着,他眼中含淚,低聲道:
“假令死而有靈,子修若問‘我母所在’,我將何辭以答?”
言訖,淚如雨下。
正在此時,門外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乃黃權匆匆闖入,額上還帶着些許汗珠。
曹操雖目不能視,卻似有所感:
“……可是公衡來了?”
黃權跪伏於地,拜道:
“臣黃權,拜見大王。”
“如此匆忙……可是齊國那邊有事?”
曹操聲音虛弱,卻仍帶着往日的威嚴。
黃權擡頭,猶豫片刻方道:
“確是齊國之事……然非兵事。”
他微微一頓,打量了眼曹操的臉色,才繼續道:
“劉備聞大王近日染恙,特修書一封,命臣星夜兼程送來。”
程昱聞言色變,厲聲道:
“劉備奸詐,此信必是亂我軍心!來人,將信燒了!”
“且慢!”
曹操突然提高聲音,掙扎着要起身,“拿來……給孤看看……”
“王上!”
程昱急切勸阻,“劉備此來必定不懷好意——”
“住口!”
曹操怒喝,隨即又軟下聲音。
“孤……孤的眼睛已看不清了……”
“仲德,你……你念給孤聽……”
程昱見曹操堅持,只得長嘆一聲,從黃權手中接過那封以錦緞包裹的書信。
展開時,一股淡淡的鬆墨香氣瀰漫開來。
紙上字跡遒勁有力,確爲劉備親筆。
“漢天子備,致書於魏公操……”
程昱剛念開頭,便忍不住皺眉。
卻見曹操閉目傾聽,只得繼續。
“聞公近日染恙,朕心甚憂。”
“自中平五年沛國一別,忽忽三十餘載。”
“憶昔與公共募鄉勇,討伐黃巾,何等意氣風發……”
曹操聽到此處,乾枯的手指微微顫抖,眼前彷彿浮現出當年景象——
年輕的劉備,大耳長臂,目光炯炯。
與自己把酒言歡,共商大計。
程昱繼續念道:
“後公徵徐州,備不得已而抗之。”
“此乃各爲其主,非備所願也。”
“及袁術僭越,公與備復聯手討之。”
“袁紹勢大,又並肩而戰之。”
“此二役,備至今思之,猶覺快意……”
“咳咳……快意……確實快意……”
曹操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那是建安年間,他與劉備聯手,在淮河岸邊大敗袁術主。
後又北上,在官渡共破袁紹十萬大軍。
那時的劉備,與自己出則同輿、坐則同席。
兩人常常徹夜長談,議論軍事,不覺疲倦。
程昱的聲音忽然變得沉重:
“……而後中原逐鹿,公與備各爲其志,兵戎相見。”
“此乃天命使然,非人力所能改也。”
曹操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想起了赤壁的火光,想起了河南的敗退。
想起了自己一步步被逼入益州的屈辱,以及漢中反擊的高光。
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日子,終究化爲刀兵相向的殘酷現實。
“……今天下一統在即,然備平生所遇,唯公可堪稱敵手。”
“其餘碌碌之輩,不足道也。”
程昱念至此,聲音微顫,顯然被信中內容所震撼。
曹操緊閉的雙眼中,淚水悄然滑落。
他想起當年煮酒論英雄時,自己對劉備說的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想不到二十年後,劉備竟以同樣的話回贈於他。
“公之子孫,備必不害之。”
“請足下寬心。”
程昱讀完最後一句,室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燭火噼啪作響,曹操的淚水已浸溼了枕巾。
他突然放聲大笑,笑聲中卻充滿悲涼:
“好一個劉玄德!好一個大漢天子!”
“王上……”
程昱擔憂地喚道。
曹操不理,自顧自地說道:
“孤一生……自負智謀超羣……”
“唯對劉備……屢屢失算……”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孤至今不知究竟輸在哪裡。”
“是因爲他有李翊麼?”
“孤看不然,量一人之力有窮。”
“一豎子,安得有顛倒幹坤之力。”
“只是孤技不如人,非劉備敵手耳。”
“此乃孤之天命也!”
顯然,曹操面對劉備挫敗一生,將之歸咎爲了天意。
就在這時,曹操突然瞪大雙眼,用盡全身力氣喊道:
“既生操,何生備!”
“既生操,何生備!!”
“……”
這一聲吶喊,彷彿耗盡了他全部的生命。
喊聲戛然而止,曹操的身體猛然僵直,隨後緩緩倒下。
“王上!”
程昱與黃權同時驚呼,撲上前去。
只見曹操雙目圓睜,已然氣絕,但嘴角卻掛着一絲難以解讀的微笑。
似是釋然,又似不甘。
窗外,北風嗚咽,彷彿在爲一個時代的終結而長鳴。 一代梟雄曹操,至此徹底退出歷史的舞臺。
他沒能挺過章武五年的冬天,終年六十二歲。
消息傳出,軍中震動。
文武百官聞訊,無不或自願,或被迫捶胸頓足,哀聲震野。
趙儼、程昱等老臣強忍悲痛,一面命人用金棺銀槨收斂魏王遺體。
一面急遣快馬加急,分赴各地。
向世子曹丕、南安侯曹彰、漢安侯曹植、德陽侯曹熊報喪。
“魏王薨逝,蜀地將亂矣!”
程昱面色凝重,捻鬚嘆道:
“世子雖賢,然諸子各擁兵權,恐生變故。”
“當速迎靈柩,早定大計。”
半日後,曹丕率成都大小官員,素服出迎,跪迎靈車。
但見白幡如雪,靈車緩緩駛來。
曹丕以額觸地,悲呼:
“父親!不孝子未能侍奉榻前,罪該萬死!”
言罷,竟昏厥於地,衆官慌忙攙扶。
靈柩入城,停於偏殿。
百官披麻戴孝,日夜守靈。
殿內哭聲震天,香燭繚繞。
曹丕跪於靈前,兩日不食,形容枯槁。
第三日黎明,忽有一人排衆而出,朗聲道:
“請世子節哀,當議大事!”
衆人驚視,乃成都令司馬懿也。
只見他目光如炬,拱手而言:
“魏王既薨,蜀地震動。”
“當早立嗣君,以安衆心。”
“豈可一味哭泣,貽誤時機?”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譁然。
劉巴厲聲斥道:
“仲達此言差矣!今魏王屍骨未寒,豈可遽議嗣位之事?”
“此非人臣之禮也!”
哼~
司馬懿冷冷地睨他一眼。
他早就猜到曹操身死,必然會引得朝中一幫人心生歹意。
此前蜀地各派的利益,全都有賴曹操去維持。
如今曹操身死,有人巴不得生事。
這種事情,司馬懿是絕不會允許它發生的。
任何會削弱魏國力量的事,司馬懿都不會允許。
只見程昱出列,拔劍出鞘,“唰”地一聲割下袍袖,厲聲道:
“王薨於內,愛子私立。”
“若遲延不決,必爲劉備所乘!”
“今日便請世子嗣位,有異議者,有如此袖!”
劍鋒寒光閃爍,百官悚然。
正當僵持之際,忽聞殿外馬蹄聲急。
侍衛高呼:“黃侍中到!”
只見黃權風塵僕僕衝入殿中,衆皆愕然。
程昱急問:“公衡何故星夜來此?”
黃權喘息方定,環視衆人道:
“魏王臨終有密旨,命我疾馳來報。”
“今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權臣觀望。”
“若不早定大位,恐生肘腋之變!”
話音未落,又聞殿外甲冑鏗鏘。
但見獨眼大將軍夏侯惇率虎賁百人列隊而入,聲如洪鐘:
“末將奉王命,特來護持大典!”
衆官見兵甲森然,皆屏息肅立。
夏侯惇大步上前,自懷中取出錦囊,高聲道:
“魏王遺命在此!”
隨即展開詔書,朗聲宣讀:
“孤縱橫天下三十餘載,今大限將至。”
“世子丕仁孝聰慧,可繼魏王之位,領漢丞相、益州牧。”
“諸子當同心輔佐,共保基業。”
詔書宣讀畢,夏侯惇虎目含淚,單膝跪地:
“請世子繼位,以安蜀民!”
曹丕伏地泣辭:
“丕德薄才淺,恐有負先王重託。”
“願與衆兄弟共商大計……”
話音未落,
司馬懿、程昱、彭恙、黃權等大臣齊聲勸進:
“國不可一日無君!世子若不即尊位,臣等當以死相請!”
夏侯惇更是一把扶起曹丕,沉聲道:
“當此非常之時,世子若再推辭,是置大魏江山社稷於險境也!”
曹丕環視衆人,見羣情洶涌,終於長嘆一聲:
“既爲宗廟計,丕.……敢不從命。”
當日午時,曹丕即於靈前受璽綬,登魏王位。
百官依序拜舞,山呼千歲。
禮畢,曹丕撫棺痛哭:
“父親在天之靈,當佑兒臣早日匡扶漢室……誅滅僞君。”
隨後,衆官開始慶賀曹丕登位。
魏王宮內,鼓樂齊鳴,觥籌交錯。
酒至半酣,忽有探馬飛報入殿:
“報——”
“南安侯曹彰自犍爲率兩萬精兵,已至城外三十里!”
曹丕聞言,手中金樽一顫,酒水灑落袍袖。
他面色微變,環視羣臣,沉聲道:
“孤黃鬚小弟性情剛烈,驍勇善戰。”
“今提兵遠來,必爲爭位!”
階下衆臣面面相覷,皆露憂色。
程昱上前道:
“南安侯勇猛,若強行阻攔,恐生兵變,不如先遣使探其來意。”
正議間,忽一人挺身而出,拱手道:
“臣願往見南安侯,以片言折之!”
衆人視之,乃諫議大夫賈逵。
曹丕大喜,當即準允,並叮囑道:
“卿當謹慎,若事不諧,速歸報我!”
賈逵領命,單騎出城,迎上曹彰大軍。
只見旌旗獵獵,刀槍如林。
曹彰金甲紅袍,坐於馬上,威風凜凜。
見賈逵至,曹彰勒馬喝問:
“先王璽綬安在?”
賈逵面無懼色,正色答道:
“家有長子,國有儲君。”
“先王璽綬,非君侯之所宜問也!”
曹彰聞言,眉頭緊鎖,沉默片刻,又問:
“吾兄繼位,可有先王遺詔?”
賈逵肅然道:
“魏王遺命,衆臣共聽,夏侯將軍親宣,豈能有假?”
“君侯若不信,可入城一觀。”
曹彰沉吟良久,終於點頭。
遂命大軍紮營城外,只帶親隨數人,隨賈逵入城。
行至宮門,賈逵忽轉身問道:
“君侯此來,欲奔喪耶?欲爭位耶?”
曹彰面色一沉,道:
“吾來奔喪,別無異心!”
賈逵目光如炬,逼視道:
“既無異心,何故帶兵入城?”
曹彰被問得啞口無言,良久,長嘆一聲。
揮手喝退左右將士,獨自步入宮中。
曹丕早已得報,親自迎出。
兄弟相見,相抱大哭。
曹彰泣道:
“兄長繼位,弟無異議,唯願共扶漢室,誅滅僞帝!”
曹丕感動,執其手道:
“弟能如此,吾心甚慰!”
當夜,曹彰將所率兩萬兵馬盡交曹丕調遣。
次日拜別,返回犍爲鎮守。
自此,曹丕王位穩固。
時值章武六年,即建安二十三年。
曹丕下令改建安二十三年爲延康元年。
隨後又大封羣臣:
令程昱爲衛尉。
司馬懿爲太尉;
黃權爲蜀郡太守;
吳質爲御史大夫;
衛臻爲散騎常侍。
其餘文武,各有升賞。
又追諡曹操爲魏莊王,葬於成都西郊,立廟祭祀。
顯然,曹丕有意疏遠宗室。
他提拔起來的都是異姓大臣。
他與他爹完全是兩個極端。
曹操內心裡其實是鄙夷世家大族的,他對其更多是一種利用態度。
官渡之戰後,曹操曾頒佈《求賢令》。
提出不拘品行、唯纔是舉的用人方針。
這其實就是衝着世家大族去的。
當然,本位面由於曹操幾經輾轉,不得不向蜀中大族做出妥協。
可饒是如此,曹操依然堅持重用夏侯曹的原則。
可曹丕不同,他更傾向於重用士族。
夏侯惇、曹洪等伯父都是父親那一輩的老將了。
他曹丕需要一批新的大臣,作爲自己這一朝的心腹。
不過,在那之前。
曹丕還需要對一些老臣進行清算。
比如於禁,這位汝南之戰後便漸漸被邊緣化的大將。
曹操在時,並未對其過多處分。
但曹丕是一個眼裡容不得任何沙子的人。
曹丕對於于禁兵敗被擒,不能死節,既降敵而復歸的行爲甚是鄙視。
於是下令說,先王陵寢尚需修繕。
讓于禁且去監工。
于禁只得從之,帶着十餘名親兵,前往成都西郊的魏王陵。
時值隆冬,山路積雪皚皚。
“將軍,前面就是陵園了。”
親兵指着遠處隱約可見的建築。
于禁點點頭,心中卻莫名不安。
曹丕這人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兒。
自他歸魏之後,每日都過得膽戰心驚,也不知曹丕這個安排有何用意。
陵園大門前,監工校尉早已候立。
見着于禁,那校尉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隨即躬身行禮:
“於將軍,下官已恭候多時。”
“陵屋主體已成,只待將軍查驗。”
“有勞校尉。”
于禁沉聲道,“本將奉王命而來,當盡心竭力。”
步入陵園,松柏森然,石獸猙獰。
校尉引着于禁穿過重重殿宇,來到主陵屋前。
屋外寒風呼嘯,屋內卻溫暖如春。
四壁新刷白粉,光可鑑人。
“這是……”
于禁忽然駐足,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正對門口的粉壁上,赫然繪着一幅巨畫——
畫面中央關羽紅面長髯,威風凜凜端坐帳中。
左側是成何怒目圓睜,被甘寧砍作兩截。
而右側……
于禁渾身顫抖,畫中那個跪伏於地、瑟瑟發抖的將軍,不正是自己嗎?
更令他心驚的是,畫中的成何父子。
成何挺立不屈,被甘寧一刀劈成兩半。
而其幼子成曼,年僅十二歲,胸口中箭倒地,雙目圓睜……
“這是何人所繪?”
于禁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
校尉低頭答道:
“乃奉王命而作,以彰忠烈。”
于禁踉蹌後退,撞在身後親兵身上。
畫中場景栩栩如生,將他最恥辱的一幕永遠定格。
而成何父子的忠烈形象,更反襯出他的卑怯無能。
“將軍?”
親兵擔憂地扶住他。
于禁猛地推開親兵,跌跌撞撞衝出陵屋。
寒風撲面,卻吹不散他胸中鬱結。
他跪在雪地中,乾嘔不止,卻只吐出幾口苦水。
“魏王……魏王好狠……”
于禁喃喃自語,他終於明白曹丕的用意。
這不是寬恕,而是比死刑更殘酷的羞辱——
讓他日日面對自己的恥辱,生不如死。
當夜,于禁宿於陵園偏室。
燭火搖曳,牆上影子張牙舞爪。
他閉目即見那幅壁畫,關羽的冷笑,成何父子的寧死不屈……
還有那個跪地求饒的自己。
“不!我當時是爲保全將士性命!”
于禁突然大吼,驚得門外守衛推門查看。
“將軍可有吩咐?”
于禁披髮跣足,雙目赤紅:
“去!取酒來!”
守衛面面相覷,終有人取來一罈烈酒。
于禁奪過酒罈,仰頭痛飲,酒液順着鬍鬚滴落,打溼前襟。
“成何父子!”
于禁忽然舉壇向天,“汝等忠烈,死得其所!”
“獨我于禁……獨我于禁貪生怕死,苟活至今……“”
酒罈落地,碎成齏粉。
于禁伏案痛哭,聲如孤狼夜嚎。
此後數日,于禁如行屍走肉般監督工程,而那幅壁畫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每經過陵屋,他都繞道而行,卻仍能感受到畫中人物譏諷的目光。
臘月廿三,天降大雪。
于禁高燒不退,臥病在牀。
醫者把脈後,搖頭嘆息:
“將軍此病,非藥石可醫。”
于禁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恍惚中,他看見曹丕立於牀前,面帶譏笑。
“大王……臣知罪……”
于禁掙扎欲起。
曹丕的影子卻冷笑道:
“於文則,汝一生功名,盡毀於新城一跪。”
“寡人讓汝監修陵墓,就是要汝日日面對自己的恥辱!”
“臣……臣……”
于禁喉頭咯咯作響,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影子繼續道:
“成何父子寧死不屈,入忠烈祠享祭。”
“而汝,將永遠跪在那壁畫中,爲萬世笑!”
“啊——!”
于禁一聲慘叫,猛地坐起,卻見屋內空無一人。
只有搖曳的燭火映照着他慘白的臉。
翌日清晨,
親兵發現于禁時,他已氣絕多時了。
消息傳至成都,曹丕正在與司馬懿對弈。
“大王,于禁死了。”侍從低聲稟報。
“哦~”
曹丕落子,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追封其爲厲侯吧。”
三日後,于禁被草草葬於成都一處無名山坡。
沒有隆重的葬禮,沒有朝臣的弔唁,只有幾名舊部默默送行。
“……仲達,今日方稱孤心吶。”
曹丕提着一串葡萄,吊着放入嘴中。
然後又將身旁的蜜水一飲而盡。
他很喜歡吃水果和蜜糖。
此前曹操在時,他不敢明目張膽。
如今承繼大位,他終於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