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八年,三月中旬。
春寒料峭。
壽春城外,旌旗獵獵。
營帳如雲,連綿數十里不絕。
河北軍、河南軍、青徐軍三路大軍齊聚於此。
刀槍如林,甲冑映日。
中軍大帳前,一面繡着“漢徵南將軍陳”字樣的赤色大纛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帳內,陳登高坐帥位。
他面容清癯,雙目如炬。
一襲玄甲外罩絳色戰袍,腰間佩劍寒光凜凜。
左右列席者,皆是當世名將——河北張郃、河南高順、青徐臧霸。
還有淮南本土將領甘寧、周泰等人,皆肅然待命。
陳登環視衆將,輕撫長鬚,緩聲道: “……諸公遠來辛苦。”
“今伐吳大軍已集,唯荊州軍獨攻西線。”
“吳主孫權據江自守,負隅頑抗,不知諸公可有破敵良策?”
帳中一時沉寂,唯聞帳外軍旗翻卷之聲。
忽見徐晃起身抱拳,聲如洪鐘: “將軍,晃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陳登微微一笑,擡手示意:
“公明但說無妨。”
徐晃目光炯炯,沉聲道:
“兵法雲,攻敵爲下,攻心爲上。”
“今我大漢國力遠勝東吳,然水軍戰船不及吳軍多。”
“若能先奪其志,亂其心,則可事半功倍。”
“哦?”
陳登眉梢輕輕一揚,傾身向前,問道: “公明有何高見?”
徐晃走到懸掛的地圖前,指向長江沿線,有條不紊地分析道:
“晃來時見淮南有大量工匠伐木造船,木屑堆積如山。”
“不如將這些木屑排入江中,使長江上飄滿木屑。”
“吳人見此,必以爲我水軍戰船無數,心生畏懼。”
“屆時,吳地百姓恐將不戰自亂。”
“吳人若亂,則必不助吳主孫權。”
帳中諸將聞言,皆面露讚許之色。
甘寧拍案道: “妙計!吳人素重水戰。”
“若見江面木屑如雲,必以爲我漢軍水師已成氣候。”
說着,看向陳登,抱拳請纓道: “將軍!末將以爲公明將軍此計可行!”
陳登沉思片刻,忽展顏大笑: “公明此計大善!”
“就依照此計辦理罷!”
話落,隨即下令: “傳令!”
“即刻命人將伐木所餘木屑盡數排入江中,並增派工匠日夜趕工,虛張聲勢!”
軍令既下,漢軍各部立即行動。
數千工匠日夜伐木,江岸鋸木聲不絕於耳。
更有兵士將無數木屑傾入長江,隨波逐流,浩浩蕩蕩向東飄去。
不數日,長江之上,木屑如雪。
浮浮沉沉,綿延數十里。
沿江吳國百姓見此情景,無不駭然。
“天哪!漢軍竟造了這麼多戰船!”
一漁夫站在岸邊,望着滿江木屑,手中漁網滑落水中而不自知。
儘管吳國官方文件裡,一直稱劉備政權爲齊國。
但不論是蜀地百姓也好,亦或者吳國百姓也好,他們都知道劉備的江山得位極正。
是正兒八經走的禪讓流程,從劉協手中接過的。
故只有領導層才稱呼漢人爲齊人,但民間百姓皆習慣稱其爲漢軍。
“聽說漢軍有百萬之衆,戰船遮天蔽日。”
“這江上的木屑,怕只是冰山一角啊!”
另一名老者搖頭嘆息道。
恐慌如瘟疫一般蔓延。
當夜,便有數百吳民趁夜色偷渡投漢。
此後數日,逃亡者絡繹不絕,甚至有整村百姓集體渡江之事。
消息很快傳陸遜帳中。
陸遜立馬上書吳主孫權,安慰他的情緒,並提道:
“大王勿憂,此乃陳登攻心之計也。”
“臣觀江上木屑雖多,卻無相應戰船出現。”
“漢軍水師初建,豈能短日內造出如許戰船?”
“此必是虛張聲勢,意在動搖我軍民之心。”
在解釋清楚緣由後,陸遜又向孫權提出了具體對應的解決措施。
其一,即刻封鎖長江,嚴禁百姓偷渡。
其二,增派水軍巡邏,示我吳軍之強。
其三,將沿江百姓內遷,既免戰火波及,又可斷絕漢軍蠱惑之源。
孫權覽畢,即刻從之,命令陸遜着手操辦此事。
陸遜得令,立即調兵遣將。
吳軍戰船晝夜巡江,沿岸設卡盤查。
同時,官府開始組織沿江百姓內遷。
一時間,長江南岸哭聲震天。
是夜,陸遜獨坐軍帳,提筆上書:
“臣遜啓:今漢軍以木屑亂江,意在攻心。”
“臣料其水師未成,不足爲懼。”
“然民心易動,不可不防。”
“已依王命遷民內徙,沿江設防。”
“唯漢軍陸師勢大,恐將強渡,請增調精兵駐守要津。”
寫至此,陸遜擱筆沉思。
帳外江風嗚咽,似有金戈鐵馬之聲隱約可聞。
他望向北方,彷彿看到對岸漢軍營中,陳登與衆將也在運籌帷幄。
“……陳元龍,好一招‘江木疑兵’之計。”
陸遜輕聲自語,“可惜,我江東非無明眼之人。”
與此同時,
漢軍大營內,陳登正與諸將議事。
“報——”
一斥候飛奔入帳,“稟將軍,吳軍已封鎖江面,並開始遷移沿江百姓!”
徐晃聞言,撫掌笑道: “陸伯言果然識破我計。”
“然其遷民之舉,正顯心虛。”
陳登含笑點頭:
“雖被識破,但已收先聲奪人之效。”
“吳人軍心民氣已挫,此戰我軍已佔先機。”
他環視衆將,“傳令三軍,加緊備戰,待荊州軍在西線得手,即刻全面渡江!”
帳外,春風漸暖,江水滔滔。
春風掠過江面,吹皺一池春水。
兩日後, 漢軍大帳內,銅燈高懸。
將諸將的身影投在帳壁上,如羣雄逐鹿。
陳登立於軍事圖前,手指輕叩案几,環視衆將:
“諸公,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運籌帷幄固然重要,然戰陣之上終須是靠真刀真槍的。”
他將聲音陡然提高,“渡江在即,誰敢爲先鋒?”
帳中霎時靜默。
河北諸將——
徐晃、張遼、張郃三人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
徐晃撫弄腰間劍穗,張遼低頭整理護腕。
張郃則盯着案上茶盞,彷彿上面有無限玄機似的。
陳登目光掃過河北諸將,心中瞭然。
又看向他人。
河南軍主帥高順端坐如鬆,面色沉靜。
他身後關興、張苞兩個年輕將領躍躍欲試,卻被高順一個眼神制止。
陳登眉頭蹙起,又轉向青徐軍主帥臧霸,問道:
“宣高兄,青徐兒郎驍勇善戰,可願擔此重任?”
臧霸濃眉一挑,拱手道: “陳徵南明鑑,我青徐子弟擅馬背廝殺,這水上勾當……呵呵……”
他笑着搖搖頭,“還是請淮泗精兵出馬爲妥。”
話音未落,
淮南將領席上,甘寧霍然起身,鐵甲鏗鏘作響。
“末將願往!”
身旁徐盛亦挺身而出,朗聲道:
“盛請與興霸同往!”
二人聲如洪鐘,震得帳中燭火搖曳。
甘寧錦帆賊出身,此刻雖着漢軍鎧甲,眉宇間仍透着江湖悍氣。
徐盛則是淮南宿將,面容剛毅如刀削。
昌豨在臧霸身後低聲嘀咕: “淮南人明明擅水戰,偏要等我們推拒纔出頭,好生奸猾!”
他聲音雖小,卻足夠周圍幾人聽見。
臧霸急忙以手按劍,沉聲道:
“噤聲!!”
“伐吳大軍魚龍混雜,我等還是莫要惹是生非,明哲保身便好。”
他目光掃過帳中諸將,意有所指。
對於臧霸而言,他對自己青徐主帥的身份已經非常滿意了。
且到了他這個年紀,也沒打算繼續往上升了。
等伐吳成功之後,安穩落地便好。
另一邊,關興與張苞也在那裡竊竊私語。
關興冷聲笑道道: “淮南人果然如傳言般驕狂,既要爭先,又故作姿態。”
張苞拳頭攥得咯咯響,咬牙道: “這幫淮南人如此,不就是欺我等不善弄潮玩水嗎?”
“若非高將軍阻攔,俺定要請命,叫他們見識中原兒郎的水性!”
“放肆!”
高順突然厲喝,聲如雷霆。
他轉身怒視二將,絲毫不顧關興乃關羽之子、張苞爲張飛後裔。
“軍議重地,豈容爾等嚼舌?”
“再有多言,軍法處置!”
二將頓時噤若寒蟬。
高順治軍之嚴,朝野皆知。
當年在呂布帳下,他統領陷陣營時,就連呂布親信犯錯也照罰不誤。
帳角處,監軍樑王劉理輕撫玉帶,嘴角含笑。
一雙鳳眼似閉非閉,將諸將的明爭暗鬥盡收眼底。
他指尖輕敲案几,卻不發一言。
唯有脣邊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透露出洞悉一切的從容。
陳登對各方暗流心知肚明,卻佯作不見。
他大步走向甘寧、徐盛,朗聲道: “二位將軍勇氣可嘉!本帥予你三千水軍,即刻出江挑戰!”
“末將遵命!”
甘寧抱拳應諾,眼中精光四射。
徐盛亦肅然領命,二人甲冑鏗鏘,轉身出帳。
待二將離去,陳登環視衆人,意味深長道:
“諸公既無異議,明日全軍備戰,待先鋒探得虛實,即刻渡江!”
衆將齊聲應諾,聲震屋瓦。
但在這整齊的應答聲中,暗藏着多少心思,唯有江風知曉。
帳外,甘寧與徐盛並肩走向水寨。
長江波濤洶涌,拍打着岸邊戰船。
“興霸兄,今日你我搶了頭功,怕是要得罪不少人啊。”
徐盛望着江面,低聲道。
甘寧哈哈大笑,聲震夜空: “文向何必多慮?大丈夫建功立業,豈能畏首畏尾?”
他拍拍腰間雙戟,“今晚便叫吳狗見識見識,什麼纔是真正的水戰!”
徐盛點頭,卻又蹙眉,叮囑道: “我軍人少,此役本就只爲打探虛實,且大意不得。”
“知道!”
二人說話間,已有親兵備好戰船。
三千水軍整裝待發,戰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
月色如銀,灑在長江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甘寧站在船頭,江風撲面,帶着溼潤的水汽。
他身後,三百艘戰船悄然劃破水面,如同一條黑龍遊弋於大江之上。
“文向,你看。”
甘寧突然壓低聲音,指向對岸。
徐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吳軍水寨燈火通明,巡邏戰船穿梭有序。
哨塔上旗幟鮮明,竟無半分懈怠。
徐盛倒吸一口涼氣: “陸伯言治軍竟如此嚴整?”
“我原以爲經木屑疑兵之計後,吳軍上下必是人心惶惶。”
甘寧握緊雙戟,眉頭緊鎖,沉聲道: “早聞陸遜善練兵,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凝重,“此人不除,必爲我大漢滅吳之大患。”
“今日便來試試他臨陣指揮之能如何!”
徐盛正要答話,忽見前方吳軍巡邏船轉向,當即低喝: “不好,被發現了!”
“發現便發現!”
甘寧眼中兇光一閃,“兒郎們,隨我殺!”
霎時間,漢軍戰船鼓聲大作。
箭如飛蝗,射向吳軍水寨。
吳軍顯然沒料到漢軍會夜間來襲,初時一陣慌亂。
甘寧親率艨艟衝在最前,雙戟揮舞。
接連砍翻數名吳軍水卒,鮮血染紅甲板。
徐盛則指揮弓箭手壓制寨門守軍,眼見吳軍第一道防線就要被突破。
忽然,吳軍水寨中響起一陣急促的金鼓聲。
緊接着,寨門大開。
數十艘戰船魚貫而出,船頭站着兩員大將——
左船賀齊,右船丁奉。
“甘興霸!休得猖狂!”
“認得吳國丁承淵否?”
丁奉大喝一聲,手持長矛,戰船直衝甘寧而來。
甘寧狂笑:
“某未曾聽說過無名鼠輩!”
兩船相接,兵刃相交,火花四濺。
徐盛正欲上前助陣,卻見江面忽然亮起無數火把——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不知何時出現了大批吳軍戰船,正快速合圍而來。
“興霸!情況不對!”
徐盛高聲示警,“吳軍早有準備!”
甘寧一戟逼退丁奉,環顧四周,臉色驟變。
原本空蕩的江面上,此刻竟密密麻麻布滿了吳軍戰船。
大船居中,小船穿梭。
進退有度,顯是經過精心演練的。
“這!!”
甘寧咬牙切齒,“陸遜這廝竟然!”
甘寧面對早有防備的吳軍,也是十分詫異。
看起來他們似乎是中計了。
可吳軍又是怎麼知道他們今晚會來夜襲的? 吳軍旗艦上, 陸遜一襲白袍,立於樓船高處,冷靜觀察戰局。
身旁呂範疑惑道: “大將軍,漢軍不過三千先鋒,戰船百十艘,何必調動全軍圍剿?”
陸遜目光如炬: “……子衡先生有所不知。”
“自木屑疑兵以來,我軍士氣低迷。”
“今日若能全殲此部,必能振奮三軍。”
他轉身下令,“再調水寨剩餘戰船,務必全殲來敵!”
呂範恍然大悟,即刻傳令。
不多時,又有數十艘吳軍戰船加入戰團,將漢軍團團圍住。
江面上,漢軍陷入苦戰。
徐盛揮劍砍翻一名登船的吳兵,對甘寧喊道:
“興霸!我等本爲試探虛實,如今目的已達,當速突圍!”
甘寧渾身浴血,怒目圓睜,咬牙吼道: “吳狗欺人太甚!”
但他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很快冷靜下來。
“文向所言極是,傳令各船,向東突圍!”
然而吳軍包圍圈已成,漢軍數次衝鋒皆被擊退。
戰至三更,漢軍已損兵過半。
江水被鮮血染紅,浮屍隨波逐流。
徐盛喘着粗氣:
“興霸,如此下去,我等恐要全軍覆沒,死在江上了!”
甘寧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既如此,不如……”
他壓低聲音,“焚船突圍!”
“什麼?”
徐盛大驚,“這些戰船乃我軍心血,若焚之,如何向陳徵南交代?”
“顧不得許多了!”
甘寧厲聲吼道,“存亡之際,當斷則斷!”
“戰船沒了可以再造,只要我們不死,總會有報仇的那一天。”
徐盛望了望四周愈收愈緊的包圍圈,終於重重點了點頭:
“罷!就依興霸之計!”
命令迅速傳下。
漢軍殘部將火油潑灑在戰船上,火把一擲,頓時烈焰沖天。
恰逢東風驟起,火勢迅速蔓延,將江面照得如同白晝。
“吳狗!你們給乃公看好了!”
甘寧站在最後一艘完好的戰船上,對着吳軍狂笑。
“日暫借爾等項上人頭,來日必取!”
吳軍沒料到漢軍會自焚戰船,一時陣腳大亂。
賀齊急令戰船避讓火船,包圍圈頓時出現缺口。
甘寧、徐盛趁機率殘部突圍而出,向江北疾馳而去。
陸遜站在樓船上,望着遠去的漢軍,輕嘆一聲: “甘興霸果然狠辣果決。”
話落,轉身對呂範道,“傳令收兵,救治傷員,清點戰果。”
此役,漢軍三千水軍折損十之七八,戰船盡毀。
吳軍雖勝,卻也付出不小代價。
但最重要的是,吳軍上下士氣爲之一振,士兵們歡呼雀躍。
“陸大將軍神機妙算!”
“齊軍不過如此!”
“看他們還敢不敢渡江!”
歡呼聲傳至江對岸,甘寧、徐盛等人狼狽登岸。
回首望去,只見江心火光猶在,映照着他們鐵青的面容。
“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甘寧一拳砸在岸邊礁石上,鮮血順着指縫流下也渾然不覺。
徐盛沉默良久,才嘆道:
“唉!回去向陳徵南覆命罷。”
шшш▪ тt kǎn▪ c o
晨霧未散,漢軍大營轅門前。
甘寧、徐盛二人袒露上身,揹負荊條,膝行而入。
荊刺扎入皮肉,鮮血順着脊背流下,在沙地上拖出兩道暗紅的痕跡。
中軍帳前,
陳登早已得報,端坐帥位,面色陰沉如水。
帳中諸將分列兩側,河北軍居左,河南軍居右。
青徐軍與淮南軍則對面而立,空氣中瀰漫着一種詭異的寂靜。
“末將甘寧(徐盛),兵敗辱國,特來請罪!”
二人以頭搶地,聲震帳幕。
陳登手指輕叩案几,眉宇間一川不平,冷冷道: “細細報來。”
甘寧擡頭,昔日狂傲之色盡褪,嘆道:
“我軍夜襲吳寨,不料陸遜早有防備。”
“水軍戰法精妙,戰船調度有方。”
他聲音漸低,“末將輕敵冒進,致中埋伏……遭到了吳軍的圍殺。”
徐盛接着補充說道:
“吳軍戰船數倍於我,層層圍困。”
“我等爲保全殘部,不得已……焚船突圍。”
說到“焚船”二字時,他喉頭滾動,似有千鈞之重。
陳登眼中寒光一閃,厲聲問: “三千兒郎,還剩多少?”
帳中氣息瞬間爲之一滯。
甘寧與徐盛對視一眼,終是甘寧啞聲道: “已不足……四百人。”
“什麼?”
陳登拍案而起,案上茶杯震翻,茶水橫流。
“三千精銳,只餘四百?”
帳中頓時譁然。
河北軍席上,張郃搖頭嘆息。
河南軍中,高順閉目不語。
而青徐將領中,昌豨直接冷笑出聲: “久聞淮南兒郎擅長水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確實夠水,在下佩服佩服!”
他將最後四字咬得極重,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淮南衆將聞言,頓時變色。
周泰額角青筋暴起,蔣欽更是直接拔劍出鞘三寸,厲聲暴喝:
“昌豨!爾敢再說一遍?”
昌豨不甘示弱,按刀上前:
“怎的?敗軍之將,還不許人說?”
“夠了!”
陳登一聲暴喝,卻已遲了——
淮南將領席上,周泰、蔣欽、胡質等人齊刷刷起身,刀劍出鞘。
青徐軍這邊,吳敦、孫觀、孫康亦紛紛拔刀,將昌豨護在中間。
“爾等是要造反嗎?”
臧霸厲聲喝道,卻只約束住己方將領,對淮南諸將怒目而視。
劍拔弩張之際,周泰鋼刀直指昌豨:
“淮南之事,何時輪到青徐人來指手畫腳了?”
吳敦橫刀在前,冷笑道:
“這便是淮南人的待客之道?”
眼看血濺五步就在頃刻,陳登猛地抽出佩劍,一劍劈斷案角: “放肆!”
木屑紛飛中,他鬚髮皆張,“統統收劍!”
臧霸也趁機一把按住昌豨肩膀:
“退下!!!”
帳中劍刃緩緩歸鞘,但殺氣未散。
陳登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
“諸君來自四方,皆爲漢臣。”
“今大敵當前,當以國事爲重,豈可因口舌之爭自亂陣腳?”
昌豨卻掙脫臧霸之手,冷笑道: “陳徵南既言國事爲重,那敢問——”
“甘寧、徐盛損兵折將,挫我三軍銳氣。”
“甚至擅自焚燒戰船,毀壞軍械,該當何罪啊?”
周泰踏步上前,鐵塔般的身軀擋住昌豨視線: “如何處置,自有陳徵南定奪,何須爾等多言?”
“哈!”
昌豨仰天大笑,“敗軍之將尚且如此跋扈……”
“若打了勝仗,那還了得?”
“豈非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了?”
此言一出,滿帳皆驚。
張郃手中茶盞“啪”地落地粉碎。
就連一向沉穩的高順都猛地睜眼。
而此前一直冷眼旁觀的樑王劉理也微微坐直了身子,眉頭皺起。
臧霸臉色大變,一把拽住昌豨後襟: “豎子胡言!”
昌豨不知道,他這不經意間的一句話。
卻觸動了在場衆人最敏感的神經。
這是開國將領們都要面對的問題。
張郃本來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不打算摻和此事。
但聽到這話後,終於坐不住了,急忙起身打圓場: “昌將軍醉了,有話好說。”
高順也沉聲道:
“同袍之間,過命的交情。”
“大家有話好好說,何必傷了和氣?”
陳登面色陰晴不定。
昌豨這話看似魯莽,卻正戳中他心中隱憂——
淮南軍勢力日漸坐大,已引起朝廷忌憚。
他眼角餘光掃向樑王劉理。
只見這位年輕王爺正把玩着腰間玉佩,嘴角含笑,眼中卻深不可測。
沉默良久,陳登終於緩緩開口: “甘寧、徐盛輕敵致敗,本當重處……”
他目光掃過淮南諸將緊繃的面容,“然念其往日戰功,暫奪先鋒印,戴罪立功。”
昌豨還要再言,被臧霸一個眼神制止。
陳登繼續道: “至於昌豨……”
他頓了頓,“言語無狀,罰俸三月,以儆效尤。”
這各打五十大板的處置,顯然不能讓任何一方滿意。
周泰拳頭捏得咯咯響,甘寧眼中怒火未消,昌豨則滿臉不屑。
對於他們這些軍官而言,誰會指着那點俸祿吃飯?
光是收田產租子,都夠後半生飽享清福的了。
陳登起身,聲音陡然提高: “自今日始,再有內鬥者,不論出身,軍法從事!”
他一甩袍袖,大喝:
“都退下!”
衆將悻悻而退。
待帳中只剩陳登一人時,他才長嘆一聲,頹然坐下。
案上茶水已浸透軍報,墨跡暈染,如同此刻他紛亂的心緒。
帳外,甘寧與徐盛仍跪在沙地上。
周泰走過來,一把扯下他們背上的荊條:
“起來!淮南兒郎的脊樑,不是給小人看的!”
二人卻仍跪地不起,荊刺在背上留下的血痕觸目驚心。
“起來吧!”
陳登突然一聲暴喝,聲震雲霄。
二人這才緩緩起身。
陳登長嘆一聲,走下帥座,親手爲二人披上外袍。
“此戰之敗,是本帥低估了陸遜,小覷了吳軍水師。”
“罪在帥,而不在將。”
“罪在我,而不知你等。”
他聲音壓低,“爾等能活着回來,已是萬幸。”
“只是方纔在衆將面前,此話不便明言。”
甘寧虎目含淚,與徐盛一同拜倒: “將軍厚恩,末將萬死難報!”
陳登扶起二人,溫言道: “這幾日爾等就在營中靜養,軍事會議就不必參加了。”
甘寧抱拳急道:
“末將願繼續爲將軍效死!”
他眼中戰意未消,顯然未解陳登深意。
徐盛暗中扯了扯甘寧戰袍下襬,使了個眼色。
甘寧這才恍然,連忙改口: “末將……遵命。”
陳登見狀,又嘆一聲: “罷了,不如這樣——”
“爾等先去後方督運糧草,待風頭過去,再歸本陣不遲。”
“喏!”
二人領命退出大帳。
待腳步聲遠去,陳登忽對帳角陰影處道: “監軍聽了這許久,何不現身一見?”
劉理從帷幕後緩步而出,錦衣玉帶在燭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他拱手道:
“職責所在,還望徵南將軍見諒。”
陳登擺了擺手:
“無妨,只是……”
他話鋒一轉,目光如炬。
“今日之事,殿下可要上奏陛下?”
劉理搖了搖頭,沉吟道:
“軍中口角,不利團結。”
“不利團結的話,便不必上達天聽。”
“然甘、徐二將兵敗之事,孤必須如實稟報,此乃監軍本分。”
陳登微微頷首:
“多謝殿下體恤。”
劉理淡然一笑: “……將軍客氣。”
“孤亦望戰事順利,若敗,非但國家受損,百姓亦遭塗炭。”
“呵,殿下此言……”
陳登忽然笑了,“倒是與陛下如出一轍。”
言罷, 陳登負手踱至帳門,望着遠處江面上吳軍的燈火,忽生感慨: “陳某平生自負,然登高方知,高處不勝其寒。”
他轉身看向劉理,“如今才知李相之能。”
“位居中樞,周旋於各方之間。”
“竟能八面玲瓏,令各方皆服。”
“登生年以來,未聞天下有如此奇人也。”
劉理靜立聆聽,只見陳登眼中流露出罕見的敬佩之色。
“殿下也看見了。”
陳登苦笑一聲,慨嘆道: “陳某終究是偏袒淮南舊部的,二十餘載袍澤之情,實在難以割捨。”
“他們爲我捨生忘死多年,我不能虧待他們。”
“可李相不同……”
他仰天一嘆,“他竟能全然超脫私情,當真千古宇宙完人!”
“得此兄弟,陳某此生無憾矣。”
劉理輕撫腰間玉佩,
他目光深遠,“李相本就是逆天改命之人,我等皆蒙其澤,方有今日。”
陳登聞言大笑,笑聲中卻帶着幾分蒼涼。
他忽地正色,“殿下,明日我軍當如何?”
劉理意味深長地說道: “將軍心中已有定計,何必問孤?”
“只望莫忘——”
他指了指北方,“陛下在看着,李相在等着。”
帳外,夜風驟起,吹動軍旗獵獵作響。
江對岸的吳軍燈火,在黑暗中明滅不定,彷彿在嘲笑着漢軍的內憂外患。
陳登按劍而立,忽然覺得這春夜的風,竟比嚴冬還要刺骨。
高處之寒,果然非常人所能承受。
而此刻的他,正站在這個帝國最高的懸崖邊上。
退一步是萬丈深淵,進一步是刀山火海。
“大丈夫有所不爲,有所必爲。”
“如今在國家大事面前,老夫何惜這一身臭皮囊。”
“朝堂上要彈劾老夫的人,讓他們去彈罷!”
“李相對老夫說過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每一個人站在高處的人,都應該屢行自己的歷史責任。”
“老夫現在只想趕快滅了吳國,吳國滅了,江南之土便全部收復了。”
“老夫平生之夙願,也就完成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老夫堅信,後人不會遺忘我的貢獻。”
“歷史會給出公正的評價!”
劉理眉目一動,緩步走來,沉聲說道: “徵南將軍真英雄也!”
“您是國家的功臣,不應該受到薄待,陛下也一定不會薄待你。”
“當今聖上並非高祖,老將軍也絕不會成爲韓信。”
“如若不棄,我來助你!”