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備正式宣告將於正月十五之日,去往河南巡縣。
臨行前,趙雲忽然告訴李翊,朝中有些大臣不太安分。
“相爺,雲擔心此次巡縣,陛下與您都不在洛陽,朝局恐生變故。”
“如今吳魏虎視眈眈,西羌又不安分,若朝中再起紛爭。”
“只怕又要生靈塗炭,百姓遭罪了。”
趙雲嘆了口氣,說道。
李翊擡手止住他的話:
“……子龍所慮極是。”
“但滅吳大計,必須先考察河南民生恢復情況。”
“陛下雖未明說,但我知他心中已有伐吳之意,只是時機未到。”
趙雲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相爺已向陛下進獻滅吳之策了?”
“不錯。”
李翊揹着手,慨嘆道:
“今天命在漢,吳魏之滅,只是時間問題。”
“此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在那晚會談之中,我曾提出分兵三路進軍東吳的策略。”
“一路出江陵攻柴桑,一路出合肥攻濡須,一路出水軍順江而下。”
“但陛下以民生凋敝爲由拒絕了。”
趙雲沉吟半晌,感慨道:
“相爺如此進軍,是欲一舉滅掉吳國。”
“此策雖妙,但少說需動用二十萬人,糧草輜重更是巨大。”
“確實需要河南、荊北等地提供充足補給。”
如果要伐吳,離不開河南的幫助。
因爲真打起來,基本上只能從這裡運糧。
爲什麼不從其他州郡運糧?
還是一個糧草損耗的問題。
河北再是富庶,等你運到江南去,都耗得差不多了。
其成本堪稱天文數字。
依然是拿秦朝的琅琊運糧舉例。
從徐州琅琊運糧到北河,兩地直線距離一千多公里。
運糧隊期間要翻過太行山和秦嶺,經黃土高原進入內蒙古高原。
黃河來回渡兩次。
這期間的損耗率高達驚人的99.5%。
也就說三十萬斛糧草運過去,最後只能剩下兩千斛不到。
шωш★ tt kan★ ¢ ○ 當然,這只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
但也能從側面反映出古代糧草損耗率之高。
也不怪諸葛孔明幾乎每次伐北伐都輸在糧草問題上了。
低效的運糧成本,在古代這個農業並不發達的社會,是十分要命的。
漢朝比之秦朝生產力雖然有所進步,但也沒有跨越社會階級。
目的地雖然也沒有琅琊到北河那麼遠,但古代的糧食也不是無限保質期。
是很難長久儲藏下去。
所以真跟吳國打起來,主要還是仰賴河南地區的供給。
這能極大的節省糧草運輸成本。
轉念一想,朝中或許也正是有有識之士察覺到了伐吳的時機。
知道河南士人有機會擡頭了,纔會在這時候開始躁動不安的吧?
“陛下拒絕伐吳,是爲了體恤民力。”
“而此次巡縣,名爲考察民情,實爲評估伐吳的物資基礎。”
“原來如此。”
趙雲恍然大悟,隨即又憂心忡忡,“但洛陽這邊……?”
“有魯子敬和荀公達坐鎮,短期內不會出大亂子。”
“這二人都是追隨陛下多年,朝中威望甚高。”
“而我們此去河南,一兩月便回,不會有事的。”
“況且……”
李翊話鋒一轉,接着說道:
“雲長和益德都在京畿握有重兵。”
“二將軍對陛下忠心耿耿,有他們在,宵小之徒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聽到關羽、張飛的名字,趙雲神色稍霽。
這兩位開國老將的威望確實足以震懾任何心懷不軌者。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
“子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過幾日咱們便要去河南了。”
“嗯,相爺也多保重身體。”
趙雲拱手一揖,辭別李翊。
又過幾日,時值正月十五。
洛陽城外的官道上旌旗獵獵,三千羽林軍列陣肅立。
晨曦微露時分,劉備的鑾駕自洛陽城門緩緩駛出,漢旗在晨風中舒捲。
“陛下,河南諸縣已接到旨意,沿途皆已備妥接駕事宜。”
李翊策馬靠近鑾駕,拱手稟報。
劉備微微頷首,從鑾駕中探出半身。
“子玉啊,河南百姓苦曹賊久矣。”
“雖經五年休養,朕仍放心不下。”
“此番巡縣,一爲察看民生,二來……”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東南方向,“也該看看那兩個孩子在封地做得如何了。”
趙雲驅馬上前,銀甲在朝陽下泛着冷光,橫槍抱拳說道:
“陛下,魯王與樑王皆天資聰穎,又有良臣輔佐。”
“想必不會令陛下失望。”
劉備輕嘆一聲,伸手撫過腰間佩劍。
“子龍啊,治國非兒戲。”
“朕當年與雲長、益德桃園結義之時,何曾想過能有今日?”
“如今……”
他話未說完,突然咳嗽起來,李翊連忙遞上絲帕。
“陛下保重龍體。”
李翊眉頭微蹙,“河南風大,不若迴鑾駕內歇息。”
劉備擺擺手,拭去嘴角水漬:
“無妨。”
“傳令下去,加快行程,明日務必抵達魯國。”
兩日後,魯國城外十里長亭。
十六歲的魯王劉永身着絳紗王袍,頭戴遠遊冠,率領魯國文武百官列隊等候。
春風拂過他的面龐,吹起冠上垂下的絲絛。
他身後,魯國相諸葛瑾與一衆屬官皆肅立無聲。
“報——聖駕已至五里外!”
斥候飛馬來報。
劉永整了整衣冠,眼中閃過一絲緊張與期待。
這是他封王后首次於本國面聖。
自就藩以來,他勵精圖治,就等着今日向父皇展示政績。
不多時,遠處塵土飛揚,旌旗招展。
羽林軍開道,劉備的鑾駕緩緩駛來。
劉永連忙率衆跪拜:
“兒臣劉永,恭迎父皇聖駕!”
“魯國百官恭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鑾駕停下,劉備在李翊攙扶下緩步走出。
他目光掃過跪伏在地的衆人,最後停在劉永身上:
“平身。”
劉永起身,臉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氣,三步並作兩步上前。
“父皇路途勞頓,兒臣已在王府備下酒宴,爲父皇接風洗塵。”
說着,他竟直接掠過李翊與趙雲,伸手欲扶劉備。
空氣驟然凝固。
李翊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垂目。
趙雲則挺直腰背,銀甲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劉備臉色一沉,甩開劉永的手:
“永兒,你眼中可還有李相與趙將軍?”
“兒臣……”
劉永一愣,這才意識到失禮。
“李相乃朕之肱骨,子龍更是朕的生死兄弟!”
劉備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錘。
“你待他們,當如待親叔父一般!豈可如此無禮?”
劉永面紅耳赤,連忙轉向李翊與趙雲,長揖到地:
“小王年少無知,冒犯二位叔父,萬望海涵。”
你道劉永緣何如此失禮?
只因這小郎自小出生富貴,十一歲就封王,沒受過什麼挫折。
在自己的封國裡,更是人人都讓着他。
自然養成目中無人的性格。
但他還是怕自己爹的。
被劉備這麼一提點,也是連忙向二人賠不是。
李翊還禮道:
“殿下折煞老臣了。”
“君臣有別,老臣豈敢當此大禮?”
趙雲也抱拳道:
“殿下心繫陛下,孝心可嘉,末將又怎會介意?”
劉備神色稍霽,但仍嚴厲說道:
“永兒,治國首重用人。”
“若無這些開國元勳輔佐,何來今日大漢?”
“你身爲皇子,更要懂得禮賢下士的道理。”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劉永低頭應道。
劉備這才點頭,柔聲道
“帶路吧,朕要看看你的魯國治理得如何。”
“喏。”
一行人正式進城。
入城途中,劉備故意放慢腳步。
與李翊、趙雲並行,而讓劉永在前引路。
當日傍晚,魯王府燈火通明。
劉備端坐正堂,聽取劉永及魯國官員彙報政事。
李翊與趙雲分坐兩側,其餘官員按品階大小排列。
“啓稟陛下。”
國相諸葛瑾手持笏板出列。
“魯國五縣,去歲共收賦稅三十萬石,較前年增長兩成。”
“開墾荒地五千畝,新增戶數八百。”
劉備微微點頭,這個政績還勉強能看。
算是一份及格的答卷吧。
“民生恢復如何?曹賊當年在此屠戮甚重。”
劉備又接着問道。
“回稟父皇。”
劉永搶着答道,“兒臣減免賦稅,鼓勵農耕,現百姓已基本安居。”
“只是……”
他猶豫片刻,“有些村莊仍十室九空,兒臣已命人招攬流民填補。”
劉備不置可否,轉向李翊:
“子玉以爲如何?”
李翊沉吟道:
“魯國地處中原,本應富庶。”
“如今雖見恢復,但距昔日繁榮尚遠。”
“尤其……”
他看了劉永一眼,“作爲孔子故里,文教之事似乎未見特別建樹。”
言外之意,只是對劉永在教育事業方面搞得不好表示不滿。
畢竟李翊執政以來,一直在倡導教育,鼓勵興辦學校。
爲的就是打好民間基礎。
命令一下,哪個地方官員不是立馬響應朝廷號召?
大肆興辦私塾、學校。
而魯國這個地方有着豐厚的文化底蘊。
又有王子坐鎮,按理說得到的國家補貼要遠比其他郡縣要多。
但這裡的教育卻十分落後。
沿途走來,幾乎沒看見幾所私塾、學校。
劉備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
“永兒,李相所言極是。”
“魯地乃聖人之鄉,當爲天下文教表率。”
“朕觀城中書聲寥寥,何也?”
劉永額頭見汗,支支吾吾答道:
“兒臣……兒臣注重農桑,文教之事確有疏忽。”
“糊塗!”
劉備拍案而起,“農桑固本,文教鑄魂!”
“李相在洛陽大興學校,各州郡紛紛效仿。”
“你這聖人之鄉反倒落後,成何體統?!”
堂內鴉雀無聲。
平日他們面對劉永時,無不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一句話。
但今天見到真龍天子,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威嚴。
劉永被唬得跪伏在地,頓首道:
“兒臣知錯,定當整改。”
劉備環視一眼堂內諸臣,長嘆一聲,語氣稍緩:
“起來吧。”
劉永畢竟是一國之主,劉備也不想讓兒子在衆人面前太過折損面子。
“你年紀尚輕,有疏漏在所難免。”
“但記住,治國如烹小鮮,需文武並舉,剛柔相濟。”
他轉向諸葛瑾,“子瑜,你爲魯國相,當多加輔佐。”
“用心教導纔是。”
諸葛瑾連忙應諾:
“臣定當竭盡全力。”
宴會散後,夜深人靜時。
劉備獨坐行宮庭院。
月光如水,灑在他斑白的鬢角上。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他頭也不回:
“永兒,這麼晚了還不歇息?”
劉永捧着茶盞走近:
“父皇日理萬機,兒臣特來奉茶。”
劉備接過茶盞,示意他坐下:
“白日裡朕話說得重了,你可怨朕?”
“兒臣不敢。”
劉永低頭,“父皇教誨,句句金玉。”
“那便好。”
劉備啜了口茶,語重心長地說道:
“永兒,你可知朕爲何能三興漢室?”
劉永搖頭。
“非朕一人之力也。”
劉備目光悠遠,“雲長、益德、子玉、子龍……皆是肱骨之臣。”
“若無他們,朕縱有沖天之志,亦難成大事。”
他突然咳嗽起來,茶盞中的水面蕩起漣漪。
劉永連忙爲父親撫背,“父皇保重龍體。”
劉備擺了擺手,表示無礙。
“朕老了,這是自然之理。”
“正因如此,才更需你等與老臣們和睦相處。”
他握住劉永的手,“記住,爲君者,當知人善任。”
“李相老成謀國,子龍忠勇無雙,他日……他日都是你們兄弟的倚仗。”
“只有善用他們,你們兄弟才能守護好高祖傳下來的漢室江山。”
“父皇正是銘記此理,才得有今日天下。”
“我說的,你可都聽明白了?”
劉備今年已是五十有八,兩鬢霜白,額上皺紋如刀刻般深邃。
可唯有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如昔。
“兒臣……明白了。”
劉永作揖答道。
劉備轉身欲走,又停住腳步:
“對了,你王弟劉理在樑國如何?”
劉永一怔,答曰:
“這……兒臣與王弟各守封地,少有往來。”
劉備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朕還是那句話,朕雖然沒有曹操、孫權那般多的宗室弟兄。”
“可卻有着超乎宗室的手足兄弟情誼,若無他們,難有三興偉業。”
“你的命已是極好,還有幾個哥哥弟弟可以倚賴。”
“朕起兵之時,哪有這些?”
“朕希望你們……你們……都好。”
說完,他緩步走入內室,留下劉永一人在月光下愣神。
夜風拂過庭院,吹動劉永的衣袍。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不必回頭便知是誰。
“子瑜先生,這麼晚了,你怎的也不睡?”
劉永聲音裡帶着幾分疲憊。
諸葛瑾緩步走近,在劉永身後三步處站定,拱手道:
“殿下未眠,老臣不敢先寐。”
劉永嘴角扯出一絲苦笑,回他看他:
“方纔我與父皇的對話,你全都聽見了?”
月光下,諸葛瑾的白鬚微微顫動,他垂目答道:
“殿下認爲老臣聽見了,老臣便聽見了。”
“殿下認爲老臣沒聽見,那老臣便沒聽見。”
“呵……”
劉永轉身直視諸葛瑾,眼中閃爍着複雜的光芒。
“子瑜啊子瑜,你這張嘴,比孔夫子的春秋筆法還要圓滑。”
他踱了兩步,“那你且說說,我父皇今夜這番話,究竟是何意?”
諸葛瑾沉默如石,唯有夜風吹動他的衣袍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劉永見他不答,將話鋒一轉,問道:
“聽聞令郎諸葛恪,被我那王弟徵辟到樑國做騎都尉了?”
“不知此事確否?”
諸葛瑾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很快又恢復平靜,一字一頓答:
“確有此事。”
“是孤待你不好嗎?”
劉永聲音陡然轉冷,“爲何令郎要去樑國爲官?”
諸葛瑾深深一揖,解釋道:
“……殿下明鑑。”
“犬子天生尚武,好騎馬射箭。”
“魯國乃聖人之鄉,殿下以仁治國,文教昌明。”
“而樑國地處邊陲,尚武之風濃厚。”
“犬子去樑國,恰如魚得水,鳥入林,非關殿下待臣厚薄也。”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解釋了兒子去向,又高情商地稱讚了劉永的治國之道。
別看說樑魯兩國一文一武。
但治國向來講究文治,劉備也倡導仁政。
此語只是明揚劉永。
果然,只見小王子麪色稍霽。
但似乎又想起什麼事來,臉色又很快陰沉下來。
“今日那李翊,當着我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折辱於孤,令孤顏面盡失!”
劉永咬牙,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桌上,震得茶盞叮噹作響。
諸葛瑾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言。
劉永繼續發泄着不滿:
“那李翊總是想一出,是一出。”
“前幾年強推什麼新幣,要把我大漢用了四百年的五銖錢給換了,鬧得民間是怨聲載道。”
“前年又說要大興學校,令各郡國做表率。”
“他可知河南歷經曹賊屠戮,民生凋敝到什麼地步?”“孤光是能穩住現有局勢已屬不易,他還要當衆指責我文教不興!”
“若非當時父皇在此,孤真想質問他一句——”
“錢從何來?人從何來?!”
“他每年讓諸郡國上交那麼多錢糧,有沒有想過孤治下子民的難處。”
“……呵呵,我算是明白那些站在頂點的人,爲什麼總是看不到遠方了。”
“他只需拍拍腦袋做個決定,完全不考慮我們底下有多少難處。”
“完了還要指責你,哪些地方做的不好。”
“偏偏我父皇還寵信於他,孤王不敢發作。”
劉永氣得拳頭捏緊,咬牙切齒。
在魯國被人尊敬慣了,他還沒受過這麼大的氣。
今日爲何他會下意識掠過李翊、趙雲?
在他看來,自己是君王,他們是臣子。
天下間,豈有君王向臣子見禮的?
“李相日理萬機,爲國操勞,不能面面俱到……”
諸葛瑾試圖緩和氣氛。
“爲國?”
劉永冷笑打斷,“我看是爲他老李家吧!”
“他待自己那兩個外甥是何等的優容?”
“只因他們是嫡出,而我……我……”
他聲音突然哽咽,沒有繼續說下去。
諸葛瑾擡頭,看見年輕的魯王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但是劉永很快控制住了情緒,聲音卻更加尖銳:
“李翊處處否定我,無非是要捍衛他外戚的地位。”
“我越是努力,他越要打壓,這不正是他們想要的嗎?”
“殿下慎言!”
諸葛瑾迅速地環顧眼四周,壓低聲音說道:
“隔牆有耳啊。”
劉永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子瑜,你說……我父皇他……還有多少時日?”
這句話問得極其輕微,幾乎消散在夜風中。
諸葛瑾面色大變,連忙跪下:
“殿下!此話萬萬不可……”
“起來吧。”
劉永疲憊地擺手,“孤不是那個意思。”
“這裡就你我二人。”
他仰望星空,慨嘆道:
“我只是……只是怕來不及了。”
“無論我如何努力,或許父皇眼中似乎永遠只有太子和王弟……”
“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的事,孤也並不想去做。”
“孤僅僅只是想讓父親以我爲榮罷了。”
“但任憑我怎麼努力,也擺脫不了庶子的身份。”
“孤天生就矮人一頭啊。”
諸葛瑾起身,謹慎地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
“老臣在朝中尚有些故舊。”
“聽聞……聽聞朝廷正在籌備對吳用兵之事。”
劉永猛地轉頭,眼中精光暴射:
“當真?”
諸葛瑾微微點頭,沉聲道:
“殿下若能厲兵秣馬,屆時在滅吳大計上有所建樹的話,那麼……”
不等他說完,劉永已經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
“子瑜真乃孤之張良也!”
他忽然退後一步,鄭重其事地整理衣冠,向諸葛瑾深深一拜。
“孤年少無知,今後還望先生不吝教誨。”
諸葛瑾慌忙還禮:
“折煞老臣了!”
“殿下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先生不必虛言。”
劉永直起身,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自明日起,魯國要暗中整軍備戰。”
“爭取在將來朝廷對吳用兵時,立下赫赫戰功!”
諸葛瑾會意,但又鄭重提醒說道:
“殿下,此事需要謹慎。”
“朝中局勢本就混亂,只是靠着李相壓着,才相安無事。”
“但依然有千萬雙眼睛盯着,我們做事可千萬不要授人以柄。”
“否則,將來必處處掣肘,受制於人。”
“孤曉得。”
劉永望向劉備寢宮的方向,聲音低沉:
“父皇教導我要懂得用人之道。”
“子瑜先生,你就是我要用的第一個人。”
夜更深了,庭院中兩人的身影被月光拉長,投在青石板上。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三更時分。
“時候不早了,殿下也該歇息了。”
諸葛瑾拱手道,“明日還要陪同陛下巡縣。”
劉永點頭,卻又叫住轉身欲走的諸葛瑾:
“先生,令郎在樑國……若有機會,可否爲我帶些消息?”
諸葛瑾背對着劉永,身形明顯僵了一下,片刻後才緩緩道:
“……老臣盡力而爲。”
看着諸葛瑾離去的背影,劉永臉上的熱切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沉。
他目光深邃,輕聲自語:
“諸葛瑾啊諸葛瑾,你兒子在樑國,你又如何能完全站在我這邊?”
……
七日後,劉備的鑾駕離開魯國,向樑國行進。
車駕剛入樑國地界,劉備便掀開車簾,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道路兩旁田畝齊整,溝渠縱橫,新綠的麥苗在春風中如波浪般起伏。
遠處村落炊煙裊裊,道路上商旅往來不絕,與魯國那種勉強恢復生機的景象大不相同。
“子玉,你看這樑國……”
劉備指着窗外景象,語氣中帶着驚訝。
李翊策馬靠近鑾駕,順着劉備所指望去,臉上也不由得浮現出幾絲欣慰之色:
“回陛下,樑國雖經戰亂。”
“但恢復之快,確實令人稱奇。”
豫州諸侯國中,理論上講陳國是最富的。
因爲它不僅是陳王劉寵的地盤,之後還成了一段時間的漢朝國都。
被曹劉兩大列強伺候,福氣自然少不了。
而樑國原是豫州刺史郭貢的地盤。
這地方算是本州倒數的窮地兒。
郭貢曾在這裡爆出兩萬兵,但根本養不起。
以至於還跑去搶了曹操的兗州。
當然,被荀彧的超神發揮給嘴炮轟走了。
但樑國能從戰傷中這麼快地恢復過來,還是令劉備感到十分地詫異。
就連趙雲也忍不住讚歎道:
“臣觀沿途百姓面色紅潤,衣冠整齊,不似飽受戰禍之民。”
劉備若有所思,沉吟道:
“理兒今年才十四吧?竟能將封地治理得如此……”
李翊出聲打斷:
“陛下給樑王殿下委派了不少人中俊傑,有他們輔佐。”
“樑國自然能夠快速恢復民生。”
劉備牽脣一笑,道:
“難道朕又薄待了永兒不曾?”
“朕讓諸葛子瑜去當魯國相,其弟諸葛均去當樑國相。”
“本意,就是希望他們能夠知人善任,將國家給治理好。”
“說到底還是用人,善用人才,這纔是治國之道啊。”
話音未落,忽見前方塵土飛揚,一隊儀仗緩緩而來。
爲首少年身着墨色王袍,頭戴遠遊冠,面容稚嫩卻神色沉穩。
正是樑王劉理。
他身後跟着國相諸葛均、騎都尉諸葛恪等一衆樑國官員。
距離鑾駕尚有百步,劉理便已下車,整理衣冠後穩步前行。
至五十步時,他率衆跪拜:
“兒臣劉理,恭迎父皇聖駕!樑國百官恭祝陛下萬歲!”
劉備下車,親手扶起劉理:
“平身。”
劉理起身後,不急着與父皇親近。
而是先向李翊、趙雲深施一禮:
“甥兒拜見姨父,拜見趙叔父。”
李翊連忙還禮:
“殿下折煞老臣了,不敢當,不敢當。”
劉備下車,親手扶起劉理:“平身。“
趙雲也抱拳道:
“殿下如此多禮,末將愧不敢當。”
劉備眼中閃過滿意之色,拍了拍劉理肩膀:
“理兒長高了。”
劉理恭敬答道:
“兒臣日日思念父皇,恨不能長伴膝下。”
“今見父皇龍體康健,兒臣不勝欣喜。”
接駕儀式安排得井井有條。
劉理親自引導鑾駕入城,沿途百姓夾道歡呼,秩序井然。
入城後,街道整潔,市集繁榮。
學堂中傳出朗朗讀書聲,武場上士兵操練呼喝聲震天。
行宮內,劉備端坐主位,看着下方年僅十四卻舉止得體的幼子。
心中越發欣慰,忍不住出言讚歎:
“理兒,你把樑國治理得如此之好,朕心甚慰。”
劉理拱手答道:
“兒臣年幼無知,全賴國相諸葛子然等賢臣輔佐。”
“兒臣不過是向諸位大賢學了點皮毛教益。”
“與父皇治理天下相比,兒臣還差得遠呢。”
劉備龍顏大悅:
“好!不居功,不自傲,方是朕的好兒子!”
轉頭對侍從道,“取朕那套白玉來,賜予樑王。“
劉理連忙跪下,頓首道:
“兒臣斷不敢受此玉。”
“治理封國乃兒臣本分,今不過屢行本職,還得有賞。”
“父皇乃是聖主明君,萬不可亂了賞罰分明之度。”
“兒臣無功,斷不敢受此祿”
劉備聞言大笑道:
“父賜子受,天經地義,何必推辭?”
劉理仍堅持道:
“孔子云‘克己復禮爲仁’。”
“兒臣若因盡本分而受賞,恐有違聖人之教。”
劉備越發歡喜:
“那再加西域進貢的夜明珠十顆,駿馬五匹。”
劉理第三次叩首:
“父皇厚愛,兒臣心領。”
“然樑國百姓方經戰亂,兒臣願將這些賞賜轉贈窮苦百姓,以顯父皇仁德。”
李翊見狀,出列勸道:
“殿下,《禮記》有云‘長者賜,不敢辭’。”
“陛下厚愛,殿下三辭三讓,已盡禮數。”
“不如受之?”
劉理這才恭敬叩首:
“既如此,兒臣謝父皇恩典。”
“兒臣必當善用這些賞賜,不負父皇期望。”
劉備欣慰點頭:
“理兒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胸襟,實屬難得。”
他環視衆臣,“朕觀樑國治理有方,當爲諸國表率。”
“子玉,回京後擬旨嘉獎樑國百官。”
李翊拱手應諾,“臣遵旨。”
待酒過三巡之後,
劉備放下酒樽,目光灼灼地望向幼子。
“理兒,朕剛從魯國過來。”
劉備聲音不輕不重,卻讓整個宴廳安靜下來。
“兩地所得朝廷援助相當,爲何樑國治理得如此出色?遠勝魯國。”
“你且細細道來。”
劉理放下筷子,恭敬起身:
“回父皇,兒臣不過是銘記父皇‘爲政在人’的教誨,善用了幾位賢才罷了。”
他轉向廳中衆臣,一一讓他們露臉。
“若無這些股肱之臣,兒臣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有今日局面。”
劉備環視廳內,這才注意到許多陌生面孔。
原本他給劉理配備的老臣,竟有大半不在席上。
他眉頭微蹙,旋即舒展——
畢竟是自己親兒子,又確實治國有方,何必計較這些呢?
“既如此,爲父倒要認識認識這些賢才。”
劉備微微笑道。
劉理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擊掌三下。
席間立即站起三位年輕官員,個個氣度不凡。
“這位是太原王氏子弟王昶,現任典農校尉。”
一聽到太原王氏四個字,隨行而來的不少朝中官員,紛紛竊竊私語。
太原王氏那可是頂級大族啊。
當年參與刺殺董卓的司徒王允,便出身這個家族。
劉理指向那位面容黝黑的青年。
“自他到任以來,斫荒萊,勸農桑。”
“國中樹木成林,墾田倍增。”
王昶出列跪拜,正色道:
“微臣不過盡人臣本分,全賴殿下信任,敢不竭股肱之力?”
“太原王氏?”
劉備走到王昶跟前,仔細打量這個年輕人。
見他手掌粗糲,指甲縫裡還留着泥土痕跡,顯是常下田間。
不由點頭,讚賞道:
“農爲邦本,卿能親力親爲,甚好。”
話落,將手一招,示意侍從賞賜錦緞十匹。
劉理接着介紹第二位:
“這位是騎都尉諸葛恪,父皇別看他年幼,卻深諳兵法。”
“國中兵馬多經他手操練。”
諸葛恪行禮時甲冑鏗鏘作響,眉宇間英氣逼人。
劉備眼前一亮,問道:
“小郎可是子瑜之子?”
“回陛下,正是家父。”
諸葛恪聲音清朗地回答。
劉備也略有耳聞,聽說這少年郎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神童。
便有意考校他,問道:
“汝父親與汝叔父,誰更聰明?”
諸葛恪不假思索回答說:“家父?”
“爲何?”
“家父能夠侍奉皇子,而叔父卻遠在交州,與番人交往商貿。”
“故得之家父更加聰明。”
“但以臣觀來,不論家父亦或者叔父,都不及陛下聰明。”
“若不然,以李相爺之算無遺策,如何能夠甘願爲陛下赴湯蹈火?”
此言一出,滿座皆贊。
這個諸葛恪果然如傳聞中那般才思敏捷、善於應對各種緊急事務。
短短几句話,不僅保留了父親的顏面。
還同時拍了劉備以及國家二把手的馬屁。
“哈哈哈!”
劉備大悅,撫須大笑,旋即賜寶劍一柄。
最後,劉理引薦一位氣質儒雅的青年:
“這位是潁川陳氏陳泰,現任兒臣府上主簿。”
“其父便是當今廷尉,陳長文先生。”
陳泰行禮如儀:
“家父常言陛下寬仁愛士,今日得見天顏,方知所言非虛。”
“朕與你父相交甚篤。”
劉備感慨道:
“如今見你們年輕一輩也能同心協力,朕心甚慰。”
言罷,賜予玉帶一條。
介紹完畢,劉理恭敬道:
“兒臣年幼,全賴這些賢才日夜輔佐。”
“他們各有所長,正如父皇常說的‘使人如器’。”
劉備撫須微笑,眼中滿是讚許。
然而李翊的目光卻在三位年輕官員之間來回掃視——
太原王氏、琅琊諸葛氏、潁川陳氏,皆是當世大族。
這位少年王爺,竟不聲不響地織就了一張世家大網。
還不聲不響地替換掉了劉備配備的官員,
既淡化了朝廷的影響力,又加強了自身對樑國的控制力。
這小娃娃不得了啊。
正思索間,劉理已舉杯來到他面前:
“姨父,甥兒敬您一杯。”
李翊回神,連忙舉杯相迎。
酒過脣齒,他發覺劉理正凝視着自己。
“姨父面色不佳,可是甥兒哪裡招待不週?”
劉理聲音輕柔,帶着恰到好處的關切。
李翊放下酒杯,意味深長道:
“殿下一切都做得很好……好得超乎老臣想象。”
劉理眼中精光一閃,旋即笑道:
“甥兒就當這是姨父的誇獎了。”
他頓了頓,語氣又轉爲溫情。
“姨母近來可好?甥兒甚是掛念。”
“她很好,也常唸叨你。”
李翊注視着這個外甥,試圖從他稚嫩的臉上看出什麼。
“甥兒恨不能常在姨母跟前盡孝。”
劉理嘆息,“奈何身爲國君,不敢棄子民於不顧啊。”
李翊微微頷首:
“殿下以國事爲重,即是正道。”
他壓低聲音,“只需……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字字千鈞。
劉理面色不改,只是杯中酒液微微晃動,映出他瞬間冷峻的眼神。
“姨父教誨,甥兒謹記。”
他舉杯一飲而盡,轉身時袍袖翻飛,竟有幾分王者氣度。
“爲什麼我的後輩,一個個都這麼優秀呢?”
李翊眯着眼睛,彷彿感覺自己瞬間蒼老了十歲。
“難道這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勝於藍?”
“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麼?”
李翊心中暗歎。
然後又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了筋骨。
看向劉備,他正與趙雲飲酒敘談,兩人相處的很融洽。
“陛下,希望你能明白。”
“不是每個父親都應該望子成龍。”
“尤其是在帝王家,優秀的兒子有一個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